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图中两峰并峙,高耸入云,直通霄汉,气势宏伟。峰下层峦拱卫,极富层次。在以大笔触勾勒山体之后,还以工笔细致地描绘了山中草木、连绵房屋、瀑布溪流、山道肠路等等,辅以小字在侧标注。全图生动高远,疏密有致。
她绘制舆图的工艺十分精妙,尺寸控制的亦很妥当,令人很直观便能看懂、使用。
放下狼毫,庆心绕至桌前细观,忍不住连声赞叹,道她技艺又精进许多。仔细晾干了画上余墨,方才将舆图小心翼翼的叠好,藏于布袋当中。
用过饭菜,庆心收拾好食盒,匆匆出门去了。
火烛熠熠下,季书瑜望着那方湿润的砚台,若有所思。
*
夜幕降临,月色昏昏。
直至酉时始,梅薛温方才巡山归来,身后跟着个提食盒的侍从。
到外间将长刀挂在木橛之上,他目光视及墙角的书桌,动作微顿,忽而转目将视线投落至屏风后头。
“四爷回来了?”
听到响动,美人步出里间,绕过屏风朝外头缓步而来。
她今日着一身紫绡翠纹裙,墨发仅以缎带束起垂落,未作其他妆饰。打扮素雅,笑意温和,从侍从手中接过了食盒,又回身领他于梨木桌旁落座。
将食盒中的饭菜布放于桌案之上,但见梅薛温自进屋后始终一言不发,她唇角微抿,递去一双竹箸,唤道:“四爷?”
耳边声音泠泠如玉击,他闻言微微抬眸,对上女子清澈净明的一双妙目,但见其中烛火轻跃,浅浅倒映着他的身影。
他薄唇微抿,颔首道:“多谢夫人。”
二人安静地用完晚食,季书瑜起身准备整理碗箸,忽而发现食盒中还留有一壶酒。
待问过了梅薛温,得知那是清酒,方才挽袖为二人各斟了一小杯。
屋内烛光熠熠,氛围尚佳。
她以手支颐,温声同梅薛温唠起闲话来。
内容主要是些回宫后的所见所闻,她以尽量诙谐有趣的言语掰扯起皇室中几个兄弟姊妹之间的鸡毛蒜皮。
梅薛温饮着清酒,一边听她兴致勃勃地聊这些没营养的琐碎家事,偶尔捧场地颔首或是应声。
季书瑜顿了顿,轻抿了一口酒,稍清嗓子,忽而转了话题。讲起自己是回归宫廷后才开始学书的。
今日瞧见梅薛温的那张书桌,她一时兴起练了几个字,可是看来看去总觉得不好,然又说不上来是何处不妥,身边没人指教,因而想问问他的字写得如何。
梅薛温放下手中杯盏,思忖片刻,方才颔首,答道:“若是夫人才学书……尚可罢,或许能指教些许。”
尚可?
先前观他笔墨砚台悉数齐全,珍藏诸多大家之墨宝真迹,她只想当然的以为他是附庸风雅。
然如今见他神情这般淡然,好似驾轻就熟、经验颇丰,季书瑜倒是真有些怀疑起自己先前的判断。
一个以掠人钱财为生的山匪,竟然擅书么?
古人云: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既是字如其人、字人合一,那草匪写出来的字又会是何样呢……
见她面上流露出好奇之色,梅薛温垂眸,顺从她心意地放下手中杯盏,二人一道行至书桌旁。
戴着银戒的修长手指提起一只翠色小壶,往砚台中滴入几滴清水,取过墨碇缓缓研磨。
第13章 纡余为妍 再过几日,便是拜月节了。……
“夫人先请。”
青铜台拥着烛火,于一隅静谧照明。
季书瑜轻抚裙边,坐到书桌前的梨花木椅上。抬手稍稍挽束起长袖,将左臂轻搭于竹木搁臂上,右手握持着一支色泽漆黑、笔杆细长的羊毫,悬停半空。
瞧着从侧窗中撒入至屋内的一地月华,沉吟片刻,方才提腕蘸墨,缓缓于宣纸上落笔。
梅薛温负手立于一侧,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
但见她一头青丝垂落颈侧,粉嫩微抿,神态专注而沉静,杏眸中充斥几分与平日不同的特殊神采。
屏息凝神间腕部翻动,灵巧笔尖在宣纸上轻盈如燕,墨汁触纸若化鹤凌波微步于平静潭水,荡开层层涟漪般的墨迹。
挥毫泼墨之时,身心也尽数沉浸于笔下流淌的一撇一捺之中。
“玉露泠泠,洗秋空银汉无波,比常夜清光更多。”
修长手指徐徐转动着指根处的一只银戒,梅薛温眼眸垂落于宣纸之上,慢条斯理地如是念道。
声音因铜制面具阻隔而略显低沉,语气无波无澜,却似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蛊人旋律,恍惚间若能摄人心魄。
季书瑜起身后退开一步,又将手中羊毫放回笔筒,回首笑道:“妾身学艺不精,四爷见笑。”
梅薛温打量着纸上的字迹,思忖片刻,侧首望向窗外的月轮,忽而淡声言道:“银汉无波,清辉更多……倒是不错,如今已至壮月之末,再过几日,便是拜月节了。”
季书瑜轻轻攥住袖口,静默不语。
是啊,拜月节快到了。
庚申月丁未日,即中秋后的第三日,乃是钦天监推算出来的福瑞之辰,亦是南陵皇室与闻人世家共同遴选的良辰吉日。
按照原本的计划,眼下她应是早早到达了兰泽城,准备待嫁。
然如今……
时间紧迫,但愿之后诸事顺遂,能让她于中秋之前从寨中成功脱身才好。
纸张窸窣的声音于身侧响起,季书瑜闻声回眸,等他作评。
梅薛温指尖轻捻着宣纸两侧,视线轻扫其上字迹,薄唇噙笑,点头道:
“方才观夫人坐书之姿,头正身直、臂开足安,并无甚么不当之处。但字却是有些问题,一则用笔不精,以致控笔不正,字迹生硬;二则笔锋疏散,瞧着无甚筋骨,似只墨猪。”
季书瑜闻言怔愣,轻轻颔首,目露异色。
这话不假。
她虽精于画技,却并未精修书艺之道。
毕竟是以流落在外的皇室公主身份认祖归宗,画技方面尚易隐瞒,可书艺的习惯却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带融进日常生活中的各处,一不留神就会于一些细微末节处露馅。更别说是她未来‘夫婿’那般极擅书艺之人,只怕几个照面便能琢磨出些猫腻来。
因此,季书瑜幼时并未同其他‘美人刀’一般琴棋书画俱修,教书艺的师傅只让其学个四五分便了事。她的字也确实不大好看。
长翎睫羽微抬,她目光澄澈,开口问道:“四爷所言极是,那依四爷所见,好字又该是何样的呢?”
梅薛温将手中的宣纸物重新放回桌面,见她面上浮现出好奇之色,轻顿,答道:“隶书讲究‘蚕头雁尾’,即形如春蚕之头
,起笔圆润呈垂头状,收笔顿挑呈雁尾状,且要中宫紧缩,两边开张,为最宜。”
“不过夫人也才入门,能将隶书写成眼下这般已是不错,倒是有些学书的天赋。”
季书瑜若有所悟,思考了半刻,抬眸笑道:“原是如此,四爷果然是学识渊博,妾身日后定要多向您讨教才是。不过……妾身打小愚钝,只听夫子言语讲解也总是难以融会贯通,不如四爷言传身教一番,写几个字为妾身打个样、做个参照可好?”
梅薛温未曾推拒,转身于铜盆中净了手,又重新于纸匣中取了纸张平铺于桌面,以镇纸压于一侧。
他身量颀长,肩上披着一条暗青色披风,长身鹤立,垂首站书,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笔杆,眼下场景倒是意外的有些好看。
但见他提起羊毫,却迟迟不曾取墨,直待砚台里的墨都快干结了,方才悠然回首望向她。
季书瑜愣怔,目光疑惑地回视他,颇有些不明所以,小声问道:“嗯?四爷,怎么了?”
梅薛温姿态闲适,垂腕将手中羊毫搁置于笔架之上,抬手整理衣袖。
一双淡色的眸子带有暗示性意味地瞧向季书瑜身前的那方砚台,语气含笑:“这字既为何人意愿所写,那墨……也该由何人亲手来磨才是。”
这是,要人红袖添香的意思?
还当真不客气,见他眼下这副架势颇足的模样,也不知笔下的字是否也同他本人一般具有此等‘奋矜之容’。
见她乖巧的拿起那只小壶,将砚台中的残墨化开,梅薛温静默片刻,垂下首,一边挽袖提笔,问道:“夫人芳名为何?”
季书瑜面上也作波澜不惊的模样,笑容温婉,回话道:“妾身姓季,名书瑜。”
想了想,粉唇微动,又欲同他仔细讲解究竟是哪几个字。可目光中却见身侧那人已然提腕蘸墨,于纸面开始落笔,并无任何要详问的意思。
她轻抿唇,心道一声罢了,低头专注的看梅薛温写字。
细风透窗,引得烛台火光一阵轻摇。
他眼神深邃而专注,一手撑于桌面,手臂与腕上的肌肉微微紧绷,瞳色极浅的眸子随着笔尖的移动而流转,每一道笔锋的转变都蕴藏着极盛的锋芒。
偶尔持笔抬腕往砚台中轻轻一沾,墨水均匀地附着在笔尖,呈现出一种同他人一般凛冽的深黑色。
笔法精妙,力度也足,看来当真有点本事。
她笑眯眯的探出脑袋,一一去看那几个大字。
鸡犬之声到洞门,
树杪苍崖路屈盘。
鱼跃于渊心茫然,
乐事世间太难寻。
果然笔锋刚劲,蚕头雁尾,起笔圆润垂头状,收笔顿挑雁尾状,中宫紧缩,两边开张,无一不美。再观其色形结构、浓淡枯湿、断连辗转、粗细藏露皆变数无穷,气象万千。
“厉害……”
她目光流连其上的一撇一捺之中,暗自惊奇。忽而一顿,定睛仔细辨别几个字的字形,微微抿唇,抬头望向身侧之人。
质问道:“鸡树鱼……是何意?”
她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笑容,妙目幽幽好似燃烧着火苗。但见他神情自若,放回羊毫,也笑着垂首注视她。
“夫人,不叫这个吗?”
眸光无波,声音中却隐含着淡淡的兴味。果然,又是匪寇戏弄人的恶趣味。
她怒极反笑,挽袖慢条斯理地从笔架上取过毛笔,于那排诗头前缓缓落笔。
垂眸,瞧见那几个形似墨猪的大字,梅薛温忍不住抚掌,轻笑出声:“好一个‘没学问’,同‘鸡树鱼’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与夫人果真是天生一对,连名字也十分相配。”
季书瑜闻言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是吗。”
见他尚且在专注地瞧那张宣纸,她将笔放下,有些兴味索然地转身踏进里间。
方才用晚膳前她命侍从于小屋内备下洗浴用的热水,如今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季书瑜到橱中取了衣物,又同梅薛温知会了一声,方才出门往院内对角处的小屋走去。
那屋子本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如今被人腾空用作盥洗之室。
绕过门口处设着的屏风,便可见屋正中摆放着一只巨大的木桶,桶边设有竹编小案,盛放着澡豆、水瓢、花瓣之类的洗浴用物。
周围环绕几只排的整齐的小桶,其中一半盛满冒着雾气的热水,一半则盛着凉水。
季书瑜将怀中抱着的衣物放下,来到木桶边上,以指尖试了试水温,待倒入小半桶凉水后方才觉得水温适宜许多。
室内热气氤氲,白烟缭绕如若置身仙境。
又从墙角搬了一张屏风至桶前,她才终于肯将身上衣物悉数褪下,悬于其上。
抬脚缓步踏入木桶,杏眼轻闭,长舒一口气后将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浸入热水之中。
温暖的水流轻轻地拂过肌肤,仿佛带走了几日以来所有的疲惫和紧张。热水的抚慰似乎能够穿透心灵的深处,让所有的烦恼和压力都随之消散。
她沉浸在这种温暖而平静的氛围中,让自己的思绪变得清晰而放松。
这还是季书瑜入匪窝后第一次沐浴,成婚那日也不过只是于石洞中用水稍微擦拭了一番,并未仔细梳洗。
因此直到洗浴结束,她心情还是极佳的。
直到——
她收拾好换下来的衣物,推门而出,但见那道颀长高挑的人影立于门前栽着的梧桐树下,怀中也同样抱着衣物。
见她出来,他长眉轻挑,抬腿准备踏入她刚刚才走出的浴房之中。
她顿时傻眼,有些懵懵然。
季书瑜连忙伸手挡在门前,有些结巴道:“等等……四爷,你这是要?”
尽管眼下观他一副明显就像是要进去洗浴的模样,然而她对于这个想法有些接受不良,颇为不可置信。
她方才从浴房中出来,里头的东西都动用过了,侍从也尚未来得及更换水。那这人……现在进去是要干甚啊。
尽管二人如今已是名义的上的夫妻,然而她心底可从未将此事当过真;且二人并未熟悉亲近到这个地步,如今他若是用了自己用过的浴桶,那四舍五入,可不就是间接接触,她心底必然不舒服的。
她不愿,更不想叫二人之间的关系有一点暧昧不清的因素。
第14章 竹烟波月 然而至天色大亮了,她仍未归……
铜制面具下那双狭长的眼微眯,梅薛温态度闲适,未有一丝不自然,道:“自然是沐浴。”
果然如此。
季书瑜叹了口气,态度坚决道:“四爷稍等,盥洗室里的东西还未曾更换,还是等侍从重新烧了水再进去沐浴吧。”
见她直直的拦在浴房门口堵着,不肯将身后道路让出来,梅薛温闻言轻挑剑眉,瞧着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眸,弯唇笑道:
“夫人自小于民间长大,应也知晓穷苦人家生火烧柴、煮洗浴之水极为不便,因而多有一大家子人轮流共用洗浴水的习惯,实不相瞒,鹿鸣山寨也是如此。而如今你我亲为夫妻,左不过是我用夫人用剩的水,于夫人又有何不妥呢。且沐浴一次所用的水需要人烧上几个时辰之多,眼下已至亥时,这般折腾,是否于为夫唯一的侍从有些太过残忍?”
季书瑜听得愣愣的,被那双大手牵引到一旁也忘了推拒,但见他倾身同她附耳,道:“放心,木桶是独为夫人备下的,为夫并无坐着沐浴的习惯。”
她下意识地问道:“那……你怎么沐浴?”
他眼神轻瞥,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语气十分自然地答道:“站着用水瓢一浇便是了。”
直到视野中那道高挑的身影迈开长腿进到盥洗室,闻及从里边传来的闩门声,季书瑜方才回过神来。
妖人,净会析辩诡辞。
确如他所说,民间多有一大家子人轮流共用洗浴水的习惯,然而那也仅限于清贫穷苦的人家。鹿鸣山匪大多体格健壮,耕田养殖两手抓,干啥农活都不在话下。
且寨子方才劫持了婚队这只大肥羊,发了笔横财,哪点又跟穷苦搭的上边了?
他身为匪窝的四当家,手底下拥有诸多拥护者,她可不信梅薛温真的会缺人为他生火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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