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大宝很快走出来,对默然端坐的郑未蔷说:“郑伯伯,单…陛下知道你们在这,请您进屋去说些事。你不着急回家吧?”
郑未蔷理一理领口,立刻站起来。
我也站起来,对郑夫人笑道:“这下好了,估计他们要谈很久。夫人跟我去找姑奶奶吧。问问她,是喜欢核桃,还是蜜枣。”
我回宫的第二天,单立的母亲已经赶到京都郊外的驿站。吃完早饭,单立便带我坐上马车。后面跟两部大车,一部坐着丞相与金士荣,代表朝野上下迎接太后归来;另一部则坐了安福郡主和其他晚辈,那是皇室的亲善之情。我揉着额头,金钗太重了,昨晚又没睡好。最近一直与他争执,又不好靠过去。
他闭着眼,一路上不理不睬。初秋的风有凉意,恰好路过一片桔树,金黄色的果子好壮实,压得枝头累累。果树都这样,春夏花开,到秋天才结果。认识单立这几年,好像都是春夏的感觉,今天秋风吹过,他也像果树那样,到了硕果累累的年纪。
去接常夫人的马队还未到。我坐在长亭内,安福郡主与娄姣姣也在,三人无话可说。郡主对我有些好奇,斟酌问道,原来姑娘与陛下是在邺城相识的,怎么会没有见到老夫人。
我笑道:“的确没见到。我在邺城的时间不长,与陛下也没见几次。”
郡主又说:“南宫世家常年住在雍州。姑娘…怎么会独自跑到邺城去?”
姣姣表姐站在一旁,好意解释:“她不是一人去的。母亲,回去后我再仔细告诉你。”
理一理自己的妆容,山坡吹来的风真大,头发都吹乱了。单立从官道回来,告诉我们再等一会儿。他也在长亭坐下。郡主十分喜欢他,与他热络说着话。她很满意京都的府邸,派去伺候大公子的御医,也尽心尽力。
单立就说:“回来后一直忙乱,没去看望姑母。过几天就逢年节,宫里要办场宴饮。帖子已派到郡主府,请姑母一家来吃顿饭。”
郡主点头说:“我自然要去,惠儿也会去。只是老大么…他就不去了。陛下也知道他的情形,莫要怪他。”
单立随口问:“哦,大公子还没恢复?”
郡主叹气:“可不是。前几天接到永昌的信,依然找不到潮汐,多离奇的事。这个二弟…我是恨他…是生是死,我也不想知道…只是找不到人。代英拿了信,也不怎么说话。我能不担心么。只好劝慰他,就当你父亲将他带走了。”
那时单立随即转过头:“永昌府还给大公子寄信呢?”
山坡吹来一阵风沙,肩上的披帛飞扬乱舞。郡主笑道:“是啊,不过是旧年的老部下。老了,闲着无事,给英儿报个平安。”
停顿片刻,单立又说:“那倒是。如今镇国公府在那边,没给他们委屈受吧?”
郡主立刻摇头:“怎么会呢,陛下多虑了。镇国公府,和从前的澜山闵氏一样,都为陛下效力,心是一样的。”
他们在说什么。头上的凤尾钗着实硌脑袋。怀东哥哥去雍州祭拜了,我也想去
,很久没回去了。可他不准,连镇国公府也不让我多住。我心里一直不高兴。宫里要办中秋晚宴,他说,我的心要放在对的地方。抬起手,略微按了按钗尾,想将它插得紧些。哪知碰一下,发髻就散了。捏着钗,他冷冷瞟我一眼。这时王琮在远处挥手,一定是马队来了。单立连忙走出去。
就像佑珍初见我一样,常夫人带着相同的哭声,紧紧搂住儿子。她比佑珍更有理由悲恸,因为我只是妹妹,单立却是她唯一的希望。劫后余生,形容他们母子再恰当不过。
內监铺好两张蒲团,退开三步。单立回头示意,我走上前,一人跪一张,磕了三下头。內监将蒲团收走。离得近,她仔细看了我,又仔细去看他。看了很久,原先的悲恸已转成无尽喜悦。
“孩子,”她说,双手摸着他的背脊,“你瞧,你不再驼着背了。多好。”
是啊,单立的背脊多挺拔,我惊奇地发现。他就站在身侧,我竟然没有注意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从永昌回来就这样了。或者更早,在九鹿与长丰对饮的时候。又或者,在万家庄举刀搏杀时,他已经不再驼背了。
“母亲…”他笑起来,“终于能接你回来。”
他的笑意由衷而发,就连与我鱼水之欢,也没那么高兴过。其他人纷纷上来问安。元绉认识老夫人,含着同样的热泪,絮叨说起往事,尤其是当年洛水送行的细节;安福郡主则在一旁听,她没有亲身经历,所以听得更仔细。
还有个女孩留在车里,她一直没敢下车。于是单立走过去,內监撩开车帘,他就搀着她的手,走到我面前。那女孩四下张望,同常夫人一个模样,先看我,尔后再看单立,再然后抬头问:“大哥呢?”
单立就说:“他病了。待会接你回内城,你就能见到他。”
女孩有些失望。他却笑道:“这是小冰姐姐。我在信里,告诉过你们的。”
不知他的信是怎么写的。女孩仰起头,将两边嘴角上弯,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过了一会儿,见我没反应,她的嘴角立刻放平了。
单立又将母亲从人堆里请出来,讲了句同刚才一样的话。
她们都知道我是谁吗。我有些紧张。她们只是从单立的信中,得知我是谁。他自然是夸我了。刚才娄姣姣的话都没让我紧张。他帮我戴好凤钗,一手搂着我的腰。
常夫人摸摸我的脸,很和气。
“好孩子,我知道了。先回去吧。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京都变成什么样了。”
第64章 琼华雨露(二) 初秋的夜晚,窗外连绵……
初秋的夜晚, 窗外连绵细雨。天黑得早,点上红烛,四周只有雨的声音。琼华宫的檐廊又长又深, 推开窗格, 夜色宛如一片水雾纱。如果一个人待着, 那该多寂寞。不过单立丝毫没为这片秋雨感伤。他挺高兴这些天一直下雨。这样的话, 前桥阁的老臣们都赶着天黑前回家, 他就能早些回来陪我。他陪着我,不为别的,一心沉浸于床第之欢。并且他讨厌周围有闲人,轻微的脚步声也不行。所以只要陛下一踏进宫门,宫人们都会悄然退去。偌大的宫殿,树影摇摆,风卷纱帘, 偶尔迸出几声呻吟,他的和我的, 绞合一起,连着幽深长廊,高耸的红柱,同檐口的雨滴一起落下。细细绵绵, 好像整座琼华宫在深夜抽泣。
我左边的锁骨,有道浅色的疤痕, 微微凹陷到皮肉里。他很喜欢亲那道疤,抱着我的时候, 也喜欢用手指摩挲。
我问他:干嘛老摸这个疤?
他就说:摸着它,知道你和我一样,都受过伤。我觉得很安心。
这算理由吗?那时后背抵着他的胸膛, 能感受他沉沉的呼吸。白天和常夫人聊天,说起他们在南岭的生活。常夫人只告诉我,单立小时候活泼捣蛋,见到陌生人,也能说一车话。后来到南岭做人质,从此沉默寡言。
我转过身,有样学样,手心也摩挲他的背脊。骨头明明没事,为什么在邺城时,他要弓着背呢。
与他四目相对,情潮褪去,他的目光过于冷静。
“你想问什么?”他撩开我脸颊上的碎发。
心念动了动,这是你的伤口吗,却不懂如何赋之言语。
他见我不吱声,就扯动嘴角:“小冰,你学会关心我了,真难得。”
难得他愿意肯定我一次。从永昌回来后,他总对我不满意。那天前桥阁颁发调令,佑珍终于可以回来。我很高兴,蹦蹦跳跳搂住他。他垂下目光,冷淡扯开我的胳膊,到了晚间,开始使劲折腾我。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使劲把人推开了。
他端着笑脸,对我说了一番很古怪的话:“若平康王与我对换,他是困在邺城的储君。当年,你也会奋不顾身,跑到那里求他帮你。”
我愣住,这是个莫名其妙的假设。
“小冰,我的意思是,你跑去邺城,找的是储君;回来京都,依靠的是中殿。他们对你有用,能保护你的家。无论是谁,拥有这个身份,你都会飞蛾扑火。”
他说完,烛火跳动一下,睁不开眼。我无法反驳这些话。
“还有个问题,当年为什么要嫁给屈巾花?”
他要我为过往的每个行为解释。因为我很害怕,也很孤独。当年的我像个鬼魂。青川安抚不了我,而长丰又在监视她。嫁给小花吧,他吵吵闹闹,让我不感到孤独。伏波将军声名在外,西北大营的名号能保护我。于是我毫不犹豫嫁给他了,因为他对我有用。
他推测的没错。我嫁给小花,是因为他对我有用。
“小冰,是我暗示王珒,叫他杀掉屈巾花的。”
他故意告诉我,就像刚才,故意弄痛我。
目光渗出阴霾,紧攥的手心反而放松了。他没必要告诉我,我早就知道。那年在小花的棺柩旁,王珒就告诉我了。可我一直不敢声张,青川那么生气,我一个字也没对她说。甚至在内心,我将这个事实抹去了。因为单立对我很重要,他是储君。而小花,他对我已经没用了。
为什么要将每件事说得清楚分明。温柔的雨落在石阶,而我的心肠又冷又硬。为了自己,为了家,我眼睁睁看着小花被埋葬。叔父,别怪我心狠。这个世间,并不是你教导的那样美好。它一直都是弱肉强食的竞技场。
有点冷,也有点哆嗦。我想穿上寝衣,却被他拨开。想坐起来,又被他压回床板。我也很生气。我都没怪他杀了小花,他倒在心中指摘我。
他和我,都不是良善的男女。为了隐秘的私欲,我们可以随时牺牲其他人。
“陛下,你看的一点也没错,若平康王作为储君,留在邺城隐忍待发,我照样会去投奔他。”
他的五根手指,不摩挲那根锁骨了,开始摩挲我的脖子。
扬起下巴,看你会不会掐死我。大掌一松一紧的,他的掌心都是汗。
然后他问:“你会让他抱着你,一点点亲吻胸口的伤疤吗?”
雨声越发温柔,淅淅沥沥,像在挠耳朵。我迟疑半晌,他松了手掌。
“不会。”我轻声说,“他别想碰我。”
他没什么反应。
我就补充道:“陛下见识过京都的赌坊吗?好多男人在里头下注搏大小。金士荣带我去过一次。平康王一脸晦气,我是不会在他身上下注的。”
从这晚算起,直到佑珍从蜀地赶回来,他一直没和我说过话。
明天就是中秋,希望别再下雨。合上窗格,点燃熏炉,驱散屋里的水汽。他母亲回来了,大概他心情很好,这两天对我和气许多。正好怀东带着阿楚,从雍州祭拜完回城,随手带来许多账簿。仔细研究两天,从宣和朝算起,年年的总帐都标明免缴二字。还是有许多不明白。
“旧年主上恩惠,南宫世家在富饶之地有许多封地。”他抽走我手里的账簿,“只是这些年一直缴纳不足。你也看过内廷的开支,另外宫外还有一大块。去邺城的路,明年要开始修。朝廷要催
缴,你们家是头一个。”
我早忧虑这事。如今佑珍回来,姐夫也在城里,我想请他们去各地看看。
单立听见,就笑道:“只有他们两个,行不行?”
咱们家虽然不善经营,可世代都给朝廷缴足贡银,凭什么看低我姐姐。倒是你,没事修什么路,又要凿山又要清河道。难不成,还想打回去南岭报仇。
他恍然没觉察我的不满,接着说:“叫你姐夫去看看庄子也好,不然他总在京都晃。前桥阁猜测,我要派给他什么要职。”
我立刻说:“不会,我已经告诉过姐姐。很多道理,她和我都明白。”
梳好头发,我要睡了。明天有晚宴,早起就要准备御膳,清点宫人。他便跟过来,放下帷帐,十分熟练抱住我。
转过头,明天要早起的。他笑起来,眼神很清明。于是垒好靠枕,躺到他怀里,他的下巴正好抵住我的肩。
“小冰,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那块石碑,还有上面的遗嘱。你说,先祖为何要这样做?”
心中微颤,他终究会和我讨论这件事。
“历来改朝换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的先祖…另辟蹊径,留给我们一条活路。他把两家子孙的血脉揉在一起,让我们相互共存,彼此监督。我觉得这人,很有胸怀也很有勇气。”
不只是你,这几年过去,我都在想这件事。
他马上说:“如此看来,我永远都要受你辖制。就像…额头前悬了一把剑。”
“你的父皇,父皇的父皇,不都是这样。但是他们容忍和优待世家。单哥哥,虽然叔父和小月死了。但我心里还是很感激,你祖辈的宽容。”
转过身子,趴在他的胸膛上。
“读过前朝的史书吗?那些阴谋诡计。告密,株连和连坐,弑父杀兄,烧杀掳掠。有许多这样秉性的君主,被后书写成明主。写到书里,因为他们是胜利者,庸众慕强,人们歌咏他们的贤明,连带那些杀戮,一起种到心里。几千几百年往复,成了一朵恶之花。”
他有些震惊,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伸出手,触及我的唇角。他以为这些都是叔父教的,其实不然,那是我和小月一起读史书,她清清朗朗说过的话。
“而那位铁麒麟的先祖,愿意从胸口拔掉这支花,留给前朝后裔一条生路,并且用遗诏保护他们。直到今日,我都很感激。”
他认真看着我:“小冰,我也不会伤害你们的。我只是害怕…那块石碑,会遭人利用。”
“单哥哥,你说我是悬在头上的剑。其实剑也很惶恐。南宫氏的男子,世代不入朝。如今连姐姐的夫家,我都让他们避忌。你有没有想过,我更害怕。”
我俩陷入短暂的沉默。雨好像停了。熏炉的香弥漫满屋都是。有点热,扭了几下,想把被子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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