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目光很清澈:“我来城里找人,迷路了。”
他戴顶崭新的圆顶帽,帽子上有片滑稽的羽毛,墨绿绸衫,腰间束红带,又穿一双磨破的布鞋,大趾头露在外面。
阿松问他,找的是谁?
少年说:“镇国公府的卞怀东。高个子,大白牙。笑起来,牙露在外面的。”
我也跳下马,那你是谁?
少年打量我一下,不答话。
“我刚才见过他。现在正要去找他。”
于是少年立刻冲过来,若不是阿松拦着,他要和我眼对眼了。
我笑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哪位?怀东我见过,从未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他说,“我本家是南宫世家,镇国公府和咱们是姻亲。我和怀东少爷在雍州就认识,那会儿是宣和六年吧。你呢?你从哪里来?
我和阿松对视一眼。
“那你是南宫世伯养的家奴了?”
少年得意回答:“不,我是船王家的。我的主人是小船王。”
他明朗的笑容和南宫博一点不匹配。我半信半疑。
“正好,小船王也在鬼谷山。”
少年惊讶叫起来,他不信,也对我半信半疑。
阿松牵来一匹快马。他爬上去,跟着我亦步亦趋,好像我故意骗他似的。
“你很久没回过中原?”
“嗯,”他点头,“很久。怀东来信,说要来永昌办点事。我就跟来找他。”
是跟来玩吧。我越来越好奇。
“你怎么不找小船王?他才是你的主人。”
“哎…”他叹气,“我家小主人才德无双,用不着我随侍。我在身旁总碍手碍脚,打扰他做正经事。”
我转过头,他是认真并且赤诚的。
“船王家没有其他人了麽?”
“主母过世很早,至于老爷…”男孩摇晃一下脑袋,“少爷从不哭闹,不用长辈操心。他打小就有主意,家中一切听他调度。他跟我说过,别人问任何问题,自己绝不能说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本身是错误的。那是他对我说过最严厉的话了。”
他滔滔不绝。他说他叫右无浪,从小跟随南宫博。
“你呢?”少年的目光凝视我,“既然你认得怀东,那与我家小主人是否也相熟?”
马蹄踏上岩石块,我震荡了一下。
“我也是南宫世家的姻亲。”
刚好走出树林,天色全暗了。我觉得没必要让右无浪跟我们入山洞。可突然响起一阵狼嚎,四面八方连绵起伏。马儿立刻受惊,合着狼鸣声一起叫起来。
阿松连忙奔过来。乔三虎和王琮都受了伤,他的压力倍增。
“你走远点。”他推开右无浪。陌生人自然可疑。少年更害怕,他怕的是狼群出现咬他。
“蛇,很多蛇。”有人在叫。马队更乱了。
阿松连忙举起火把。我拧一拧眉,还未回神,那日在黑夜中的锁链又飞过来。那条锁链像是无数毒蛇拧成的,长了冰冷的眼睛,又套在我的脖子上。
我整个人被提起,同时天空又下张大网,把其他人盖在网下。阿松见夜空晦暗,不敢下令放箭。瞬间我被扔到碎石堆上,凌厉的剑迎面而至。
那会儿有个声音盖住了剑风。
“无风,是你吗?”
所有人都停滞片刻,包括手持利剑的黑衣人。
阿松立刻带人围过来,而离我最近的却是那个明朗的少年。
“你在干什么?”少年问他,好像在问不真实吹过的风。
那团幽灵般的黑色说:“主人让我杀了他。”
于是少年看看我,又看看他。
“主人说过,流干最后一滴血前,一定要杀了他。”
第57章 夜阑珊(二) 宣和六年,那个人把男孩……
宣和六年, 那个人把男孩女孩们带去雍州去养,一窝人吵吵闹闹的。他想把小冰嫁给卞怀东,所以总让他们凑一块。因为不能决定朱翼的命运, 所以先安排小冰。他希望她们姐妹不用分开太远, 未来能互相照应。于是一厢情愿点了鸳鸯谱。
怀东正直又明净, 宛如透明的琉璃盏。我常羡慕这样的人, 可以将内心示于人前, 即使有裂痕也无畏。此刻他心上的裂痕明明白白。瞅一眼,就知道他的心是碎的。难怪他喜欢他,一览无遗的人最容易操控了。
他当然不会为小冰碎了心。有些事竟然我们都没预料到。是啊,有温柔的月光,琉璃盏才熠熠生辉。把小冰和小月放在一起,大部分男人都会喜欢后者吧。我几乎要笑出来。可怜的南宫氏,即使避开家族的魔咒, 儿女们的姻缘依然多灾多难。
“怀东,你打算勒死我吗?”我有点可怜他。
脚下的岩石怪烫的, 岩浆似乎隔着一层土,吐着嗞嗞热浪蠕动。
他不能承受事实,眼珠子瞪得老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不会明白。我的脸贴到地上, 这才发现,岩层断了一截, 趴在石崖边,底下是真实滚烫的岩浆。
“怀东, 你现在要我死吗?”我快喘不上气,“再等两年吧。我还有事没做完。”
他却哭起来,莫名其妙。还一直追问:你为什么要杀小月。
再过几年, 你会明白,儿女情长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即使他将我扔下去,失去的人也回不来。
“你把雍州毁了。”他看着我,“把自己也毁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他又将我拽到熔洞口,还惦记着救乔三虎。
山里筑起十来个熔洞,常年用滚热的岩浆烧炼红丹。
“这里头和了什么?”
拾起一颗,薄薄的外壳,内里是潋滟的血色。
“童男童女的血。”我摸摸脖子,他则变了脸色。
有人要延寿,就有人要牺牲。你的乔叔叔能承受吗?翻腾的热浪烧着他的脸,血涌到眼底。
“我无权决定别人的生死。”他说完,把药扔了,“但是,博哥哥,从小我跟小月一直这么叫你。”
“我不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脚底的岩石越发炙热,他是下定决心,要送我去黄泉。揪住衣领,我俩站在石崖的断层边,比力气我可赢不了。
“等一切结束…”他用悲伤又真挚的大眼瞅着我,语音未落,已有飞来的铁链锁住他的双臂。
既然有炼丹的熔洞,自然有炼丹的矿工。鬼谷山纵横曲折,他单纯以为我只是带来找红丹。
“你敢私下圈养杀手。”他被铁索缠住了,像只受挫的熊落入陷阱。
我嘿嘿笑起来:“小月等着你呢。不如你下去陪她。”
叫人将他拖到石崖边,按住他的脑袋往下瞧。瞧这炙热又连绵的岩浆,多像少年的心。
“怀东,我也很疼小月。你下去陪她,心永远在她身上。”我是真诚的,“不然,等过几年,世间走一遭,你会遇见其他人,娶个家世匹配的,或者爱个善解人意的。不如现在,让一切结束。”
他被人按住四肢,动弹不得。不知哪句话刺痛他,他从胸膛发出深沉的吼叫。哀鸣在山内回荡,我听见渐行渐进的脚步声。
“扔下去。”差点忘了他带来帮手。
刚转身,迎面飞来三支箭,我一侧身,箭身恰好被打落,一分为二落在脚边。箭尾缀着白羽毛,那是羽林卫的箭头。这么说他没死。
我们已在洞口主路的最尽头,其它石洞间隙还有支路,不过只有常进出的人才知道如何辨识。羽林卫是头一次来,自然不敢随意走动,一定护着主子呢。
既然他没死,那无风在哪?阿陆和老玖叫我先离开,他们生怕羽林卫暗箭伤人。这些年无风将身手好的随侍暗藏在鬼谷山内,潜心培养至如今,我不想毁于一旦。都怪卞怀东突然冒出来,打乱了计划。
镇国公府的人护主心切,气势汹汹冲上来。羽林卫见有人打头阵,随即封死出路,两拨人都被围在里面。镇国府带头的胖
子拎着铁锤,逮谁锤誰,跟疯子一样。
我把卞怀东揪过来:“叫他住手,直接扔下去不好玩。我要把你的肉一块块削下来。”
“少爷别怕,我们来救你。”吆喝的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一般的威胁吓唬不到他。
怀东转头对着我:“为什么要住手?若是镇国公府的人撤走,羽林卫在后,你要成箭靶了。”
阿陆和老玖听见,不自觉挪了挪步子。于是我被挡到最后,身后正好是滚滚岩浆,升起渗人的温度。瞬间感知到更危险的事。
“怀东,我刚才说的有没有道理?”我笑着,想摆脱他。
“有道理。博哥哥,其实你一直比我们聪明。”
他的双手虽被反束,可整个人朝我扑来。他想将我一起带走,同掉落的熔岩一般,粉身碎骨。
谁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阿陆和老玖转过身,却抓不到我。这个呆子,我心里咒骂。伸手一抓,却是他身上的绳索。这样我们真要一起掉下去了。
背上仿佛烧起来,等睁开眼,手腕被铁链勾住,抬头一望,原来无风在上方拽着链条。而卞怀东竟然在脚下,他腰上的绳索恰好挂住伸出的黑岩上。铁链在空中摇摇晃晃,他晕过去了。
无风试了好几次,都没法将我拉上去。我身上没带匕首,石壁太滑,没法借力。再这样下去,我的手要废了。过一会,无风带着两把铁器爬下来。太热了,我的骨头快化了,一点劲也使不上。好不容易将匕首插入石壁,一只脚终于借到力。
“你先上去。”无风瞅瞅下面,又示意上方拉人。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不会放过那个呆子。那块凸起的石头很松散,他使劲蹬几下,想连人一起蹬下去。
上方已有人在怒吼,喊什么我听不清。接着又有打斗声。我知道形势不妙。无风见黑岩依然坚固,又往下攀爬,同时朝上大声呵斥,命令老玖将我拖上去。
“主人,”老玖终于拉住我的胳膊,我这才感觉后背的皮肤在烧,“要用冰敷才行,我驮你出去。”
镇国公府的人已占据石崖,羽林卫将四股麻绳绞合,沿石壁慢慢往下放,他们也准备下去救人。
“叫无风上来,不要管他了。”
我趴在洞口,无风还执着于砍断那条系命的绳索,翻起的火焰几乎将他们吞没。我挥手叫他上来,他刚一抬头,身体却往下落去。
“无风!”他似乎要抓什么,却扑了空,“无风!”
他回应我一声,因为石壁上留有回声。人却不见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主人,我们走吧。”老玖和阿陆蹲在身旁,燃烧的火光使他们恐惧,“羽林卫上来了。镇国公府会杀了我们的。”
双手还抓着土,和血混在一起,又痛又麻,眼前满是人,我用仅剩的力气,紧紧攥住手里的土。
这世上,能完全信赖的人并不多,失去无风,我就只剩自己了。老玖驮着我,石洞内的小路很湿滑,四下一片黑暗,倒挂的石乳磕过几次头,于是有人点了火烛。
我的心也潮湿灰暗,火烛太刺眼。我垂下头。前方似有人影晃动,火烛更亮了。
阿陆认出是生人,立刻拔出刀。人影却出声寻问。
“少爷,是你吗?”
抬起头,聚拢模糊视线,站在面前的是无浪。我依然沉浸于颓丧和懊恼中,不明白他怎么在这里。
“无风让我在这里等你。”
背上的烫伤越来越严重,我简直忍不住想叫唤。
“少爷,”他举起火烛,慢慢走来,认真看着我,“你受伤了?”
他掀开粘着皮肤的薄衫,我终于叫出来。气喘吁吁的。可他的神情却很冷静,他依然望着我,石乳往下滴水,滴答滴答,烛影在晃动,他审视的眼睛让我想起一个人。
后来我晕过去了。梦里南宫少全的身影浮现,他的疏离,他持续的低落,还有他对我的失望。我把折了脖子的小鹿杀了,朱翼哭很久。可断脖子的小鹿活着更痛苦,即使能喘口气,它再也不能支着漂亮的鹿角奔跑了。如果不能骄傲活着,苟延残喘毫无意义。
“少爷…”
再次睁开眼,无浪正用纱布沾满凉水,小心翼翼敷在我背上。很凉快,我也清醒不少。这里依然是鬼谷山,没我的指示,他们不敢乱跑。他们找到某个隐蔽的洞穴,我趴在草席上。老玖和阿陆出去找药,只剩无浪陪着我。
“你怎么回来了?为什么跑到永昌来?”
他不啃声。
“怎么不回老家呢?老家的几只猫你不要了?”
他见我醒了,一直没啃声。
我吐出一口气:“无风死了。”
于是他的手颤抖一下,凉水沿背脊蜿蜒至胸口。
“死了就死了。他杀了那么多人。”
我转过头,他是淌着泪这么说的。并且说完后,毫无节制越哭越大声。
“少爷…”他像小狗一样拽住我的手,和小时候一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跟着卞怀东时间久了,他问的话也和他一样。无浪,你不需要知道这些。你回老家去吧,或者再找一方新鲜地去玩。
他却嚯地站起来:“少爷一直拿我当小孩?认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闭上眼,不愿搭理他。
“那天,我在门外偷听来着。我听到你们吵架了。”他鼓起勇气,“后来你被打了,又被关了一年。我以为一切过去了。”
“少爷,你不该和他顶嘴。”
宣和六年,我在雍州老宅的北院被罚一年禁足。那年之前,小冰让我弄到捕兽笼里作弄了一番。于是他大发雷霆,先棍杖后又禁闭,摆足大家长的气势。我回到雍州,意兴阑珊,悬崖望海时又碰到小冰。碧海蓝天,她的眼眶内有海水的倒影。我知道血液内某种东西被扯动了,于是一路跑回去,告诉南宫少全,我想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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