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朝云剥了一小把递给刁氏,直言道:“我见刁婶子近日身子也不爽利,这小东西挺补的,你也吃些。”
此刻只有她二人,刁氏抬手接过,表情溢出些苦闷,倒也把话敞开了说:“其实往年还好些,入了冬,即便要给姑娘们做饭食,我也会托赵大他们去送。可今年竟是连动一动都……”
静默片刻,刁氏苦笑:“许是年纪大了,这病也越发重了吧。”
褚朝云咬碎一颗鸡头米,看向她:“我来的时日短,不晓得这里的事,敢问婶子,若船工或姑娘们身子出了问题,那管事们该要如何?”
刁氏见她问话如此天真,轻微摇了摇头:“还能如何?用到不能用时,只会弃了。”
褚朝云手下一顿,后背猛地窜上些凉气。
“以后再有为难的活,您只管交给我吧。”
褚朝云把剩下的一点鸡头米剥好都给了刁氏,收拾了零碎处置后,就回了自己那处歇息。
接下来的两日,褚朝云依旧会每晚下河去试试手气,偶尔能寻到些稀少的吃食,哪怕再不够吃,她也会分刁氏一半。
这日醒来,褚朝云一开门便发现对着的隔间,门给关上了。
谁关上的??
她记得真真的,昨晚从河里回来还见这门是开着的,怎么睡了一觉,就关上了!
出来时她尝试推了一把,没推开。
褚朝云一脸的问号,不过第一个念头便是“对门来新人了”。
这个想法待她从洗漱房洗好出来的那刻,就得到了印证,几名船娘趁管事还没来,正凑在一块小声说话。
“我昨个起夜看到了,大半夜的被赵大他们抬上来,那小脸上好像还有伤呢。”
“你胆子真大,敢瞧那么细致!”
几声议论听得褚朝云不免多想了些,那日和他们一起被关院子时,有一位撞墙寻死的女子,脸上也是被刮伤了。
当时被抬出去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那人。
难不成是她?
午休一过,褚朝云和刁氏坐在角落里择菜。
钟管事从一侧过来,目光睥了下褚朝云,而后便看向刁氏。
“春叶那边,你这几日多照顾着些,还有里间那个,叫她抓紧吃些东西,养好了身子还得上工呢。”
钟管事交待完,就迈步离开了。
褚朝云余光瞥见刁氏为难的捏了下腿,也觉得自己这几日铺垫的差不多了,她把揪掉烂叶子的一把菜扔进筐里,转头看向刁氏,“刁婶子,不如您推荐我进灶房帮忙吧。”
她让刁氏知道她会每晚下水,为的就是这个。
刁氏今年身子尤为不适,船上的杂活本就不少,又要时不时的照应姑娘,对年迈体弱的老妇人来说,担子是极重的。
可若换做旁人,刁氏怕是死都不愿推荐。
毕竟饭碗被抢了,刁氏以后在钟管事的心中,分量就会减轻。不受重用的船娘日子总会艰辛些,就算刁氏是自愿上船,这点事还是能琢磨明白。
可褚朝云似乎和旁人不同,刁氏有点犹豫了。
褚朝云见这事有戏,就又加了把柴:“总吃生食也对身子不好,要是能进灶房,我烧些熟的来,也能帮婶子您调养调养。”
她说着便笑:“当然,我也不瞒您,我是有私心的,但我不怕讲出来,我行的正坐得直。”
“别说了朝云,婶子信你。”
刁氏拍了拍她的手。
褚朝云听罢也露出感激的笑,她快速凑到妇人耳畔,悄声道:“您只管告诉钟管事,我只是帮工,具体的事还是要听您的。但不管怎么说,朝云还是要真心谢谢您的!”
刁氏去找钟管事时,褚朝云心里也跟着打鼓,毕竟最终点头的是钟管事,褚朝云总怕她会拒绝,会另选他人。
用过晚饭,褚朝云回来隔间时,发现对门的房门落了一道缝。
她转身探过去,顺着缝隙往里瞧。
小窗被抬起,一丝光正停在侧躺的女子身上,露出的手腕部分瘦如枯木,蜡黄的小脸上也有几片刮痕。
那刮痕结了痂,有些痂的边缘都已经翘起来了,应当是快要长好了。
褚朝云对撞墙的女子印象很深,她不由得将门推大些,迈着小步走进去,女子昏沉的睡着,周身有一股说不出的馊味儿。
想来撞过之后,也只是被赵大他们丢去哪里不闻不问,等了些时日见人没死,这才抬来船上。
褚朝云走近一些,叹了叹鼻息,虽然微弱,也还是温热的。
她退出门外,重新把门关上了。
“朝云,来。”
窄道里有人喊她,褚朝云见刁氏站在门旁朝她招手,便走了过去。
刁氏将她让进屋,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你想的那事,成了。”
“成了?!”
惊喜来的太过突然,褚朝云忍不住大声了些。
刁氏也为她开心,便又肯定的点点头。
褚朝云高兴的原地打转,没头苍蝇似的,嘴里一直念叨着“成了?”“竟然真成了!”“怎么就这么容易成了呢!”“太好了我终于能进灶房了!!”
刻薄了多日,令她着实不敢相信自己真有这样的好运气。
褚朝云手舞足蹈像个孩子,随即捂着小脸“嘻”了一声,都能进厨房了,那今晚还不吃点好的么:)
第9章 鱼片莼菜汤
不过这好事里,也不是全无瑕疵的。
刁氏坐在床旁,一边用掌心打圈似的按摩着膝盖,一边温声道:“管事说你帮忙是可以,但给姑娘们送吃食这事,得交给赵大。”
褚朝云呲牙一笑,扬扬下巴,面上还带了几分小得意:“料得到!她不就是怕我半路溜了嘛~”
其实不只钟管事怕,刁氏内心也犯了点嘀咕。
起先褚朝云刚说想进厨房时,刁氏脑子里满满都是这姑娘的好,遂也想的少了些。
她轻点了点头,本想在说些什么,褚朝云就挨着她坐下了。
月色下,褚朝云灼灼的目光亮的和星星一样,眼睛一眨巴,便把手按在了妇人手背上,“如果将来有机会,我带着您一块走。”
刁氏眸色微动,“我……”
她知晓褚朝云这是在跟自己表态,且不说她愿不愿意离开,但这份心意,刁氏是领了情的。
沉默半晌,她眼圈泛红的应了声:“好,好!你的确是个好孩子。”
话说透了,褚朝云行事也能彻底放得开了。
她搓了搓这几日被糟害的粗糙手指,正跃跃欲试着什么,一声响动便在这方静谧的空间里显得尤为突兀。
声音是从窄道尽头传来的,而那里除了她的房间,就只剩下新来的女子住的那间。
褚朝云没去理会,而是轻压声音,面容含笑的问刁氏:“婶子乏没?要是不忙着睡,我就去做点热乎汤过来,少喝些热的,这觉也能睡得更舒服些!”
被默许进厨房的好处之一,便是时不时能给自己改善改善伙食。
可刁氏从前并没给自己开过什么小灶,因为钟管事说过,想做吃食没问题,食材得自己提供,少量的用些油和调味品是可以的,但其他不行。
所以刁氏也不费那个劲,只在下船时去摊子上买些解解馋罢了。
但因着月银太少,除了扁食和冷淘,荤腥的她也买不起。
乍听褚朝云这么问,刁氏赶紧把“不能动用厨房食材”的规矩讲给她听,褚朝云小鸡啄米的答应完,也不多说,人就出了隔间。
刁氏见她风一阵的走掉了,不免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小丫头等会儿别噘着嘴回来才好。
这会儿褚朝云已经到了厨房,她去到柴火堆旁挑了根偏粗些的干树枝,又用砍刀将一头削尖,拿上便下了河。
褚朝云游至浅水区后屈着膝起身往河里望,临时起意要抓鱼也没什么准备,再加上夜晚视线受阻,她还真没太大把握。
可想吃鱼的心情停不下来,她便唯有大胆一试了。
好在公司团建教过几节野外生存技能课,其中一项就是捕鱼。
不过这事并没那么容易成功,褚朝云接连扎废了三根烧火棍,河里、船上折腾了几回,最终,才勉勉强强捉到一条小的。
行吧。
蚊子腿也算是肉。
褚朝云满足了。
荤食搞定了,褚朝云便把衣裳一系,跑下去找素菜去了。
河里的水生植物不少,但她多少有些惦记那日看到的莼菜,虽然莼菜难摘,可做汤也用的不多,还是可以搞点的。
来来回回忙活了半个时辰,总算凑齐食材的褚朝云乐呵呵地进了厨房开始做汤。
小鱼看不出品种,只知道片肉时没有小刺,灶台边的木柜里放着小坛酸涩液体,闻起来有淡淡的梅子味,褚朝云便往盛鱼片的碗中倒了些来去腥气。
莼菜处理之后焯了水,放在一旁沥干。
褚朝云挖了小块猪油下锅,起锅烧油开始慢煎鱼片,煎到两面金黄后就往锅子里添了些水。
水开,浓白的鱼汤不停翻滚,香味登时便飘了出来。
褚朝云艰难的咽了下口水,将干的差不多的莼菜下了进去,煮了一会儿,随便抓把调味品调味,一道醇香美味的鱼片莼菜汤就出锅了。
她先盛了两小碗,记起钟管事说要刁氏看顾一下里间的女子,便又取了只碗,把剩下的一并盛了出来。
褚朝云找了个托盘端着,脚程迅速的进了刁氏房中。
没能看到垂头丧气噘着嘴回来的褚朝云,却瞧见一张笑的花朵样的面孔,刁氏惊奇之余,视线就忍不住的往碗里瞟。
每天杂活繁重,那点馍馍谁都吃的不耐烦,说不馋是假的。
何况,这可是带了荤腥的鱼片汤啊!
刁氏几乎顾不上问一句褚朝云“从哪里搞来的菜和肉”,就双手接过碗来,急吼吼的喝上一大口。
奶白的鱼汤既有猪油的香味,又有莼菜的清新,一瞬间,妇人面上出现了道与年龄不符的震撼神情,一口还没咽下去,就顾不上烫的喝第二口。
煎透了的鱼肉即便泡了汤,嚼起来边缘也是酥脆的,且新鲜的鱼口感更软嫩些,入口的菜也爽滑,刁氏一时间竟不知要先夸这鱼肉味美,还是莼菜爽口了。
褚朝云见刁氏吃得开心,自己也迫不及待尝了一口。
热乎乎的鱼汤下肚,肺腑久旱逢甘霖般的被滋润了,褚朝云鼻尖微酸,差点掉出泪来。
正百感交集,旁侧的刁氏便大大的“咦”了声:“朝云那,这绿色的是什么东西啊?怎么好像——”
刁氏本能吓了一跳,差点端不稳汤碗。
刚才只顾着解馋也忘了去看,现下缓和之后,刁氏才有些不敢确认的问出一声。
她其实想说,这东西看着怎么那么像鼻涕虫啊!
褚朝云也没顾上回,一口接一口的接连干了半碗汤,连着鱼肉和莼菜吃了个爽后,才咯咯笑道:“这东西叫莼菜,就是那天她们口里讲的鼻涕虫。”
这一说,刁氏端碗的手就更加不稳了。
褚朝云站累了索性坐下来,一边继续喝汤吃鱼肉,一边笑问:“莼菜明明是极难得的水生植物,你们怎么说它是鼻涕虫呢?”
刁氏见她吃得欢,且自己刚才吃了不少也没什么事,这才把心揣回肚里,简单的解释了一番。
说是有人捕鱼时不小心碰到了它,回家后被碰到的那块皮肤便泛红发痒,接着没多久,这人就死了。
之后这事一传十十传百,越发离谱,最后闹得满蕤洲人人皆知。
说完,刁氏纳闷道:“这……莼菜,是叫莼菜吧?它要不是虫,那怎么还长些滑不溜丢的玩意呢?”
褚朝云见刁氏一脸困惑的样子,不由想笑。
传闻不见得假,但多半就是巧合,古时医疗不发达,很多不痛不痒的小毛病也会令人丧命。
褚朝云思虑一番,索性挨着刁氏近些,“莼菜很补的,连皇帝都爱吃呢。”
“皇帝?”
“对。”
褚朝云在内心补充了句:但不是大祁的皇帝。
都说美食能治愈人心,褚朝云此刻的心情也是说不出的愉悦,自穿越以来压在心内多日的闷气,几乎也随着这一碗香喷喷的鱼片汤而短暂的消逝掉了。
褚朝云起身摸了下另外一只碗的温度,汤还没凉,她和刁氏交代一声,就端着去给那女子送去。
从钟管事的口中,褚朝云知道了那女子的名字——徐香荷。
褚朝云刚刚听到的那一声没错,正是徐香荷这屋子里发出来的,见门没关,她直接走了进去,而后迅速掩上门,也是怕一路过来香味飘得太远,馋醒了其他船娘们。
在这个堪称吃人的地方,可以说是人人艰难。
但褚朝云目前除了能勉强自保,多照顾一些刁婶子之外,并没能力“普度众生”。
她能做的就是尽量避开一些,别叫其他船娘瞧见后难受。
褚朝云再次进来徐香荷的房间,那股馊味儿似乎更重了,除开馊味儿,隐隐间,她还闻到了一股尿臊气。
褚朝云的鞋子还在隔间里,刚才来来回回,她一直都是光着脚的。
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这股尿臊气的出处了,她先是把汤碗放到脚凳处,随即抬脚看了看,脚底湿漉漉的。
褚朝云:“……”
不过缩在角落里的徐香荷倒是没觉得难为情,女子的头发鸟窝一般揪成了团,除了脸侧几道狰狞的伤疤,已经很难看出本来的容貌了。
徐香荷杵在阴暗里木头一样,整个人都透着沉沉死气。
褚朝云也没嫌她,靠着边坐到床沿处,声音轻而浅:“钟管事叫我们照应下你,碗里是鱼汤,还热着,你喝了我好去刷碗。”
女子听过无动于衷,动也没动一下。
褚朝云起身将小窗抬起,挤进来的风冲淡些异味后,鱼汤的香味才显现出来。
昏暗下,女子的小腹不能自控的鸣叫两声。
褚朝云安静的坐了一会儿,见她依旧不动,便催促道:“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出……去……”
徐香荷粘在一起的上下唇艰难分开,囫囵着吐出一句。
她的态度是恶劣的,细听之下,声调里还有种说不出的鄙夷和扭曲。
褚朝云坐在床板上晃了几下脚,看也没看徐香荷,听到后只是站起了身,面无表情的端上碗,“哦”了声:“不想喝是吧?那算了。”
她作势要开门,身后,窸窣的呜咽声却低微的响了起来。
褚朝云停住步伐,转身将碗递过去,依旧是那副从容淡定的模样:“所以,要喝吗?”
半晌,直到她手举的发酸,而角落里的徐香荷依旧只知道委屈掉泪时,褚朝云便又一次的要去开那道门。
可手刚握上门把,徐香荷就哭的更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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