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连皇叔的内廷也信任姑娘。”他慢慢说道,而我开始警觉,“玉溪夫人托你带走孩子,姑娘肯冒这么大的风险…”
我连忙跪下,小女不知天高地厚,闯下重祸,祖父已用家法责罚过。如果陛下另有谴责,臣女甘愿领受。
小冰在另一角喊:“单哥哥,我穿这件好看吗?”
单立没有看她,却对着我:“我只想说,姑娘是个重情义的人。”
抬起头,他的确没有生气。又或者,他不像长丰,把怒火放在脸上。
“元小姐,你见过那个孩子,宫里一次,南山又是一次。”他轻轻问,“南山那次,你看得仔细吗?”
我看见,鲜红的袄裹着一个孩子,和我从玉溪夫人身边带走时,一模一样。心头抽动,不能多想那时的场景,我闭上眼睛。
小冰又喊:“单哥哥…你怎么不看我?”
那件礼服很美,金丝缭绕,玉珠点翠。她却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这下单立马上走过去,也摸摸她的额头。她顺势倚倒,看着我说:“喜儿进来很久,该回去了。”
南山那次,我看得仔细吗?边走边思量。他为什么这么问。其实,我只看过一眼。那时的我根本不敢靠近。新君是什么意思。他怀疑,葬在南山的那个婴孩,不是长丰的孩子。怎么可能。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元小姐,你终于出来了。”郭池大声说,吓得我一激灵。
他架好车,在宫门口等着,坚持要送我回去
。这是辆简装马车,前后没隔断,他坐在前方,背对着我。
恰逢日落时分,远处的云叠在一处,烧得火红,离宫那条林荫路,夕阳下格外漫长。
“元小姐,有些事,我想问问。希望你别觉得我冒昧。你要不愿意听,随时可以告诉我。”
我心事重重,没在意他说的话。
“我生在建都一间农庄,农庄饲养白头灵鹊。家里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小妹。十四岁,南岭的勤务营找人,为生计,我去那里干了好几年。有一年,我在山头挖芋头,碰到如今的陛下。”
“他们把他关在马厩的农舍,常常不给吃喝。他偷跑到后山挖芋头,撞见我,和我打了一架。当然我没输,不过东西给他分走一半。元小姐,也许你们把南岭中丘分得很清楚,又或者,很在意身份地位。可我并不讲究这些。我爱惜受伤的灵鹊,无论它们从哪里飞来。那时的他很可怜,帮他逃命出来,只当帮一个朋友。”
这时,夕阳映红他的半边脸。
“扯得太远。其实我想说,跟公子来到京都,能遇见元小姐,是我最开心的事。”
这下我听清了。
“我…我不想你离开。元小姐,”他勒停了马,转身看着我,“喜儿,你不高兴吗?”
我从来没想到,他会有这份心思。心里太震惊,以致于讲不出一句话。
他端详我半天,不知我何意,手脚不知摆在何处。马儿很不安分,动来动去,他笨拙到连缰绳也不会勒了。
“我…”我只能说,我要回家。
“好,”他见我说话,吸了口气,接着说:“喜儿,要是你愿意。一会儿我去和丞相府说亲。到时候,你就不用跟父母走了。”
心头劈下一道雷,我总算清醒了。他还要去和爷爷说。爷爷一定晕过去。还有母亲,家里人逮着机会,又要嘲笑她了。管教不好女儿,在外头结交野男人。
我猛地从车上跳下来,羽林卫都没这么矫健。
“你…”我指着他,眼睛瞪得老大,“你简直岂有此理。我…我怎么能嫁给你?”
我说完,他的脸瞬间僵硬,原本粗狂的五官,硬生生要裂开了。我有点害怕。他不会打我吧。
他在车上喘气,过了很久,看我一眼,仿佛鼓起很大的勇气。
“喜儿,你不喜欢我吗?”
那个语气,难道我应该喜欢他吗。
晚风吹来,我的额头全是汗。凉凉的汗水,从脖子流到胸口。人生头一遭,这个粗眉毛的男子,对我陈述他的情意。这要怎么办。我不知如何面对,只好委屈哭起来。
第63章 琼华雨露(一) 中秋节前几日,佑珍带……
中秋节前几日, 佑珍带着孩子,长途跋涉,终于从蜀地赶到京都。当时她裹着头巾, 一手护一个孩子, 一眼认出了我。儿时的我从来不在意姐姐。那时真幼稚, 没尝过失去的味道, 也不懂得珍惜。如今却不同, 我在冰冷的海水,翻滚起伏过,还吹过西北孤独的风,再次看见她,鼻头都是重逢的酸楚。
她抱住我,哭得肝肠寸断。说了几遍,老天保佑。她一直以为我死了。那年沉船后, 怀东将讣告带过去,她以为我也沉在海底。直到一年前, 怀东又在九鹿遇到我,她才得知我身在京都。
“好孩子,老天保佑。”摩挲完我的眉眼,又检查手脚, 从头到脚看过一遍,这才放心。
“当年让你跟世叔离开, 哪知…一别许多年。”她又叹息又落泪,“为什么不联络姐姐?”
现在不是联络你了。很享受她的爱抚。小时候她有只白猫, 抱着它晒太阳,像捧着一心窝的雪。如今她也这样,小心翼翼捧着我。
她问, 世叔和小月怎么死的。
风浪太大,夜雾迷离,而人的心又太狠。
“小冰,如今…”她迟疑又紧张,“我们家…如今安全了吗?”
我点点头。
于是她又抱住我,带着与刚才不同的抽泣。
她住在镇国公府。我也跟着住几天。国公府里住了许多人,带来的土产不够分。姐夫很快要到店铺地址,给来往的內监,或者轮值的羽林卫,打点些吃喝。
“姐夫真随和。”我不由感叹。又仔细端详面前的两个女孩。以年龄算来,一个太老成,另一个又太娇小。不过小姑娘都养得白皙水嫩。忍不住点一点她们的俏鼻子。
佑珍笑起来,对姑娘们介绍,这位是小姨。小姨又寻问,不是还有一个吗?
她就说:“那个太小,老爷太太的宝贝,不让跟过来。我们接到信后,理好随身物件先来的。我想尽快见到你。”
卢老太爷在蜀地的任期已满。前桥阁派出的调令,命他回原籍待任。等天气凉爽些,他们全家都能搬回巴陵。
佑珍叹道:“嗐,原本是个虚职,如今正好退了。只要能平安回去,老人心里就高兴。”
又看一眼姐夫。姐夫真能干,五斗巷有几间蜜饯铺子,他都打听清楚了。
姐姐对我说:“他不想回去,这些天一直同我商议。他想在外头谋个差事。所以这次跟我来大都。”
姐姐也想留在京都吗?
她笑了笑:“我自然想留下陪你。不过,卢家在这里没有根基。你姐夫呢,也只有嘴皮子上的功夫。”
靠在她的肩头,我也希望姐姐留在京都陪我。琼华宫太陌生,而从佑珍身上,至少能找到往日的痕迹。
那时午睡刚醒,心里盘算一些事,我正要开口,发现门外有內监等候。来人回禀,申时二刻,陛下会从内城出发,御驾至镇国公府看望娄柱尘大人。
佑珍跟我睡一间屋,听到了,立刻催我起来,又找人吩咐卞小春。
內监又说,请姑娘收拾下行装,陛下要接姑娘一起回宫。
我才出来三天,他答应让我多住几天的。
镇国公府正在大扫除,难得小春姨提起劲干活。因为御驾要来,沿走廊的两架梯子都忙忙收起,晒的被褥也收拾了。小院内到处是人,春姨走来问,他要不要留下吃饭。我还未答话,金士荣就批她胡闹。府上没有报备,不可随意提供膳食,如今一切都按规矩行事。早晨我想带佑珍出门,逛逛城郊山水,府门轮值的羽林卫却不让出门。他们也说,这是按规矩办事。
金士荣很殷勤:“三小姐想要什么东西,我差人去买。”
我不出去了。还是看看娄伯伯,又到处找大宝。
“世兄在洗漱更衣,”他说,“再有一个时辰,陛下就来了,待会小姐一起去吧。”
单立亲自来探望,多半想询问前桥阁的人选。我瞅着面前的小个子男人,他这么体察上意,这次的阁老名单,一定有他了。
金士荣又说:“卢夫人与你多年未见,不如留府上多住些日子。文七兄弟也能干,从大都府谋个差事很容易。他们留在京都,三小姐也能安心些。”
看来他自认也懂得我的心意。
我眯起眼,亲切笑道:“家里长辈教训过,朝廷选人不能唯亲。而南宫家更当为表率。如今卢文七是我亲姐夫,他跑来京都已然挺招摇,若再赏个肥差,你们阁里的老头又要议论我了。”
他唇上的小胡子抽动一下,低头说:“三小姐总不领我的情。”
忽然看见他腋下还夹着一幅叠起来的地图,一头上有邺
城的字样。
“哦,京都到邺城的水陆两线都要重修,陛下很重视这件事。”他微笑道,“恐怕待会他要与娄大人讨论,所以提前将东西备好。”
娄柱尘怎么能有精力办公务呢。老丞相又要走了。
我坐在石凳上,看池里的鱼儿来回巡游。大宝听说我在找他,就跑到后院来。天气有些热,我叫玉嫂回去拿团扇。
然后才对大宝说:“姑奶奶要吃芝麻酥,就像上回大都府送来的那种。你去一趟他们府邸,告诉当家主母,请她再送些过来。”
大宝问:“现在就去吗?”
对的,现在就去,晚饭前送过来。他们家的芝麻粉,是用小磨自己研的,吃起来香又不腻。
大宝又说:“我怕麻烦大夫人。太阳快落山了,不如明早再去要。”
我微笑说:“他们很通情达理的。你去吧,快些回来。等会儿单哥哥要来,你不是很想见他嘛。”
他点点头,立刻跑出去。
玉嫂端着团扇回来,她路过内门的耳房,听见别人议论,娄大人的身子越发虚亏,换身衣裳,全身是汗。我慢慢走至连廊尽头,那里有座乌沉沉的瓦屋。他快不行了,连尤七爷爷的灵丹妙药也救不了。我想再去问问,姑母反省过了,她很想见你。
他依然是那句,生死由命,他不怪她。
于是我又告诉他,万夫人马上要来京都,她来看大宝的,顺道也看看你。
他瞅我一眼,大概吃的东西又叫他腹痛,对着我咒骂几句。
熟练地顺他的背,等吃的都吐出来,再用滚热的茶漱口,给他含一片参,腹部敷上温热的毛巾,这样就舒服些。他常说,亲身女儿也没我服侍得好。
“我欠你个人情,三小姐。”他对我说。
并不为救了他的命,而是找出平康王,为长丰出了口气。这些事,其实他想亲自做。
“我以为是新君。历来改朝换代,都是这些事。臣无话可说。只是为平康王,赔了主上一条命,实在太不值得。宣和朝若能再持续几年,原本可以很兴盛。可惜断送了…先主的一番心血。”
说这些的时候,他凹陷的眼睛闪着光,好像热血少年的眼睛。我真不懂男人内心的抱负。
反正待会儿新君要来,你们可以详谈。
他笑一笑:“三小姐,我快不行了。有几句话想说。大宝是男孩,他亲娘有主见,他也不怕吃亏。只有姣姣,是我没教好。她嫁到郡主府,将来总要进宫见面…若有冒犯的地方…”
您太小看这个女儿。如今她见了我,要不满脸堆笑,要不躲得老远,没有机会冒犯我。
吁口气。他咳了几下,我拿上痰盂,朝后背轻轻一拍,等他将痰吐了。
他却推开我,示意不用我服侍。
“我从没得到过世家举荐,一切都靠自己,所以同你的世叔并不亲近。其实我心底瞧不上他。他有什么本事呢。都靠祖辈恩荫。可是那年得知他死了,我突然很难过。”
他的目光落在很远,不着边际的地方。
“雍州是个虚无的地方。只有孩子去那里读书。真诚,与人为善,对于我一样也用不上。有一天它消失了,我却很难过。”
他说,他要还我一个人情。
地上布满透过窗格的斜影。申时过四刻,御驾准时到达。单立的确是来问询前桥阁的人选,他不喜欢元绉,也不信任他的门生。前桥阁日日上奏公务,件件都请示圣意,弄得他很烦。他只好来见娄柱尘。
我走出来,屋檐的瓦片有一层金黄的光。依旧坐到后院的石凳上。几只麻雀飞到脚边,顺手掰些糕饼屑喂它们。娄柱尘真是长丰的忠臣。一板一眼,爱憎分明。他瞧不起叔父,却喜欢雍州呢。他说要还我个人情,他有什么可以给我的?真有意思。不知道单立能找到什么样的臣子。
春姨找到我。厨房炖了许多汤,封在砂锅里,让我带去宫里再喝。
我点点头。
佑珍也来了。她有些紧张,陛下会不会召见姐夫。
我就摇头。
她们都走了。我摇起手里的团扇,直到落日余晖,大宝终于带着芝麻酥回来。
他老是兴冲冲的。我指一指里面,命他不要喧哗。
随后朝他身后笑道:“麻烦郑大人和夫人,亲自送来。”
大宝伸着脖子张望:单哥哥在父亲的屋子吗?听见我的回答,连忙跑进去。
留下郑家夫妇,我请他们坐下。
郑夫人手里捧着一只木盒,静静弥散芝麻香。我慢慢摇扇,问起酥酪的做法。
夫人说:“做成两种,一样加核桃,一样加蜜枣。不知绵水夫人爱吃哪种。”
“都很香。”我欠身道谢,“夫人幸苦了。”
夫人又说:“我们来得不巧,御驾在此,闲人最好回避。请姑娘把东西带给老太太。”
我轻轻摇头:“不急。陛下只是来商讨些琐事。京都与邺城来往的路线,他想同娄大人讨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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