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氏跟她并肩离开这处,褚朝云没敢再往码头瞧。
她想明白了,其实不往那处看是对的,双方也都能少受些罪。
褚朝云调整好心情,随即,唠家常似的问出一嘴:“今天怎么这样热闹?半片半片的猪羔子往上抬,该不会是哪个管事庆生辰吧?”
她自己问出这话都不信,不过是为了挑个由头罢了。
刁氏摆摆手,人身体差了走路就慢些,且二人又躲着管事们的眼睛专往角落去,待到人少的地方,刁氏才道:“今个城里的富户来船上做寿,这才大张旗鼓的张罗开了,估摸这回来的人不能少。对了,你摇橹学的怎么样了?”
“能应付了,钟管事亲自考核过的。”
提到有可能得个给客人摇橹的活计,褚朝云倒是多出几份期盼。
整日待在这条船上不亚于坐牢,天长日久她都怕自己疯了,哪怕不上岸,划着小船四处逛逛也是好的。
“你这运道是不错的,往日如你们这般新来的想去摇橹,那都是得排大队等着的。”
刁氏往河面看去一眼,难得露出几分笑意来。
褚朝云眼睛眨眨,又道:“既然是富户要做寿,想来需要准备的菜品少不了,看来婶子今天有的忙了啊。”
褚朝云是没进过灶房的,雅间那头的事情她也不敢打听,因瞧见钟管事叫刁氏给姑娘送饭,她本能认为平日客人们的饭食,也是刁氏去准备。
刁氏听过便无奈的摇头,“我这粗手笨脚的,管事们才瞧不上。”
说罢,抬手指指灶房半开的门,声音压得如蚊蝇般细:“做饭那位可是管事们花重金请来的厨娘,烧得一手好菜,姑娘们平时大都也跟着吃,能用的上我的,那都是特殊情形。”
二人绕着花船走了小半圈,灶房里便传出些香味来,想来,刁氏口中那位厨娘已经开始忙碌了。
褚朝云屏住呼吸想要少闻那香味,闻见又吃不到嘴,难免苦闷。
杂七杂八的活计忙了一个上午,午时领饭,褚朝云闭眼捡了块馍,捏着快速跑回暗仓内歇脚去了。
白日里她是不敢把菱角拿出来吃的,尽管馋的流口水,褚朝云也只能多塞几口馍来填嘴,吃完咽下,把门一关,就着小窗探进来的碎光,闭着眼小憩起来。
如今时节往初秋走,每日也就午时的日头还算温暖,褚朝云努力将身体往日头处靠拢,慢慢的,心口窝便被照的热乎了点。
可床板还是凉的。
她现在就好像是一条架在冰天雪地里的烤鱼,火烤的一面烫人,其他面却依旧砭骨的冷。
儿时读《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本书时,她还没什么共情之感,可如今,莫说是切身体会也差不太多了。
刁氏下船的机会多,她也不是没想过拜托对方捎点能铺床的物什来,只是她才来了不足半月,没得月例可发,而原主从头到脚也没个值钱的玉佩、首饰之类的。
且不止她没有,褚惜兰和褚郁也一样的兜比脸干净。
这好像不合理吧?
褚朝云猜想,大抵是在他们昏迷之时,身上的银钱物件就被人给摸去了。
至于是三婶,还是那些拐他们的人干的,褚朝云就不得而知了。
她躺在光秃秃的潮湿板子上,煎鸡蛋似的不停翻面,靠着那点光和热,前面晒晒,后背在晒晒,直到人来喊,她才一骨碌爬起来跑出去接着干活。
刁氏毕竟在船上做得久,猜测的分毫不差。
此刻三层雅间被全部包下,二层的公子、小姐们也正拉着几个姑娘在玩投壶。
春叶姑娘似是情绪不佳,只抱着张琵琶靠在外侧轻轻弹唱,春叶的歌声里透着股难掩的幽怨,还没唱几声,钟管事就上去骂人了。
“你是死了老爹还是老娘?人家做寿你嚎什么丧?”
钟管事疾言厉色的轻吼几声。
褚朝云再听时,那曲调便换成了欢快的。
褚朝云和几名年岁小些的船娘站在一侧等,如同刁氏这般上了年纪的,钟管事一向不许他们再去摇橹。
耐心等待许久,陆陆续续的几名客人从木梯上下来,钟管事就着人数和情形便安排开了。
有些客人爱带着姑娘同乘,有些则抱着婴孩携相公同游,也有那喜欢吟诗作赋的年轻公子不喜被打扰,便只配个船娘帮忙摇橹。
褚朝云分到的客人是位年纪稍大的老爷子,也是这富户里的当家,这家的夫人死的早,老爷子就点了春叶陪同说说话。
游河的小船不大,最多就只能承载三名成年人并一孩童。
褚朝云先一步下去将这家老爷子扶到小船,接着就去做自己的准备工作。
花船上站着的春叶姑娘人如其名,头簪碧色珠钗,身着一套天青色绣球花图样的褙子,下配同色长裙,就连半露的绣鞋色泽也是青翠娇嫩。
春叶下来时思绪有些恍惚,一脚踩空差点摔进河里,褚朝云眼疾手快拽住她,并低声道了句“小心”。
春叶对着她点了下头,而后就安静坐到一边。
见二人都安顿好后,褚朝云走去船尾,侧对向那老爷子微微一笑,爽朗问道:“敢问老爷想看这蕤河的哪处风景?”
老爷子似是对这条河的风景兴致不高,下来,不过是消消食吹吹风,客人穿的厚实保暖,和只有一件薄料子衣裳的褚朝云可不一样。
对方轻摆下手,语调平缓:“你看着走吧,随便转转就好。”
“好嘞,那您坐稳当了!”
褚朝云还真有想去的地方。
她起手慢划,心说,没准今晚睡觉,她就不用再躺那冷板床了。
第6章 暖乎乎的床垫子
午后的河面像填满碎光的画卷,一只小船沿着水波荡漾其上,比桨大上一些的橹板似鱼尾般在水下来回翻腾。
在上船之前,褚朝云习惯性的检查了一下橹绳,橹绳用的都是结实度极高的粗麻绳,平日少有破损。
但褚朝云毕竟还是个新手,不得不小心些,尤其是再听过“曾有船娘因橹绳断裂掉入河中丧命”的事后,她就更要谨慎点了。
也正因为她是新人,安排完其他事宜的钟管事,第一时间就站到了她身侧。
见褚朝云拽着橹绳细细的看,鼻腔还轻哼了声:“怎么?害怕了?”
褚朝云嘻嘻一笑,回头看着她小声回:“嗯,我可惜命了。”
话毕,收到了钟管事一记白眼。
此刻,褚朝云一板一眼的摇橹,动作不紧不慢,承载了三人的小船虽吃力些,可她一派淡然的面色,瞧着倒仿佛是个老手。
褚朝云当然是装的。
摇橹对她来说还是挺难学的,她可没忘第一次去钟管事那里考核时,橹心从橹球处多次滚落,小船原地转了数下,转的钟管事一边反胃一边冲着她大骂不休。
这事对她来说是天赋失灵的,褚朝云有的只是耐心和耐力,为了学好摇橹,她可是下了大功夫的。
在这船上做工的人,个个都活的压抑。
褚朝云也会感叹命运不公,为了不崩心态,她一点一点学会了苦中作乐。
小船在她的掌控下渐入佳境,褚朝云载着老爷子和春叶宛若游鱼穿梭在水岸旁,春叶伸手撩了下挺拔笔直的荷叶,又瞥了瞥穿生在其中的粉嫩荷花,面上总算多了几分笑模样。
这船行的说是漫无目的,但也不算没有规划的瞎划。
借着机会,褚朝云将小船越划越远,穿过荷花群,便拐了个弯往中央行去。
她其实很想往外走走,最好离着码头远些,尽管她不能靠着凫水游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她也想知道这蕤河之外,到底还有些什么。
船行的足够远时,褚朝云回了下头,码头的花船依稀不见,算是彻底脱离了管事们的视线。
与此同时,她和春叶二人似乎同时呼出口气,顿觉这处的空气格外清新。
褚朝云几次回头去看那花船,转头回来时,便发觉要和相对的船只撞在一块。
来人也是游河的客人,但那摇橹的船娘褚朝云虽有点眼熟,但还叫不上来名字,似乎住的和她有点远。
那船娘眼见二船越发挨近,惊吓的小脸都白了。
她的技术只算一般,平日宁愿多干些杂活,也不爱揽这摇橹的活计,若非客人要求往远看看,她是断断不想来这里的。
所以她秉着速战速决的“战略”,划的也是既匆忙又快。
褚朝云也怕出状况,情急之下想起教授人告诫过她的要领,“推”橹使多大力,“板”橹便用多大力。
褚朝云紧握橹,额角偷渗出些汗珠子,她凭借手感和猜想,尝试放松了“推”的动作,但用足了劲儿去“板”,来回几次,还真瞎猫碰死耗子的错开了两条船只。
对船的船娘恢复些脸色,朝她投来感激。
未免客人看出她和那船娘的慌乱回去投诉,褚朝云故作打岔的跟那船娘打起了招呼:“那边的风景好吗?”
那船娘微一怔,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忙道:“有芦苇丛,漂亮的很!”
“我还没见过芦苇丛嘞!”
褚朝云表现出十二万分的惊讶,偏头用目光去征询老爷子的意见,老爷子虽一身绫罗绸缎,但并无门缝里瞧人的高傲。
生意人通常精明,老爷子知晓她的意思,便摆摆手道:“那就去转转。”
褚朝云热络的应了声,连手下的力气都不自觉大了些。
自从得知要摇橹,她便起了这样的心思,她想去割点芦苇回来,所以出发前提前从仓库取了割刀。
这一路行来,她的视线一直在寻找蕤河哪处有芦苇丛,没想这随便搭了句话,倒有意外之喜。
芦苇羽翼偏轻盈,其上光滑如白绒,在买不起棉被的情况下,这东西勉强也能解些燃眉之急。
褚朝云按照那船娘所说,撑船拐了个弯往分叉处走,没一会儿,果真就瞧见了紧贴河岸的大片芦苇荡。
金灿灿的芦苇迎风摆动,几只鸟雀正立在上头高展歌喉。
这块区域是有些稍凉的风,褚朝云脚踩在船板,便觉那风直往脚底板里钻。
她缓缓停下,看了眼老爷子和春叶,“老爷,这处风硬,即便此刻回返,脚下也是要遭罪的,不如我割些芦苇扑在船板,你们踩在上面保保暖,回程也能舒服些。”
说话时,春叶正往下拉裙儿想护住脚,一听便惊喜起来:“这主意可真是好!”
她说着就去看那老爷子的态度,这老爷子虽点了她来陪同,可这一路倒是连半句话都没有,而春叶本就厌烦曲意逢迎这一套,就也装作发呆的不肯出声。
眼下要等客人发话,她表情倒显出几分虚来。
老爷子没看他们,像是不怎么冷,可也浅显的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自己做主。
褚朝云和春叶相视一笑,春叶便想起身帮忙,褚朝云怕两个人动作太大引发船身乱晃,就自顾自的拿起割刀:“春叶姑娘坐着就好,前阵身子不是还不太爽朗么,这活我一人干得的。”
春叶讶然,随即心中多了几分暖融。
同为女子,褚朝云愿对他们和善些,但她可是记了三婶的仇,有朝一日若能逃离回乡,她会替原主扒了三婶的皮。
割刀被磨得锋利,这些工具平时也有专人养护,褚朝云用的顺手,最初的几下手有些生,可慢慢的,她就适应了。
芦苇被成片割下,只取最柔软的部分,转眼间,便铺就成一块厚厚的毯子状。
春叶迫不及待地踩了上去,因为铺的够厚,脚下一使力,竟还像是多了几分弹性似的。
她表情鲜活起来,撑着抹欢快的笑:“真舒服啊!”
那老爷子看这两名女子不停地笑,情绪也受到感染,便也把双脚放上去感受了下,并难得的说了句:“还真是个有趣的主意。”
褚朝云脚下没垫芦苇,因为那样不好使力,但她依旧有说不出的开心,毕竟回到花船,这些芦苇可就都是她的了。
因为踩着舒适,老爷子也不急着回去了,吩咐褚朝云往水中央又行片刻,然后才道:“看的也差不多了,这就回西码头吧。”
西码头?
因那码头上方的匾是背对花船,正对岸口,加之褚朝云上船那日又是被押过来的,她确实没什么机会去看那块匾。
不过现下她知道了,原来这花船停靠的码头名唤“蕤河西码头”。
既然西码头都有了,那大概也还有“北码头”“南码头”“东码头”吧?
褚朝云自娱自乐的脑补着,寻思完,内心便不免后怕了几分。
通过来船上半月,褚朝云发现这座西码头似乎是被花船的管事们给承包了的,花船比平常的酒楼更鲜活,除了有姑娘们待客,提供美食和娱乐项目,偶尔还会请戏曲班子或说书先生来演一场。
除了这样一艘精致又极能敛财的花船生意,余下,就只剩附近停靠在岸的游河小船。
也就是说,生意都被他们一家独霸了。
犹记李婆子那日曾说过一句,“到了这蕤洲山高皇帝远”,这伙人如此猖獗,难不成——
褚朝云没敢往深处想,只庆幸她耍小聪明自伤那回,李婆子没在一气之下要了她的小命。
回返之后,褚朝云请示过钟管事,就高高兴兴的抱着那些芦苇回了自己的隔间。隔间里的气味依旧不太好闻,但却丝毫影响不了她的好心情。
褚朝云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捡着被老爷子脚踩过的芦苇铺在最底层,之后便一片一片的往上续。
不得不说,她割回来的芦苇的确不少,床板续了老高,还剩下一些无处安放,就集体被她塞到脚凳下边了。
待到铺着的芦苇躺实了,她还可以再往上续新的。
褚朝云算盘打得极好,弄完自己的小床就立刻躺在上边试了试,“还真和春叶他们说的一样,确实挺舒服的。”她美美的闭上眼睛,自言自语了一句。
窄道里,有些重的脚步声缓缓响起,像鞋底剐蹭木板,褚朝云听出这是刁氏,就起身探头往外看。
她第一次遇上刁氏时,对方的腿脚还好端端的,褚朝云对刁氏走路越来越困难这事,其实是有点想不通的。
刁氏不知从哪弄回来些碎布条,像是正要往自己的隔间进。
见褚朝云看她,才笑着走进来,撩一眼外间没什么人,便小声道:“我这腿是老毛病了,等下个春天一到,就能好了。”
褚朝云听说过有些老病根,确实是上秋就容易犯。
她邀刁氏坐到床板上试试,然后笑眯眯的说:“怎么样舒服不?我这还剩了些芦苇,您要不要拿回去铺床?”
刁氏失笑的看着她,“不用了,我有棉被铺盖的。”
褚朝云恍然,也觉得自己傻了,刁氏是自愿上船的,管事们待她必然不似其他船娘,且刁氏干的久又能下船,一些生活必需品显然也早就置办好了。
二人正说话,便听外面清洗小船的船娘不由得惊叫了声:“哎呦天杀的,好吓人的鼻涕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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