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到底是不敢抬首细看帐内的场景,只得垂首小心翼翼地唤道:“护法,属下知错了……”
那女子闻言顿了片刻,方才含笑言道:“无妨,有劳你将茶送进来吧。”
她还要他服侍,看来并未是真的恼了他。
护法今日格外好说话,想来心情应是不错的。
爪牙心下缓了口气,面上神情愈发恭敬小心,待脱了鞋履,他方才上前将纱帐的一条缝隙拨开,动作小心地爬了进去。
“护法。”
此话未尽,他的目光径直对上床榻内侧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的邪魅男子。但见他此刻星眸潋滟,面上泛起如若赤霞一般的靡丽之色,即便见过了诸多俊逸清隽的男色,亦是忍不住恍了一刻的神。
……虽然此人不中用,可这皮囊当真是蛊惑人的紧啊,难怪护法能对他这般包容。
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将目光转而望向近侧的女子,正要开口说话。
却不想,下一刻一只纤细的手臂从侧方阴影处袭来,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将方丝帕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口鼻。
因着他此刻手中握着杯盏,并未作有防备,即使发现了问题也未能来得及屏气,十分轻易地便叫人得了手。
两眼一翻,四肢俱是软绵绵的失了力道,顺着季书瑜的动作,徐徐滑落于床榻之上,再未有一丝反应。
而那只瓷盏眼看着垂直掉落于床褥之上,也是被她稳稳地接住,其中溢出的些许液体将褥子染湿了一快,浸染出深浅不一的墨色。
她方才的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连贯,像是做过千百次一般。
位于一侧的闻人珏瞧得格外仔细,此刻面上神情莫名,唇边噙着笑,正想要开口说话,但见女子瞥他一眼,却是起身径自往榻下去了。
“你且换上他的衣物,我先去外间瞧瞧。”
季书瑜只留下一句话,便又转身出了里间,再没有回过一次眸。
闻人珏唇边笑意微顿,直起身来望向那背影,面上透露出一丝难以言明的深意。
第48章 溺者逢舟 带我走吧。
夜风缓, 云雨歇。
计划进行的异常顺利,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客堂,直至走出很远, 方才于客堂之后的一片暗林中进行会合。
庙中已经不再安全,一路行来, 处处皆是面生的僧人。
此刻已经接近丑时, 他们却毫无准备睡眠的意象, 反而悉数提着灯火于廊下四处行走,像是在巡视什么, 也足以令人能瞧出其中的几分猫腻。
如今他们尚且不知合一与王氏等人究竟被困于何处,贸然入浑水中去寻人的风险实在太大。而闻人珏的状况又颇为糟糕, 方才被锋刃刺伤流出的血隐隐泛出些许乌色, 也映照了季书瑜的猜想, 他身上的毒并不止是情毒一种。
山间生出白雾,将前方的道路悉数笼于淡色的朦胧烟雾之中。
视线昏暗难以辨认下山去的路,二人也只能凭借直觉摩挲下山的道路,走了半刻钟, 也始终未能行出多远。
实在是不妙的兆头。
再一次进到一条不通的死路, 季书瑜的心陡然沉落,乍然停了脚下的步子, 回首望向身侧之人。但见闻人珏的口唇、皮肤皆褪去了原本的血色, 竟是染上一种森冷的苍白。
时间有限, 他们不能再拖了。
她面露正色, 开口言道:“竖起耳朵仔细听我之后说的话, 此刻有两个选择,决定权我交予你手中。”
跟在后头的闻人珏冷汗涔涔,闻声抬首望她, 唇边勉强带出一个浅笑来,言道:“小夫人请凑近些说。”
原因无他,此刻他的五感正在逐渐削弱,竟是有些听不清晰耳旁的声音了。
可她明明眼下同他离得这般近,近到,他甚至能感知到从她那边传来隐隐暖意。
闻人珏垂首,一双长翎睫羽低垂盖住乌眸中的晦暗神色,握紧袖中冰凉到发麻的掌心,微微有些出神。
闻言,季书瑜却是不解其意,只以为他是怕此处的动静会叫人发觉。
因而只抬眸瞥他一眼,依着那人的意思凑近了些许,附耳言道:“前日你命合一带我下山躲藏避灾,可途中出了些许意外,我二人被堵截下来后又分别被押送于不同的地方……因而至今我仍不知合一的下落。”
“眼下山雾太大,我并无把握能成功将你带下山去。所以,第一个选择,原路返回,去庙中寻找合一留下的线索,之后再让队伍中随行的医师为你进行救治。”
“此事风险颇大。”闻人珏言道。
“不错,赢则生,败则死。”
且死法可能会很恐怖。
二人对此心照不宣。
毕竟庙中那群人,都是爱好剥皮以代之的幽冥恶鬼。
见她神情严肃,闻人珏唇边忽而绽放出一个莫名的笑,他侧过首去,避开她的眼神,问道:“那,第二个选择又是什么?”
“第二个选择,”季书瑜顿了片刻,目光往向前方的那片迷雾中,眉眼沉静,“继续走,来时我曾见到山脚下有一片小村落,里头有几亩药田……倘若你愿意与我一道赌一把,之后,我会带着你继续往山下走。”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说,要带他走。
也是包揽了他这二十载中所有的‘带你走’。
这个还没到他肩膀高的少女,此刻神情是这般的冷静坦然,目光不闪不避地同他相对视,字句清晰地说要带他逃离困境。
尽管她心中另有所谋,二人先前又于鹿鸣山中产生了些许不能明说的嫌隙,可她眼下竟然能将以德报怨做到这般,也已是令他侧目了。
毕竟,那是连双亲都从未予过他的怜悯与善意。
闻人珏那往日雷打不动的笑意此刻终于有些许的松动,他收敛了漫天发散的思绪,眉眼忽而若天际的云一般浅淡缥缈,又若为日光所灼热,忍不住轻轻撇过眼去躲避。
心间云雨尽收,只是这短短的一刻钟,便毫无缘由的卸去了困缚他二十载的满身风尘。
而那片流动于四肢百骸的情火终于是烧到了心头,也将他的思绪烧的愈发旺盛,即便此刻头晕目眩,却也令他感受到一种从所未有的痛快之感。
尽管只是短暂的同盟,二人为局面所困被迫上了一条船,可此刻少女心如明月,眼如清池,就在他眼前。
他看的格外真切,因而更不敢辜负。
罢了。
放她走吧。
只要她能活着,他之后总是会有办法将她从兄长手中抢过来的。
等到那时,她便是想要甩开他这毒蛇,也再是不可能了。
薄唇微抿,他唇边的笑容忽而轻轻扩大,却是一直未曾开口言语。
“嗯?你选哪个?”久久不闻他说话,季书瑜侧首去仔细瞧他的神情。
这人怕不是晕过去了吧。
闻人珏长睫微垂,掩住其中的晦暗,声音喑哑地开口言道:“小夫人,不若,再添一个选择罢。”
第三个选择?
季书瑜疑惑,问道:“你想说什么?”
闻人珏如今褪去了原本的华衣,只穿着爪牙的那一身暗红衣袍,而二人并肩立于林下,
远处望去,画面竟是意外的和谐。
“你一人下山去吧。”
山风轻吹,将二人衣角纠缠在一起。闻人珏面容苍白,倚靠于一旁的树干之上,如是言道。
“三日前合一曾传信与兄长,算算时间,他应该也快到了,你去山下等他,闻人策会护你周全的。”
他如今体力不支,若是执意随她下山去,也只会是拖累她脚步的沉重包袱。
他心中自有考量,可季书瑜却是猜不到他的真意,闻言不敢置信地回首望去,神色怔怔,问道:“那你呢?”
这人是被夺舍了吗?
当初的他那般狠戾,为达目的无所不为,甚至敢放火烧山。
可眼下,他却叫自己舍他独自逃生去……闻人珏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我在这等你。等你见着了兄长,再引人来寻我也不迟。”闻人珏语气平静无波,神情自若地望着她,“我相信你的能力,季书瑜,下山去寻你我的活路吧。”
明明周遭是极为漆黑的夜色,将并肩二人面上各异的神色照得格外模糊不清。
可他们却能于此刻,十分清晰的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与温度。
……
季书瑜想不明白,如今这个局面,明显是二人一道行动,博取双赢的结局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论是考虑以后的名声,还是其他的什么,分开各寻活路的做法只会走入死局,或者一方获得惨胜。
闻人珏如今被烧坏了脑子,可她却是不能放下置之脑后,更不可能抛下自己的小叔独自下山去。
更不论,她还欠合一一个人情。
合一之前到底也是为了寻她的缘故才会被人发现,最后下落不明的。
她有责任带闻人珏下山去。
“够了。”见他还想要说什么,季书瑜索性开口打断他,言道:“省些力气留着赶路吧,小叔。不会有第三个选择的,一还是二,给我个答案,否则咱俩今夜就一直在这死耗,直等那些人发觉后找来吧。”
她口气不善,可闻人珏听了却有一瞬的怔愣,唇边不自觉地带起一点莫名的笑意。
见惯了她往日的温顺端庄,他向来只认为她是‘美则美矣,毫无灵魂’的木头美人,同他往日所见的那些恪守礼节的幽闺弱质并无差别,因而从未予她过多的关注。
可待今个儿见过了她这么或冰冷,或果断的鲜活模样,那檀口中吐出了诸多直言冷语,可他心中却是丝毫未曾有过怒意。
反而觉得,这般的她很有意思。
他可能真的是疯了吧。
寒风浅吹,夜晚时山间的温度降得极为迅速。
原本居高不下的体温愈来愈低,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如被冷水所浸泡着,就连血液也好似停止了流动,即将冻结于血管之中。
视线中的光线逐渐昏暗,渐渐地,渐渐地,便是连面前那双明亮若春水洗濯过的杏眸也再是瞧不清了。
他心中疲倦,索性闭上了双眼。
可耳畔除了风声,他便只能听到,少女的声音泠泠如玉击,极为认真地同他言道——
“最后问你一次,要不要同我走?”
要不要跟她走?
他薄唇嗫嚅,目光又些许涣散,再是不能进行灵活的思考。
因而便任凭着心意,轻轻将那个字从心底深处送之于口。
要的。
此时此刻,请带他走吧。
无论是带他去哪里,只要不留他一人便好。
……
“闻人珏?”
“小叔?”
季书瑜神情严肃,走近仔细瞧男人的神情,但见他此刻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低声喃喃地唤着“别走”,心中暗道不好,忙上前抬手触摸他布满细密汗珠的额头。
果然是烧坏了吧。
还说什么要分开走,这还没谈妥呢,人便已经晕过去了。
她将他扶靠于自己肩上,犹豫片刻,回首最后瞧了一眼身后的寺庙,索性抬起脚步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山下去了。
若是此行能成功抵达山脚,她有八成的把握能寻摸到之前见过的那块药田。
而方才闻人珏所透露的,兰泽那边已经接到了信件,算算时间闻人策也应是快要到了。
如今返回去,她并不一定能有把握逆转局面。
所以,只能赌这一把。
赢,则逃出生天。
败,则以命相陪。
不论结局,落子无悔。
第49章 风狂雨横 是拘于笼子,还是放养于天地……
骤雨又起, 山腰堆雾。
天际乌云密布,可见度极低,季书瑜无法使用观星的法子进行辨路, 是以只能通过观察周遭的树木,一边凭着来时的印象据直觉而行。
可眼下山土被雨水浸湿, 湿滑无比, 而地上亦只有野草与碎石能够防滑, 起到的作用微不足道。不注意间便能叫人绊个跟头,被滑坡带出数丈之远。
因此这条通往山脚的险路, 需要她打起十分的精神去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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