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立又打开账册,平淡回应:“他犯了人命官司,去矿场已是轻判。何况是皇叔定的案子,我怎好随意放人。”
韦伯林说:“陛下,原是饶家那婆娘有些不正经,元大爷也莽撞,才误杀饶家那小孩。如今双方彼此体谅了,故而老师才开口求恩典。”
单立沉默不语;我并不清楚那件官司,如果单立不答应,那牧场还能归还么。
金士荣见气氛僵凝,就提议:“陛下,那官司原来判十五年,只要服役满数即可,也没说去哪里服刑。不如让老丞相
带人去岐州,那里也有服苦役的地方,再吃几年苦,也不算违逆先主的意思。”
韦伯林还下跪纠缠:“陛下,新朝大赦,恶徒流匪都能赦免死罪;老相是三朝忠臣,儿子却在矿场餐风露宿,请您的大恩…”
单立打断:“好了,今天是皇后生辰,别说这些生生死死的事。”
他拉起我的手,朝我笑笑,尔后说:“这样吧,牧场交给镇国公府管理,他们两家本是姻亲,互相帮衬也不为过。金卿,怀东领着差事,你要幸苦点,每年的经营收成,要做得比之前好。”
金士荣得偿所愿,叩拜领旨。
走出中殿,我心中有些膈应:“那个…喜儿的大伯,你会不会放人呢?”
他携起我的手,我俩在雪地上走,他呵出一口气:“他们总有办法把人弄出来。对我来说,收回牧场最要紧。”
回到琼华宫,抱起手炉呆坐,上午的事隐隐如鲠在喉。韦伯林借口我的生日,给我送份大礼,再向中殿讨个人情。他们一定计划很久,而单立也默许了。刚才的大殿内,只有自己宛如毫不知情的道具娃娃。单立照例去羽林卫的营地操练半个时辰,接着也回到琼华宫。见我不悦,他就躺在榻上,翻看一本记录蹴鞠训练的册子。
喜儿从霞光殿返回,回禀晚间席宴的事,又将菜单递给我瞧。因为心中不悦的起因是元府,我叫住她,问道:“喜儿,当年你的大伯为何要杀人?”
她十分惊讶,一时哑口无言。
我转头笑道:“没事的,随便问问。今天早上几位大官人都为他求情,所以我好奇得不行。”
单立放下手中书册,而喜儿则跪下了。
女孩明净的脸庞被我搅浑了,她低头说:“娘娘,这件事要问祖父。我在深闺,并不知道内情。”
单立走过来,他说将元宵节的花灯挂起来,等天暗了就点上。
喜儿答是,见我没反应,立刻告退了。
等门关上,我轻嗤:“元大人退了,又好像没退。到处都有沾亲带故的人。”
他看着我生气,笑起来:“早知道不叫你去了。”
坐在镜子前努力描眉,平顺柔婉,别让眉峰太锐利。
单立抱住我,继续说:“你不想把牧场要回来?”
北庆牧场本来就属于南宫世家。
“哦?那你过去,叫得动铁佛饶家的任何一个吗?”
没话答。扭过身子,他的笑意更深,手臂紧紧箍住我的身体,我的发髻都塌了。
“小冰,我也没去过牧场。自从河道开始,我就明白,没有人是无所不能的。有人愿意帮你,也会索取一些东西,这算妥协吧,但结果未必不好。”
心中掠过一阵悸动。他这样述说人生体会,我猛地想起年少时,头枕着叔父的膝盖,听他讲述怡然自得的心事。明明是不同人不同的事,却并排浮现于眼前。我有些茫然,眼眶蓄起泪水。
单立大为不解,你怎么哭了。他是不懂女人曲折的心情,安慰的方式只有一种,低头贴着我的脖子,细细摩挲一圈,顺势就要抱我去榻上。天渐渐暗了,我怕母亲会早到,有些心慌意乱。早上的事全忘了,心里庆幸没人闯进来。
“我们一起去接母亲吧。”我笑道。
他推窗一瞧,花灯已经点亮了。他说他自己去接,我要梳头打扮,耽误太长时间。
元宵的花灯用彩娟做出各式模样,白芙蓉、红鲤鱼、飞雁穿云、寿桃露珠,烛心一点亮,遥遥垂挂于檐廊下。喜儿走上前,问我隔柱子挂一盏,是否够亮了。
那刻空气清香沁脾,我特别想问她:“听说郭将军想求娶,喜儿,你怎么不答应呢?”
今天提问都让她错愕,红烛摇摆于雪地,她又愣住了。
门口有人敲两记木板,我知道是母亲的车辇,连忙走至大门迎接。酒菜已布好,熏炉也点了香。单立却没跟来。老太太拍拍我的手,原来他半路被内官叫走了。
她仔细看我,笑道:“一会儿就回来的,别急。”
我便引人去看花灯,正巧星点夜空,雪漫苍枝,我挽住老太太的臂膀,将雪景一一指给她瞧。
喜儿与萍萍跟在后面,绕过一圈,她们一起喊,夜里太冷,还是进屋吧。
“陛下还没回来?”我叫来人查问。
崔流秀说:“工曹的褚大人在殿里,又气又急的,一时说不完呢。”
母亲便拉我至熏炉:“我们先暖手,等他回来再吃。正好你和我说说话。”
一定又要说早睡早起,按时用膳的老话了。我垂下头,乖乖等着教导。
“小冰,月初送来的大红枣,我吩咐她们熬粥给你喝的,你都吃了没有?”
吃了,玉嫂每日都煮银耳大枣,我吃得快吐了。
“傻孩子,”她搓着我的手心,“瞧你的手多凉。小衡王妃经年不孕,听了医嘱,常年吃大枣,如今才好的。我特地嘱咐你吃这些,首先对女子多有益处,若能有喜事那就更好。”
喜儿和萍萍都在一旁熏手呢,她这样说,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常夫人又说:“另有一件事,如今夜里当值的御医不能外诊么?从前都是不管的。”
我答道:“是的,只要当值,便不能外诊,省得宫门常开。母亲,若是夜里要人看诊,从宫里请去了,守门的还要等人回来。人人都这样做,成了惯例,夜间多不安全。”
母亲想一想,叹息道:“你说得也对。前天小衡王妃心痛气喘,恰巧李大夫在内宫,所以请不出来。王妃只信任李大人的,而且她身体弱,又拖着孩子。今后遇见这种事,不如通融一回,省得有人说我们不近人情。”
我微笑说:“若有人不满,请他们来琼华宫,我慢慢分析给人听。”
再说,王妃得的是矫情病,谁也治不好。
老夫人却摇摇头:“小冰,你还年轻,性子刚硬,不懂得大家好,才能自己好的道理。”
“单儿是从南岭回来的,在内城没有依傍。前桥阁新选的人,听说外臣们多有微词。如今内廷规范严苛,女眷又有申诉。不如咱们松泛一些,多恩赏多亲近,才有助于陛下稳固外朝。”
是这样么?单立会这样想?
常夫人转头问道:“喜儿萍萍,我说的有理吗?”
萍萍只会点头。喜儿见我凝滞的脸色,放缓了口吻:“因为之前内廷出过大事,娘娘才引以为戒的…太后说得也有道理。正好年关到了,不如恰当多封赏些,好好安抚调和众心。”
我接着笑道:“至于衡王府么…反正李御医年纪大了,不如请他回去养老。王妃如此看重他,这下我把整个人送过去,够窝心吧?”
眼见老夫人要规劝,我反按住她的手,知道自己不能任性,于是虚心说道:“听闻从前宫里常有饮茶会,请各府官眷来做客。是我疏忽了,来宫里半年多,也未请人聚过一次。我在宫里一叶障目,应该多听听外头的闲话,自己做得哪里不周到,才能及时改正。”
喜儿立刻笑道:“办茶会很好,彼此见面说话,才能消减误会。其实这件事,多半也是误会。我们家与衡王府毗邻多年,王妃胆小又嘴碎,但心是好的。可能某天顺嘴唠叨几句,给人传来传去,成了埋怨宫里的门禁。这并不是大事,太后与娘娘不要过虑。”
可母亲终究是不满意我对待内眷的态度。等单立踏雪归来,我们围坐在一处,她却不提这事了。单立看看我,问我们刚才聊什么。我顺势想告诉他,叫他来评评道理。可母亲坐在那头,轻轻吸入凛冽的空气,仿佛有些东西,此刻是不值一提的。
他已经很累,这些小事,没必要去烦扰他。心里居然升起这样的声音。抬头望着母亲,她是这样想的吧。她是这样爱自己孩子的。我完全不懂。从我认识单立起,心里的烦恼忧愁,就从未遮掩过。
第72章 鹣鲽情深(四) 趁着前桥阁用午膳的空……
趁着前桥阁用午膳的空隙, 我叫来崔流秀。问清楚了吗?昨晚母亲与小冰在争论什么。
崔流秀压低尖尖的嗓音:并没有争执什么。前几天夜里,小衡王府来内宫请人看诊,宫门已锁上了, 守卫就没放人。不知怎么的, 隔天太后娘娘知道了, 要传人来诘问。于是守卫就说, 这是琼华宫新定的规矩, 过了子时宫门不准随意开的,御医也
不得随意外出。昨天太后提起这件事,不过问了下原由。
接着他重复,皇后娘娘没有与太后争执。
我提着笔描字,瞅他一眼:“我不管谁要看诊,你该调停好一切。怎么弄得母亲不痛快,皇后受委屈。”
崔流秀没争辩, 只是弯着腰认错,言辞恳切。
我又划两笔, 问他:“是有人在嚼舌根吗?谁常去母亲的宫里?”
面前的老奴停顿片刻,尔后笑道:“陛下,接近年关,给太后请安的人多, 各府上有身份的官眷都去过。众人都知道,陛下与皇后夫妻恩爱, 又与太后母子情深,谁会这么没眼色, 给主上使绊子呢?”
既然他要息事宁人,我也不去深究。见我沉默不语,他却提醒说, 小衡王爷刚才向中门递了消息,等着给主上请安。
“陛下,昨晚太后与娘娘不过议论几句,但传到外头,对衡王府是件大事。惹得内廷主母不快,以王爷的脾气,怕是要瑟瑟颤抖了,如果弄得家宅不宁,这年也过不好。原来是件小事,就怕一折腾,闹得沸反盈天,真要给人嚼舌头了。”
是啊,衡王叔胆小如鼠,秋天丛林打猎,我从马上掉下来,他吓得也掉下来,猎到的鹧鸪也弄丢了。
低头略思索:“你给小世子送份贺礼,送到王府去,让王爷安心过年。”
崔流秀又说:“老奴这张脸不讨喜,不如让喜姑娘去送。她一去,众人就知道是琼华宫送的。这样替皇后娘娘递送了善意,也显得娘娘大度。琼华宫宽厚仁德,皇城内外祥和安宁为上。宫规要遵守,亲情也要眷顾。先前某些误解,自然消散于无形。”
看着他,慢条斯理忖度:“很好,照你说的去办。”心里默念,从前没觉得小冰对他多好,他倒挺为她着想的。
新年快到了,前桥阁无公务上报,我便常去母亲宫里请安。一日,西北大营送来许多特产,于是挑出一些蜜瓜带给母亲。母亲问清是谁送的,尔后说:“青川姑娘我见过。那位屈家小爷,是她的表亲么?”
我转过身,彼时屋里只有萍萍,桌上宴客的茶碗都收走了,只留些水渍未擦干净。
母亲笑道:“我的意思是,趁着年节,陛下可以对西北大营多恩赏些。倒不用避讳皇后曾经嫁过谁,这样反而显得我们大方。”
谁在说这些陈年旧事?我很不高兴。
母亲拉住我的手:“孩子,你觉得我怪小冰吗?我是要帮你们。她是皇后,一言一行万众瞩目。过往的事,只要咱们不避讳,摊开讲明,又同西北大营亲厚依旧,如此就能绝了他人口舌。”
我冷漠回答:“母亲,别听那些浅薄人的话。小冰从前吃了许多苦,嫁人是逼不得已。”
室内很安静,她叫萍萍也出去,我知道她还有事要说。
“你们成婚之前,老丞相就同我说过他的顾虑。当时我说,只要陛下喜欢,我不会反对,而且我希望朝臣也不要反对。孩子,母亲知道你也吃过很多苦,所以想着,只要你高兴,一切都是值得的。”
很难不动容,一时竟说不出话。
“只有一件,她既是皇后,安享尊容,那身体发肤,都该献给皇室。单儿,你为何叫外头的医家给她看病,又为何瞒着我?”
尤七并不是来路不明的医家,他常年给南宫世家看诊。我只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皇后有病。
母亲只关心一件事:“那么,会不会影响她生孩子?”
这件事事关重大,不只是霞光殿,整个朝堂都会问。
日落西山,横影交叠,我坐在窗前,擦拭一柄长刀。小冰接到青川的信,反复看了两遍,尔后托着腮,同我说:“好想回去一趟,看看姐姐,哎…”
这声哀怨的长叹,好像她住在宫里很委屈一样。
瞥她一眼:“你去了,青川也未必想见你。”
觉察出我的不快,她收起信纸,接着端出一碗面汤。我一瞧,红油香腻的汤汁,几块面疙瘩浮在上头。
她似笑非笑,吊着眉梢:“母亲说了,这是你在南岭爱吃的东西,让我多学学。我去请教郭妹妹,她手把手教的。她说面条子不够劲,你就不爱吃。”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眼见面前的女子单穿薄袄,披头散发,光着腿套棉鞋,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身体。
拿件披风裹住她,又笑道:“离岁末还有几天,再请尤七爷爷进来给你把脉。”
她别过脸,说自己没有病。
“那么请他来喝茶,同你聊聊天也好。”
“他嘱咐过了,叫我静养,不要大喜大悲,也不要同你亲近。”
岁末时金士荣带工曹觐见,雍州的修缮进程艰难,明年三月要重开汉章院,只怕赶不上了。工曹的褚大人,家里三代服侍朝廷,皇陵都是他们修的,之前他声泪俱下,有负主上所托,他要请罪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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