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朝云动了动被污泥蹭的看不出本色的脚趾头,表情纠结起来。
想到那莫名而来的油纸包,也顾不上手疼,迅速打开后,就嗅到股浓烈的草药香味,粗略想来这是一包止血的药粉。
褚朝云无法断定这份好心来自于何人,暂在心中默默感谢一番,而后便忍着痛将药粉洒到伤口上。
不多时,血便被彻底止住了。
她没有急着出去,而是就着潮湿的床板躺下了,想来钟管事也不会计较这点时间,褚朝云便趁着空想多歇歇。
这边歇脚,那边也没闲着,一直在悄悄留意外间的动静。
算算时辰也该差不多了,可褚朝云却并未等到褚惜兰上船的消息,难不成——
这么想着,褚朝云有些躺不住了。
倒不是她多担心褚惜兰,毕竟她不是原主,他们之间非亲非故。可人遭遇变故时,下意识想要抱团的心理任何人都有,褚朝云也一样。
再者说这短短一两日的相处,褚惜兰的性子她也摸了个几分,善良心软,或者换句话说就是好骗。
若非那个三婶熟知褚惜兰的为人,大抵也没把握这事能成,而原主和褚郁这两个倒霉催的,不过算是送的罢了。
褚朝云也能理解褚惜兰,都是自家亲戚,哪里会像防贼一样防着呢。
褚朝云怨恨自己摊上这破事的同时,也勉强能找寻点安慰,想来三车相撞她已是无力回天,既然意外到了这里,便就算作是天意吧。
既是天意让她获得了第二次生命,让她成为了褚家的女儿,那她也绝不会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褚朝云起身上去找钟管事,刚好见这女人跟赵大说着什么,她默默等在一边。
不多时,二人说完了事,赵大路过她身边时褚朝云下意识张了张口,她想问问褚郁的情况,不过赵大并没给她机会,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褚朝云心想,反正都在同一处做工,还是等稳定下来再说吧。
单独面对钟管事时,褚朝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本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可钟管事并不买她的账,看着她的目光依旧漠然。
钟管事短促的打量她一眼后便移开了视线,随即语调敷衍,机械般说道:“船娘的活计分两种,”说着,似是又撇了她一下:“你是第二种。”
见褚朝云一副乖巧聆听状,钟管事继续道:“你们主要负责船只的清洗以及船上的杂活,偶尔也会给姑娘们做做饭食,若有客人想要游河,游河需坐小船,你们便负责摇橹,摇橹会么?”
听钟管事问,褚朝云忙应声:“我可以学。”
那就是不会。
钟管事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但也没当回事。
“陪同摇橹需换我发的衣裳,平日做活随便穿穿就得,如无准许禁止随意下船,月银十文,每月月初来我这处领取……”钟管事扯了扯嘴角,也不知这表情是在嘲讽谁,“这吃和住都在船上,其实也花不上什么银子。”
短短几句看似平平,可褚朝云还是被惊到了。
十文?
欺负她是头回穿越到古代吗?
过往在现世,半夜三更精神奕奕躲在被窝里看小说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剧情细节虽记不全,但古代一名小丫鬟的月例最次也在十五、二十文往上吧。
你们莫不是在白嫖劳动力?!
褚朝云张了张口,但出口的话却拐了弯:“敢问钟管事,第一种船娘要做的……是什么?请管事怜惜我还有姐妹在那间院子里。”
是的。
“工资不合理”这件事她还是没敢提。
现下已经沦落到要做苦工的地步,大汉们的鞭子也就无所顾忌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擅自冒头即为蠢。
似是料到她有此一问,钟管事几步过来,视线再度落向她手背那道伤。
女人语调轻慢冷薄,声音利的和性子一般干脆。
“既不知要作何,又为何自伤躲避?”
钟管事似笑非笑看向她。
褚朝云兀自垂了下眼,“想给自己争个主动权吧,我猜那不是什么好差事,否则李婆子也不会预先敲打一番了。”
有些小聪明还是没必要耍,难免弄巧成拙,所以褚朝云选择说实话。
钟管事表情未变,只错开视线淡淡道:“船娘与秦楼楚馆的女倌不同,虽是做些吹拉弹唱的活计,但你也不必想的太歪,花船的客人并不局限于男子。只不过么……”
女人略带深意的笑了声:“姑娘们即便没有月银可发,但若得了客人的赏,你们怕是攒上几辈子的月例,也是没法比的。”
说罢,钟管事看她一眼,像是有些幸灾乐祸:“现下知道了真相,可后悔了?”
褚朝云断然摇头:“并未。”
褚朝云黑瘦的面容透着坚决,不知怎的,钟管事看着看着便晃了下神。
“好了,去寻个闲人学摇橹吧。”
褚朝云应声离去,几步走到船身一侧,抬头望向上方足三层高的精致雅间,粗略的看了几眼。
……
夜晚的红灯笼高高挂起,花船行至水中央,热热闹闹的雅间内,不时传来阵阵笑声与乐器鸣奏之音,水中倒影如一条分割线,一半是浮华灿烂,而另一半,学了整整半日摇橹的褚朝云,胳膊肘都累的肿起来了。
晚间风大,脚上的破草鞋堪称摆设,吹久了,每走一步都麻木钻心的痛。
原以为上船之后便不用再吃馊饭了,结果负责送饭的工人一来,褚朝云就认出了那只桶,俨然就是被关院子时,大汉手里提着的那款。
两只泛着酸气的馊桶,一只盛着硬馍,一只汤水发绿,说不好飘上来的到底是野菜还是水草,总之难闻的令人作呕。
而其余做工的船娘们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他们人手一只木碗,盛汤取馍,而后蜷到角落里一口口不知滋味的吞咽着。
褚朝云饿的胃绞痛,也被迫拿了只馍回到暗仓。
身下的木板床本就湿的生苔,窄窗的进风口一吹,冷气一股脑的往骨缝里钻。
褚朝云被冻得头皮发麻,脚趾死死抠住草鞋,这小窗关不得也开不得,开着吃饭要灌一肚子风,关上又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想到回房路过的其他隔间,无一人用得起油灯,便知那十文的月银屁用不当。
没来由的恼怒由心而发,褚朝云扔开那馍,趿拉着那双破鞋一路上木梯,大步走去了船尾。
她目光垂直的望着河面,一片片涟漪泛过,褚朝云手指狠狠攥紧,这种日子她实在过不下去,一定要想办法改善改善才行!
第3章 机灵的小姑娘
苦了几日后,褚朝云总算摸透这条花船的规律。
花船营业虽在午时初,但他们寅时末便要起身准备,先逐个角落的清洗一遍上方三层雅间,而后才是早饭时间。
由于蕤洲不设宵禁,所以基本每晚,客人们都会畅饮至子夜。
褚朝云在天还未亮时便醒了,也不是她多有闻鸡起舞的精神,实在是冻得睡不实,还不如早些起来活动活动,身体还能热乎一点。
而起得早还有另外一个好处,便是不用抢洗漱间和茅房了。
由于船上做工的人多,管事的便在船头、船尾各设置一间茅房出来,船头隐蔽小仓的茅房是供客人们使用的,船工们则集体去船尾那处。
船尾茅房边上,栅栏样的木条简易围出一小块来,便算是一个简单的洗漱房了。
不过让褚朝云苦恼的事确实有点多,除却洗脸没有洗面奶,刷牙没有牙刷,更让她接受不了的便是如厕没有厕纸,而洗漱间还不能洗澡!
每每需要做这些事时,褚朝云的情绪便在“委屈”“无能狂怒”“崩溃想哭”“逐渐平静”中来回斗转,直至彻底妥协。
褚朝云从洗漱间出来,边走边用麻布包上了头发,几名揉着眼的起床困难户,一边小声打着哈欠,一边和她打招呼:“朝云,又起这么早啊?”
“嗯,今天轮到我收拾雅间,我先去三层了,一、二层婶子们自己分分哈。”
褚朝云笑眯眯的说了句,低头拎上只木桶,一条粗布方巾搭到臂弯,人就自顾自的去一旁打水了。
身后二人听罢,先是讶异的望她一眼,直到褚朝云拎着大半桶水已经往木梯走时,二人才将要出口的“谢”字咽了回去。
船上规矩森严,并不允许他们大声交流。
由于最上的雅间需要多走两层梯,每每分活时,几名老迈的船娘便使出浑身解数百般推脱。
倒不是他们多想躲活,实在是年岁大了,又因常年住在阴暗潮湿的暗仓染了风湿,多走几步胳膊腿便会钻心的痛,就更别说还要提着桶水爬木梯了。
清洁雅间的工作是每人负责一层,十几名船娘轮换着来,基本每五日就会轮上一次,而今,刚好是褚朝云上船后的第二次。
褚朝云没把水装的太满,这样走的快些也不容易洒出来。
上到三层,她将水桶靠边放下,没急着进门收拾,而是站在船角不显眼的位置处往码头张望。
这几日下来,褚朝云一次都没在船上看到褚郁,不过凭着嘴甜、勤劳,一起做工的几名船娘也慢慢跟她热络了起来。
从他们口中,褚朝云得知了褚郁和褚惜兰的去向。
花船上平日所需的瓜果饮子,烹饪食材,姑娘们的衣裳首饰,以及配备的六博?投壶,鼓乐筝篌,皆是需要在城中购买添置的。
而褚郁他们那些男子,便是负责搬运这些货物的苦力。
清晨,正是上工之时,褚朝云努力的想要看的更清楚些,却依旧无法从那些戴着幞头的劳工中,寻到褚郁的身影。
不过她知道,褚郁就在那里。
而想到褚惜兰……
褚朝云略微叹息一声,既然她当日没能等来堂姐,想必褚惜兰是没勇气自伤,便就只能留在那处院子里学习技能了。
就如李婆子讲的,“她负责教授”。
按照褚朝云的理解,雅间内的姑娘们大抵只是学些粗浅的,李婆子的“速成班”应该不会持续太久。
褚朝云将方巾在水桶中打湿,进了离自己最近的那间开始擦拭桌椅物什,残留的瓜果皮屑在每晚歇业后,就会提前清理出来,这会儿只要擦干净浮灰便好。
当然,褚朝云自愿来三层也不全是为了当圣母,除了想查看一下码头和院子处的动静,也是想了解一下环绕着蕤洲的这条蕤河。
毕竟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码头处,船只连接地面的艞板一侧,有赵大的人往来看守,即便得了月银,他们也没办法去集市上买吃食。
可眼下吃不饱穿不暖,每日活计又多如牛毛,在这么折腾下去,褚朝云觉得自己不被累死,也要饿死冻死了。
干完活之后,褚朝云绕离码头这边,辗转去了船尾那侧向下望。
蕤洲的河不算清澈,贴近岸边处,隐约还能瞥见水下的淤泥,这时节尚未冷到时候,成片的莲叶也依稀浮在水面。
褚朝云舔舔干涩的唇,跑去木梯处拎上水桶,一步一步的从上走下来。
下到一层边,正听钟管事过来喊人,“春叶姑娘昨晚多饮了几杯,现下胃里烧得难受,一会儿你去给她做些清淡的送去,她若是还想吃什么,你捡着能做的也再做几样。”
钟管事的话不是说给褚朝云听得,而是吩咐给了负责清洁一层的刁氏。
褚朝云来的时间短,钟管事暂不会叫她碰灶房的事。
刁氏四十多的年纪,厨艺在一众船娘里还算不错,且她是自愿来船上做工的,人又用的久,钟管事也不怕她会中途跑路。
雅间的姑娘们平时有自己的院子,也不住在花船上,所以乍听之下,褚朝云还有些好奇。
院子前便是集市,想吃什么吃不得,即便李婆子不允准他们上街,打发个人去买,不也成么?
她这么想着,待钟管事离开后,便也拉着刁氏问了一嘴。
刁氏见她肯主动去三层,对褚朝云的印象也比旁人好些,于是就压着声解释了几句,“原本是让买着吃的,只不过某次,有位姑娘贪嘴,明明身体不适还偏吃些油腻的,结果腹痛的晕了过去,那之后李婆子就不许了。”
褚朝云思忖片刻,笑道:“我瞧这一来一回也挺辛苦,我若能帮上什么,您就只管告诉我。”
刁氏叹了声:“没得什么要帮的,快要放饭了,你先去吃,忙了一早上也饿坏了。”
“行,那我也给您打份饭回来,省的这通忙活还赶不上吃。”
褚朝云轻轻拍了一下刁氏的肩,人就轻快的走掉了。
刁氏明白褚朝云的心思,也看出这小姑娘的机灵,可她若是把人带出去,褚朝云再半道跑了,那她真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但一想到褚朝云灿烂无比的笑容,刁氏又觉得会不会是自己太狭隘了。
总之,来这里做工的除了她较为特殊,其余哪个不想离开?
尽管褚朝云很和善,也依旧是人心隔着一层肚皮,谁也看不透谁有几根花花肠子,刁氏并不信任褚朝云,更不敢冒险。
褚朝云走去角落拿了只碗,平静的领了两块干馍和一碗汤,那汤她说死了也咽不下去,但不能不给刁氏盛。
褚朝云回了暗仓歇息,将汤碗和一只馍馍放到刁氏隔间的脚蹬上,又猫着腰回了自己房间,直挺挺的躺了下去。
棚板镶的太矮,褚朝云猫腰久了,腰也开始隐隐作痛。
她的确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心眼也没那么坏。
褚朝云主动要帮刁氏,并没那么天真的认为刁氏会带她出去,她只是想光明正大的进厨房,这样日后进出厨房碰上谁,也就有个说辞了。
褚朝云学着褚惜兰的样子将干馍扒开,只吃其中偏软的部分,硬壳难以下咽,会割坏嗓子和胃,到时候身体出问题就更难办了。
反正目前,就见过的三个管事来说,她不觉得有哪一个会好心给他们看病,真要落下什么毛病,下场估计就是扯腿往哪处乱坟岗一丢,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褚朝云嚼巴嚼巴咽下干馍,打算闭眼小憩一会儿。
一刻钟后,两个婆子提着一大木盆的衣裳过来唤她,褚朝云嗅到木盆内的香味,得知这是楼上姑娘们的衣裳,倒也没洗的那么痛苦。
姑娘们的衣裳好歹没有破损,又干净又香。
而旁侧送饭回来的刁氏运气便不那么好了,她分到的是赵大那伙人穿脏的,臭气熏天且不说,洗好晒干后,还得把磨破的地方给补好才行。
褚朝云默默看了刁氏一眼,手下动作利落的干起活来。
晚饭褚朝云没吃,但也拿回来了一个馍馍,她今天干的活多,这会儿便得了更多空闲能休息。
褚朝云在房间里一直躺到花船歇业,灯火全熄,静谧的河岸处除了两名看守,其余人便都忙着会周公去了。
褚朝云起身想要往外走,顿了两步,索性把草鞋脱掉光脚踩到船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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