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色阴沉得厉害,园中青石板已铺上一层薄雪,白梅在雪中清傲,听雨轩外传来雪落芭蕉的沙沙声响,红泥小炉架着烤网,上头烤着板栗与橘子,红茶在瓷杯中冒着热汽。
舒遥来水榭看雪,崔管家在一旁帮她剥橘子,陪她聊天,温热酸甜的果肉在唇齿间爆开,她心情很好。
雪越下越大,澄园已是一片雪白,花木山石都着了银装,更有种沉静内敛的美。
水榭里烧着暖炉,舒遥不怕冷,让崔管家将两边竹帘都卷起来方便她赏景。
张阿姨才送来一碗山楂糖水,她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喝着。
竹帘一点点往上卷,夹着雪粒子的寒风也跟着拂进,崔管家钩好帘子,视线正对一把落满雪的黑伞,他回头望向水榭,低低喊了声:“舒小姐。”
舒遥应声偏眸,手中勺子又是“当啷”一声落下。
水榭西侧的芭蕉丛里有条小路,直通碧月池上的五曲桥,舒遥茫茫然偏眸,视线正对撑伞停驻的男人。
他一身黑色,少许白雪挂在他大衣下摆,黑色的伞面已全然变白,她往那条小路看,他走过的痕迹早已被雪覆盖,她不知道明庭什么时候来,又在那里站了多久。
已经沉寂很久的心脏再一次慌乱搏动,她匆匆收回视线,不肯与他对视。
崔管家悄然退下,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将人请进水榭,但舒遥没有发话,他便也没有多问。
风在吹,覆盖在他伞面的雪粒子朝前簌簌落下,遮了他的脸,他的眼。
舒遥已经感觉到冷,她瞥了他一眼,捏紧了身上的披风,闷闷问:“你来做什么?”
好一会儿没有开口说话,明庭喉咙干涩,但她问,他便答:“想你。”
舒遥刻意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去看他,园中安静了一会儿,他又重复:“好想你。”
眼眶突然有热意上涌,舒遥咬住了唇,更将头偏向水榭另一侧。
明庭呼出的白气朦胧了他的视线,他捏紧了伞柄,一字一句道歉:“对不起,遥遥。”
雪安安静静下着,她还是不肯回头。
已经冻僵的面部让他有些吐词不清,他抿了抿唇,深吸一口寒气,尽力平静地说:“从前我只觉得你离不开我,我也享受着你在我身边的每一个时刻,我从想让你独立,渐渐变成了想把你养废,好让你再也离不开我,只能乖乖留在我身边,陪我一辈子。”
“明琛说我病了,是,病得很严重,见不到你就会失控。”
舒遥极力忍着不想让眼泪落下,但情绪压不过理智,她咬着唇无声落泪。
他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这些年,我一直尽力护你周全,却不想,却不想最后却成了伤害你最多的那个人。我怕你离开我,遥遥,很怕,但......但我更怕你因为我而痛苦,如果你在我身边会感到痛苦......”
他停了好一会儿。
“我会放手。”
他说得快速干脆,就好像再慢一点就会后悔。
“你是自由的。”
“遥遥。”
“我爱你。”
眼泪已经滴落手背,舒遥仍是强撑着没有回头,哪怕,哪怕她的身子已经开始颤抖。
她控制不住深深吸气缓解心脏的酸痛,情绪就这样暴露,她猛地回头看他。
园中飞雪簌簌,五曲桥上留下他曾久久伫立的印记,一串足迹往外延伸。
他走了。
她怔了怔,匆匆起身向外跑。
第74章 make me wanna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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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很安静,无声掩盖园中花木的勃勃生机,世界安宁而雪白。
舒遥慌不择路往外跑,没系好的披风落在铺满雪的台阶上,雪中足迹还很清晰,她相信他还没有走远。寒气直往她嗓子眼钻,她那声“哥哥”一直卡在喉咙,迟迟喊不出声。
跑过垂花门,舒遥迎面撞上送客归来的崔管家,他一把将人接住,还未定神舒遥就已经绕过他往外跑,他着急跟上提醒:“舒小姐,人已经走了。”
门前留下他曾停留过的印记,凌乱踌躇的印记,他一定也在犹豫。
但最终,车轮印分割了雪地的白,一直延伸至路的尽头。
她扶着门大口喘气,腾起的白雾一点点模糊她的眼睛。
他还是走了......
崔管家心中焦急,这大雪天,舒遥就穿一件单薄的羊绒毛衣跑出来,这要是着凉了连过年都过不好,他赶紧说:“兴许少爷还未走远,不然舒小姐进屋打个电话吧?”
大雪落满枯树梢头,路的尽头只有风雪依旧,他没有往回走,他做出了选择,给她自由。
她稍缓了呼吸,收回了视线。
-
汽车离开澄园已经有一会儿了,车窗外风雪漫天,明庭仰着头靠在汽车后座,闭上眼,她裹着披风瑟缩在水榭的样子又在他眼前浮现,他又睁眼,摸到iPad看邮件。
闻雅目视前方,车速很慢。
“她还不肯跟你回家?”
明庭垂眸盯着屏幕,像是看得认真,但仔细一瞧,他分明双眼空空。
“不知道。”他声音很轻,有几分无奈。
闻雅看了眼后视镜,明庭还维持着垂眸的姿势。
这倒是个令人意外的答案,至少在她看来,舒遥不会是这么心硬的人,前提是,明庭没有说什么话气她。
但这一个月明庭过得并不如意,家庭的施压,事业的重担,爱情的失意,除了钱以外的烦恼他全都有,最近这些天更是一天比一天话少,眼见着就消瘦了几分,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见舒遥的机会,应该也不会再惹她不高兴。
那又何至于此?
她猜不透舒遥的想法,索性不再多问,专心开车。
明庭这一个月,每一天都处在失控的边缘。
他需要极力控制着情绪才能维持相对理智的思考,特别是在听见她跟崔管家轻松说笑的时候,他心头有无数次的冲动想要上前质问她,为什么生活里没有他,还能一切如常?
他直面了现实——她比他更能适应单身的生活。
单身,一个他很熟悉,但又让他觉得很遥远的词。
他有单身过吗?
他认为没有。
从舒遥来到他身边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身边有人陪伴,情感也有依存之处,那就不应该算作是单身。
哪怕是这一次,她离家出走,还让明琛告诉他,“他们彻底结束了”,他也不相信他们真的分手了,她只是任性,只是闹闹脾气,她还等着他去哄。
可现在,他真真切切承受着“分手”的痛苦,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生活完全失去了掌控力。
尽管他很不愿承认,但他和舒遥走到今天,都是他私心引导的结果。
道貌岸然,用这个词形容他很贴切。
在舒遥最关键的成长期里,他扮演了一位沉稳可靠,温和包容的兄长角色,他会尊重她的每一个想法,支持她的每一个决定,包容她的任性和所有小脾气,给她提供优渥的成长环境,用心陪伴她度过无数个日夜,他的角色形象算得上无懈可击,舒遥爱上他,也是必然。
看穿这一切的人一定觉得他虚伪,明明就是他悄然掌控着舒遥的人生,却还道貌岸然地谈“尊重”、“支持”和“包容”。
当她开始逆反,或者说,觉醒,一切就开始失控。
他从17岁开始接管家业,每一个经他手的项目都运行得四平八稳,收效总是超出预期,他严谨细致了很多年,总是未雨绸缪。
唯独,唯独在与她的这段关系里他没有准备应急预案,一次失控,便再也拉不回来。
说来可笑,当初他有多么想回避这段“兄妹关系”,现在就有多想让一切“回到正轨”,至少她还在他身边,他能天天看到她。
所以爱情真是个可怕的东西,竟会让他这样专横霸道只手遮天的独裁者主动让渡自己的权力,将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完全交由另一个人主宰。
iPad屏幕熄灭了,他重新点亮,她的照片跟着亮起来。
他清楚记得那一天,是她17岁那年的夏日傍晚,她睡了好几个小时的午觉,起来直喊头疼。
梅姨让她去花园里走一走,她嫌蚊子多,在家里找了把折扇拿着,站在三楼的露台上吹风。
那晚的落日很美,浓郁的蓝紫压着灿烂的橙红,她穿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撑在露台的玻璃围挡上。
他从公司回来,车才开到大门口就看见了她,她站在露台上举着折扇朝他挥手,明明右手臂已经举得很高,但她还怕他看不到,还要用力踮着脚,她一双小腿都紧绷着,肌肉线条很明显。
他踩住刹车,按下车窗,拿手机拍下了这一幕。
她笑得很甜,整张脸都浸染在夕阳的彩色里,眉眼之间跃动着欣喜。
过去的那些时间,她只要看到他,总是会这样欣喜。
他按熄了屏幕,深深吸了口气。
-
港岛的冬天比南城温暖,舒遥又换回了轻巧的装束,白色羊绒毛衣配黑白粗花呢短外套,黑色羊毛短裙配同色长靴,是明庭会喜欢的穿搭,她也不知道怎么就一直受他影响,总是按照他的喜好打扮。
明丽已经接回集馥园疗养,明琛坐在她旁边,一眼瞧出了她的紧张。
“放心,Lily会喜欢你的。”
舒遥手指不停绞着包包链子,一颗心悬在空中狂跳不止。
她倒不是担心妈妈会不喜欢她,而是她无缘无故离家一个月,总得要个解释,明庭这段时间都留在集馥园,料想家里人也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她现在真是比新媳妇儿进门还紧张。
汽车停在集馥园停车场,明琛替她开了车门,她扶着车门下车,刚一着地,两腿猛地一打颤,明琛一把将她捞住。
舒遥紧张不已,偏偏明琛还哈哈大笑,她又急又恼,揽住明琛瞪了他一眼。
已经是午后,舒遥走进园中先嗅到红茶香,前厅有人在谈笑,有一个是林惠宜,有一个是冯伯,还有一个声音很轻,很温柔,却又吐字清晰,像暖春的风,舒遥突然停住脚步。
“还紧张?”明琛回头看她神情为难,忽地一挑眉,“不然我让Lily出来见你好了,反正她坐着轮椅也挺快。”
舒遥一听明丽坐轮椅,立马一鼓作气往里走。
明琛又笑,还得是这招管用。
舒遥一路埋着头走进家门,冯伯先注意到她,喊了声遥遥。
舒遥应声抬头,西侧花园的门开着,暖黄灯光下,明丽坐着轮椅朝向外赏花,她回头,手里还端着杯色泽浓郁的热红茶,与明丽视线相对的那一瞬,无数汹涌情绪涌上心头,无数亲密温暖的画面浮上眼前。
“妈妈。”舒遥无意识就喊了出来。
冯伯接过了明丽手里的热红茶,林惠宜将轮椅转了方向,明丽愣愣地看着她。
记忆中的小姑娘安静又可爱,明明害羞胆怯,却又忍不住偷偷打量她,那双眼睛,和他很像,温柔,干净,总是含着光。
她心中一酸,朝舒遥张开双臂。
已经堵在胸口的情绪骤然宣泄,舒遥跑上前,蹲在明丽身前紧紧抱住了她。
温暖的身体,清晰的脉搏,柔和而有生气的呼吸,她的妈妈,真的苏醒了。
“妈妈,妈妈,妈妈......”
她像一只找妈妈的小鸭子,一直不停喊着她曾经无比陌生的称呼。
她的妈妈正在拥抱着她,多么不可思议。
她终于正大光明地拥有了“妈妈”。
眼泪的到来毫无预兆,热流贴着明丽的脸颊淌过,明丽松了怀抱,用双手捧住她已潮湿的脸。
她柔软的指腹一遍遍擦过她的泪痕,她轻轻地安慰:“别哭,宝贝。”
时隔多年,舒遥已经快要忘记了被爸爸宠爱的感觉,可是明丽一开口,她又好像回到很多年前,那天阳光正好,爸爸在前面开车,她安安静静坐在后座,她的“妈妈”正在与爸爸谈话,她时不时侧过脸偷偷看她。
“妈妈。”她停不下来地喊,明丽破涕为笑,擦去她流不尽的眼泪,“傻孩子,妈妈在呢。”
林惠宜看不下去了,舒遥为了配合明丽,几乎是双膝跪在地上,这儿没地毯,又硬又冷,她一把将舒遥拉了起来,“去沙发那儿说吧。”
舒遥绕到明丽身后,推着她去了沙发。
明琛过来打了声招呼,说是晚上有饭局,就不打扰她们“母女俩”叙旧了。
舒遥紧挨着明丽坐下,一直牵着她的手不肯放,还叽叽喳喳地问她恢复情况,医生怎么说,家里要怎么照顾,多久才能走路,什么时候回芳蕤园等等,哪怕是有林惠宜在一旁帮着回答,明丽都觉得口干舌燥,可她清楚舒遥的挂念和关心,她问再多她都乐得回答。
冯伯煮了陈皮水来,一人喝了满满一杯。
喝完,林惠宜问明丽,“阿庭是明天来?”
一提到明庭,舒遥一下子就沉寂了。
明丽应了声,说:“快过年了,他说去墓园看看就来。”
墓园?舒遥抬眼望着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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