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测,她约莫是中了藏锋客的阴招……如今院中所有大小事几乎皆由那嬷嬷一手掌管,连我都插不了手,去见她的事我也帮不了你了。断联许久,也不知她能记起来多少。”
卫逸闻言也静默片刻,微微颔首,言道:“多谢你如实相告,此行你也辛苦了。看来昨日我被院外的人阻拦,也并非是她自己的意思。那人阻拦你我见她,果真是心怀叵测。”
他一双长睫垂落,眼中隐藏的情绪叫人看不清楚。
庆心也跟着颔首,“他是对我们起疑心了吗?我怕他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方才出此计策……不行,这太危险了,我们不能再拖了,不若传信给暗阁,让上边的人来做决策罢。”
“不可。”
卫逸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了,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暗色。
庆心忍不住抬眼,眯眼打量他,疑惑:“怎么了,难不成,你有什么主意?”
感受到她的视线,卫逸神色平静,也抬眼同她相对。
他容貌生的端正清隽,毫无攻击性,一双深褐色的眼好似泛着朦胧山雾,叫人望去犹如隔着一道烟雨屏障。猜不透,也抓不着。
他声线极稳,淡然开口,道:“依我看,局面还未糟糕到此田地……且先容我想法子去见过她,待确定真的别无他法了,再传信给组织也不迟。”
庆心想了想,觉得此举倒也更稳妥些,便颔首应下。“那便先照你说的办吧。”
两人无其他话可聊,借着天色遮掩,那人静静地来,又悄悄地离去了。
*
这了几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季书瑜自觉真是清闲的要发霉了。
闻人策命人给她备了许多解闷的玩意打发时间,可她近日便是消遣玩耍时,也常常有些心不在焉。
这里的日子太过宁静闲适,同那段不见天日的碎片记忆相比,太过割裂,也太不真实了。
她冥冥之中总有一种直觉——自己好像忘却了什么重要的事。
而这份已潜藏许久的不安已没入心底,隐隐有把她拉入焦虑困境之中,直至万劫不复的征兆。
她应该做点什么。
季书瑜窝在榻上,一边望着花圃中的姚红魏紫出神。
毋庸置疑,闻人策待她很好,相处了这么些天,她自然也瞧得见他对自己的在意……这便是她愿意相信他的凭据之一。
他是可以相信的吧?
恍惚间,嬷嬷的声音好似又随风吹拂过耳。
“老奴从公主初入京畿时便在殿中伺候了,您的礼仪与规矩便是由老奴调教的。不过几载,您便出落的越来越窈窕,模样也越来越像皇后娘娘了,瞧着真是令人忍不住恍惚……您一日一日安稳地长大,想必娘娘在天之灵应也能安心了罢……”
“老奴于宫中浸淫阴司数载,见过腌臜重重,也算是半个人精了。说句为您着想的话,可能不好听,却也是发自肺腑。信件送来那日,向来行事稳重的郎君头一回不顾家主劝阻,径直调了人马离了兰州,一头栽进那吃人的香山……这郎君有情义,有权势,奴瞧着,这世间再无人比他更适合您了。皇室虽不仁,但之后有闻人郎君照料公主,奴也算是安心许多,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他对她有求必应,这说的不错。可季书瑜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条件被一笔带过了。
她是失了记忆,可身体行动却并没有大碍。然而院外守着的人却不准许她自由出入,便是要出去走动,也得带着一众随侍同行。
这应是闻人策授意的。
而这几日,闻人策确实也忙的脚不沾地,她有心想问他,却始终没有机会。
院子清冷无声,屋内屋外皆堆满了供她无聊时赏玩的珍物,从珊瑚到珠宝,可谓是琳琅满目。
但于她眼中,却觉得这儿更像是一只妆点华贵,用来囚人的笼。
疑惑在她脑海中不断浮现。
可如嬷嬷所说,闻人策对她很好,她不得不承认。
他也许是念着她的病体,不放心自己独自出去,便着人守着她于院中养病罢?
她该体恤他的心意,不是吗?
尽管这于她,更像是种逼仄的拘束。
……
她以为接下来的日子,都会静若死水、毫无波澜。
可这一日,一枚不起眼的石子却突然跨过重重阻拦,投入湖心,激起了些许不寻常的涟漪。
此时正是午时,暖阳高照,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季书瑜方才用过午食,遣走侍女们后,便独自卧于窗前的美人榻上小憩。
一只风筝落入了院内,轻轻挂在不远处的一棵玉兰树上。
“嗯?谁的东西落进来了?”
她面露新奇之色,从榻上坐起身,有意地避开总爱絮叨的侍女们,循着那棵玉兰树的方向走去。
她走近,仔细观察了一番那只风筝的位置。
风筝卡紧在枝桠上,而玉兰树生的高,若是不借助外物,恐怕不好取下上头挂着的东西。
她思忖片刻,还是决定返回屋中,寻找其他人帮忙。
可就距离她所在位置不远处,栽着小片紫竹林的地方传来一阵窸窣轻响——像极了蛇游动时的动静。
季书瑜心一惊,纳闷这府邸之中竟然也会有这等恶兽,来不及仔细打量,便本能地朝反方向退后几步。
却听身后传来人的低语。
“莫怕,是我,夫人。”
青年声线干净清冽,怕她跑开,忙不迭开口解释。
季书瑜顿住了脚步,若有所思地回过首去,便见一道穿着墨绿束腰长袍身影拨开了茂密的竹叶丛,从高高的院墙上径直跳了下来。
“仆卫逸,见过夫人,奉命取物,无意冒犯。”
他注视着眼前这张熟悉的娇美面容,垂下眼睫,进行跪拜礼。
第60章 言而有信 “你还会如今日这般,翻墙来……
季书瑜眯眼观察他。
青年猿臂蜂腰, 双腿修长,行动时轻盈矫健,动作之敏捷, 不似寻常人。
如今他虽跪于她跟前,通身气度却仍是不卑不亢, 唇含淡笑, 倒也不似其他侍仆的疏离恭敬之色。
“肃小郎君方才正于园中嬉戏, 不想玩耍时风筝线绳忽然崩断,风筝误坠入西院中……郎君心急如焚, 然而此院近日不允许他人出入,故而命仆翻墙来取, 本无意惊扰您, 无意冒犯, 还请宽恕。”
他将来意同她简单解释一遍,见女子面上并无异色,不由得轻轻松了口气。
得了允准,卫逸躬身于地面拣了一个石子, 转身去到玉兰树底下。
但见他手腕不过是轻轻发力, 指尖那枚石子却如出弓般被掷的极高,卡在枝桠间的风筝应声而落, 于空中不断旋转下坠。
竟是未曾带落一片玉兰花叶。
“好厉害……”
卫逸随手接住了那物件, 回首, 便见女子正目光专注地打量他。
他眼眸微动, 上前将风筝递给她瞧, 忽而压低声音,开口问道:“许久未见,不知公主您近来可安好?”
季书瑜神情不变, 笑答:“尚可,只是近日久病,有些旧事已经记不大清晰了。”
卫逸面上露出歉意的笑容,没有再继续追问,看她把玩着那只风筝,一边若随口提起般同她介绍自己的身份。
“仆卫逸,乃是公主的陪嫁中官,亦是您待嫁时殿中的管事。数月前进入王府后,您便派遣仆跟随吴总管做事,故而祁春香山之行并未令仆随同……”
季书瑜始终未曾开口打断他的话,听他又说起了许多宫中旧事,探入袖中的手纹丝未动,绷直的背却是隐隐放松几分。
卫逸自然也瞧见了她藏于袖中的动作,通过显露出的轮廓也猜测出其中究竟是何物。
看来她虽暂时忘却了往事,但对身边之人仍是怀有防备之心的……这很好。
他眼中波光明灭,似充盈着轻松之色。
正悄悄观察他的季书瑜:?
此人忒古怪。
卫逸又斟酌了一番言辞,问道:“公主瞧着较往日憔悴清减了许多,可是院中无趣烦闷?闻人郎君近日公务繁忙,应也不常归于院中,下人可有薄待轻视于您?”
这话不免有些过界了。
季书瑜垂了垂眼眸,若有所思,却并不点明他言语间的冒犯,迟钝的像个失了灵气的木头美人。
“几日前听闻两位主子归府,仆便赶来院中求见夫人,欲将您离去时所嘱之事回禀。只是,意外被嬷嬷拦于院外,她言郎君有令,近日不允下人入内,便是庆心姑娘也……”
季书瑜终于抬眼了。
所以,他还去见过了庆心?他是故意借捡风筝之举,好避旁人耳目,潜入院中的?
她若有所思,不着痕迹地抬眼往外头瞧了一眼,接着又朝紫竹林的阴影下走近些许。
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她一双杏眸微抬,便径直同那人的双目直对上。原本朦胧的青雾恍若为日光所驱,云销雨霁,好似能叫人径直望进底下那颗诚心。
卫逸面色如常,又同她复述起了她刚嫁入府中的那段时光,见女子情绪波动极少,似对此全然没有印象,神情不由得有些严峻。
藏锋客活跃于西屿,多拜邪神,喜饲毒物。这些他皆知晓,只是他却从未听说过,世间竟真有这样一种能叫人失去记忆的邪毒。
他该怎么帮她?找擅医者入府替她治疗,不知可行否?
空气陡然静默,青年正垂首思考,却听身前沉默许久的女子,忽而幽幽开口了。
“卫逸。”少女语气温和。
“不瞒你说,近来我对许多往事都记不起来了,故而你先前所说的那些话我也无从确认真假。但是,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很安心……”
卫逸怔愣,一时间感到有些不可置信。抬首望去,但见身前之人面上露出些许迷茫之色,像极了无辜无害的小兽。
“所以,我信你。”
她面露浅笑,空洞之色便陡然褪去。
卫逸望着她,忽然无言。
美人身着一袭浅紫浮光裙,与他同立于一片阴影之下,那未作缀饰的墨色鬓发间落有几片竹叶,灵动至极。鬓边几缕散发垂落,愈发衬得肌肤白若春雪,仿佛一触便能融化于柔风之中。
淡淡兰香扑面而来,卫逸下意识屏息,忽而发觉,不知何时,两人之间的距离竟已这般近了。
“既然你已在我身边伺候了这么久了,眼下我倒也有话想要问你……”
这是要试试他是否忠心的意思?
卫逸颔首应答,“仆知无不言。”
美人神情带笑,紧紧注视着他的神情,“我曾经予你的物件,你还收着吗?”
此言方出,卫逸动作迟钝一瞬,心生疑惑。
她予他的物件……
季书瑜含笑点头:“没错,你带在身边了吗?取出来,我想看看。”
见他踌躇着久久未开口,季书瑜亦不再言语,只是目光悠悠,十分有耐心地等着他。
被她温柔似水却隐含压迫的目光裹挟,卫逸脊背有些紧绷,犹豫片刻,再度躬身向她跪拜。
季书瑜面露异色,并未阻止他的动作。
难不成,他弄丢了?
那可就麻烦了……
耳边,却听青年声线清冽:“公主之前予仆打点下人的银钱,如今已所剩无几,您若是急需钱财,且容仆想想法子……”他神情严肃,并无戏谑之色。
不是在哄骗她。
季书瑜缓缓收了假笑。
很好,没有俗套话本中的什么定情信物。
此人应也不是她的什么旧相好。
观卫逸方才初入院中见到她时的神情,与满是关切之意的话语,实在很难不叫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联想。
不论他是什么心思,至少,从前的她应是未曾给予过他任何示好的。
“我只是随口一说,既是如此,那便暂且先不提了。”季书瑜松了口气,收回目光,面上的笑容也真实了许多,转移话题道:“你既是我身边的老人,应也知道我不喜旁人动辄跪我,快起来说话。”
卫逸避着外人眼线贸然闯入院中,应是对院中的什么人怀有忌惮之心。
她心中隐隐有猜测,或许可以先试试他。
季书瑜态度中微妙的转变,卫逸自然也察觉了,回想一番方才的对话,逐渐有些回过味来。
他蓦然觉得脸上温度似乎有些灼热。
“所以,你会帮我的,对吧?”
她这熟悉似同友人对话的语气,叫卫逸心神微动,好似时间又回到她尚未前往祁春之时。
……
他不作停顿,朝她颔首,应声:“自然,卫逸听命于公主。”
季书瑜颔首,进一步试探他的态度,“那,我想听听,你卫逸眼中,我如今在府中的处境是如何。”
卫逸静静地跪着。
她很敏锐,好像已经发觉了什么。
这本是不错的征兆,只是他此刻却并不能将暗阁的存在告知于她。她如今正深陷于闻人策掌控之中,处境并不安全,知道的太多于她来说便如稚子抱金——不仅毫无益处,还会引来猛兽的猜忌与猎杀。
43/65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45 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