他问我,怎么不进去?尔后又说:“我去街市逛一圈,买些烧酒和肉。午时前回来,接公主回宫。”
他怕我与他共处一室尴尬,所以特地找借口避开,心里猜测完,反而更难受了。反正绿桃已见到她的怀东哥哥,我也不必待在这里。
马车调头,男子却跟上来。他真的要去五斗巷买酒。
我将车帘卷起,对庄嬷嬷交代几句。若是公主缠着怀东哭闹,一定要来丞相府告诉我。
郭池摇摇脑袋,随口说:“这位卞公子真有能耐,公主这么惦记他。”
马儿往前踱步。他不喜欢怀东,不知为什么。又瞥我一眼,接着笑道:“元小姐,别误会,我没说镇国公府的嫡孙有任何不好。”
“我明白,”抬起眼睛,想对他明言,“公主信任他依赖他,待他如兄长。我也是如此,先前郭将军一直帮我,我也待你如兄长。”
他听见,明显愣住。嘴唇有些苍白,没一会扯出一记冷笑。像在嘲笑我似的。
拐个弯就是酒铺,他与我道别。
而我更丧气。自己铺陈半天的话,想与他恢复往日的交情,哪知他却不屑一顾。只好坐在车里生闷气。
“小姐,回家了吗?”车夫催问。
掀起车帘,往后一瞧。他径直走入酒铺,同老板熟稔聊天,满心都在闻酒香。
回去吧,我闷闷说。那间酒铺挺大,客人也多。对面是间药铺子,往来的人更多。这里还挺热闹。街角有五六株高大的桂树,正逢时节,满树嫩黄的花瓣。目光停留片刻,突然捕捉到一角熟悉的影子。
马车越走越远了。我缓过神,那人是…衣卓芳。他不是失踪了吗,怎么还在京都?还和郭池出现在一条街。
我叫车夫停下。
“小姐,调头回去吗?”
犹豫半晌,还是回去看看。刚回到原来的街口,郭池正好从酒铺出来。
“元小姐,你怎么回来了?”他朝我笑道。
桂花树下没有人。真奇怪,难道我看花了眼。
“刚才我看见羽林卫的衣大人。”
“哦?他被我撤职了。不再是羽林卫的人。”
他一点也不惊讶。他为何要帮他隐瞒行踪。我满腹疑问。衣卓芳,从那个骇人的夜晚算起,我再也没见过他。
“元小姐…”郭池依然吐着温厚的声音,对我很关心,“我送你回去。今天街上好像有许多府兵。”
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他只注视往来的府
兵,看了一会,见我瞪着他,就说:“没事,只是安福郡主府的人跑出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内心有许多疑问,他愿意回答我吗。对于想隐瞒的事,他是不会轻易开口的。他隐瞒衣卓芳的行踪,是为了保护他,就像他保护…街上的确很乱,马队闹得尘土飞扬,只有我们走得从容不迫。他勒着缰绳,终于找到熟人,问清楚原委,又兴冲冲回来告诉我。
我直起身子,对他说:“我自己能回去。你回镇国公府吧。嗯…绿桃脾气不好,郭将军在宫内行走,请多多照顾她。”
他展开眉角:“她是公主,我如何照顾。元小姐能多进宫就好了,绿桃很听你的话。”
我笑起来,心中很温暖。比起刚才的局促舒服许多。他转身走了。我知道他不再怪我。他对我像对待朋友。好吧,比起男欢女爱,我更信赖这种关系。
原来安福郡主府的大公子失踪了。郡主娘娘去宫里哭诉,中殿就下令封城门找人。城门关闭几天,人还没找到,如今大街上的人都说这件新闻。这天午后,爷爷奉召入宫,母亲又去衡王府慰问。我找到管家,问他要一部车,我要去南山求个家宅平安符。
管家看着我长大,皱起眼皮:“小姐,你想要干什么?”
搂着他的臂弯撒娇:“今年大家都忙,很久没去寺里供奉,菩萨要不高兴的。你叫老乐驾车,他媳妇跟着我。我只去求个符,一来一回,日落前就回来。别告诉母亲,回来后给你带两斤香桂。”
我再三央求。他只好叫来老仆,叮嘱几遍,日落前一定要回来。坐上车,吁口气,终于能去南山。新君回来后,命人解封南山,可去的人一直不多。谁愿意去呢,都说山上埋了死婴,不吉利。
跪在佛祖前,求了两枚平安符。跟来的老妇说,小姐喜欢拜弥勒佛,小时候,看见他的大肚子,都会跟着笑。
因为他包容万象,普渡众生。
吩咐老乐夫妇将带来的香油烛火分给小沙弥,自己慢慢朝后山走去。
后山很荒凉,只有几株树干摇摆,秋风扫过,枯叶落到头顶。绕过丛林,河面一览无遗,如刚化雪的初春一样。闭上眼睛,那日郭池是在这里埋掉孩子的。虽然我吓得发愣,可不代表会忘记。
可惜身上藏不了铁锹,得徒手挖。我戴上麻手套,专心致志挖起土来。幸好前半月一直下雨,土很软又很黏。玉溪夫人,我要给你一个交待,无论埋在这里的孩子是谁。
老乐媳妇和寺里的阿姑相熟,聚在一起唠嗑呢。后山风大,如今天凉,不会常有人来。我搞得一头汗,土是松的,可翻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怎么会呢,我亲眼看着郭池埋掉的。
刚动手时还有些恐惧,现在全成了不甘心。越挖越深,依然什么都没有。我瘫坐在土坑边上,懊恼当时不够细心,应该多看一眼孩子,才让他们埋掉。秋风越发大,有点冷,突然发现掘开的斜坡内嵌了一块红布条。捡起来,应该只是衣料的一角。是的,就是那天裹孩子的红袄。这是块质地很好的红绢,很像庐江出的绢丝品。我抬起眼睛,宫里很多年没收过成品绢丝,爷爷说过,长丰喜欢各郡县折白银上贡。寻常宫人的穿戴,都是内廷绣坊自造的。
眼眶鼓鼓的,捏着红绢,我哭起来,既苦涩又欣慰。多求一枚平安符,放入土坑,哆嗦着将土掩埋。时候不早了,要赶紧回去。
抖一抖裙褶上的土,走去河边洗手。下午的阳光很好,水波涟漪,远山映光。迎着阳光眺望,心想这支流水从哪来,又往哪去。片刻后,空望的眼神突然聚拢,因为不远处,随水流飘来一具人体。
感觉一阵晕眩,摇摇头睁大眼,真的是一个人,面朝上躺着,朝下游的方向缓缓漂浮。
为什么老在南山遇到这种事,为什么又是我?
朝四周呼救,叫了几遍,没有人。刚才我故意将人支走了。怎么办?那人从我面前漂过,再往下游,就捞不着他了。猛吸口气,摘掉鞋,我只好跳到河里捞人。还好不是冬天,使劲扑腾几下,我朝他游过去。前方河道收窄,转角攀出树枝将他截住了,我伸手一捞,正好拉住一只脚。
好像是个男人,这么重,怎么拉他上岸。伸出脖子喘口气,游去他身边,一手抓住树枝,一手将他箍紧点,免得被水冲走。河道虽窄,但水挺深,我坚持一会,便觉得胸口沉沉,喘不上气了。正犯愁呢,哪知那人的脸突然翻过来,睁开眼对着我的脸。
“你要干什么?”
原来是个大活人,我吓得掉到水里,呛了好几口。抹走眼里的水,再仔细一瞧,果然是个活着的男人。我指一指河岸,说要拉他上去。转身要游走,腿却不听使唤,抽了几下,心里一害怕,人就沉下去。
真倒霉,人没救起来,要把自己搭上,我怕得乱扑腾,边喊救命边大哭。混乱之中抓住什么,好像是块木头,连忙紧紧拽住,腿不抽搐了,我就抱着木头吐水。
“小姑娘,你的求生意志很顽强。”
咳了几下,才发觉抱的是男人的腿。他的腿上结结实实绑着木夹板,所以能浮在水上。
我呜呜咽咽哭起来:“救命…”
“你还能游吗?我可游不了。”
不能游,也不能动,我害怕极了。
“那你抓住树枝吧,抓牢它,会有人来救你的。”
那你呢?我要两只手才能攀住,这样你就漂走了。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随时能漂走似的。
“这样不是挺好。你想活着,我想死。”
没听懂他的话。我还是抱住他的木头腿吧,反正他被截住了去路。
“小姑娘,你是哪家的?”
“你是哪家的?非要跑来南山自杀,还给我撞见了。”
男人居然哈哈笑起来,接着说:“我想想…世家官宦才喜欢跑来南山烧香,及笄至双十年华的,嗯…元绉家就有一个,何伯家有两个,镇国公府么…应该不是,韦侍郎家是位才女…也不是,小衡王爷的小姨很漂亮,不过她在王府陪姐姐待产…所以么…”
我越听越气,他那什么语气。
“你是元家女。元绉满口仁义道德,手上没个锤子功夫。不自量力,扑进河里救人。你准是他教的。”
鼓着腮帮,不敢动,我的小命悬在他腿上。
“真奇怪,元府小姐怎么独自跑来南山?”他继续说,“跟男人暗通款曲…不像啊…再想想…不可能只为上柱香。世人来找佛祖,要么犯错,要么有非分的愿望。”
“还有一种可能,小姐特地来南山寺找东西。
我听住了,水流更急,冲着后背,整个人摇摇晃晃。
“寺庙内有什么值得找的,还得偷偷来。是了,南山寺这一年发生过什么事?”
他居然抬起脖子,朝我怪笑一下。
“小姐,你的嘴唇发紫了,该救你上去。”
不知他从腰间拔出什么,掷出去,那片林子就着火了。
火光很快将人引来。乐伯伯头一个冲过来,我从水里给捞起来,上下牙床直打颤。姑子要带我去换衣裳,我偏不肯走,指着那个木腿男人。
老乐凶道:“是不是他,将小姐拽到河里去的?”
男人也给捞上来。他泡得更久,他不会死吧。绑在他腿上的木夹板给拆了,尔后两条下肢便软软的,好似抽走筋骨一般,坍塌在草丛上。
拍拍他的脸,我凑上去。他的五官分明,只是…太锐利了,配上灰白的脸色,两道黑眉显得触目惊心。腰间系着玉牌,翻过面:青山白云岭,澜山闵代英。
第67章 琼华雨露(
三) 晚宴后的第二天,怀东……
晚宴后的第二天, 怀东便来宫里找我。见完绿桃,他满脸的忧虑和愤怒。当时宫人们聚在角落,正商议如何粉刷内墙, 将大红喜字往上贴。他大步直入, 半眼也没瞧见。
绿桃不肯说话, 绿桃受的惊吓, 绿桃原来多么天真烂漫, 如今她没了父亲,又亲眼目睹幼弟死于非命,而宫里压根没人关心她。
“小冰,即便是个陌生人,你也该多关心她。”
四周新挂上许多纱幔,风吹过,阴影扑到我身上, 对于长丰的儿女,姿态的确有些冷漠。怀东哥哥, 我特地送她来见你,是想叫你告诉她,她是公主,她必须坚强, 不能再做任性的孩子。
哪知怀东越发生气:“我问你,南山寺真的埋掉一个孩子?这是谁干的?你们找到人没有?”
“这事不用你管。怀东哥哥, 你要懂得,既然人人都不问, 你也不要插手。”
定然是绿桃楚楚可怜,惹出他一腔英雄气概。
“我要去见平康大妃。”连目标也找到了。
我站起身:“不行。那是大都府在审的案子,你算什么身份, 跑去质问先主遗孤的下落。”
“我的确没有身份。但是…公主与我年少就认识。而且,先主死得可怜。为恩情为道义,我都要问清楚。小冰,那个孩子是皇裔,琼华宫也不能置之不理。”
胸口窝火。你跟她年少就认识。你真是有情有义,连带还要提醒我的责任。冷眼瞅着他。这些年过去,他的肩膀变宽,人也变瘦了。右边脸连到耳根,有块灼伤的痕迹。不仅如此,他周身总是灰蒙蒙的。不比从前,遇见阳光就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如今他很少笑。
驱散了怒火,我转而很温柔。
“我知道了。怀东哥哥,我没有置之不理。不让你去找平康大妃,不让你管这事,是为镇国公府着想。你想一想,绿桃可以胡闹,你却不行。你领兵在外,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只做分内事就好。南山那件事,前桥阁还未说什么,你却冒头去查。众人瞧了,心里要怎么想。”
他分腿坐在椅子上,两手交握,头就埋在两臂之间。听见我如此说,抬头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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