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朝云伸手摸了摸项辰的脑袋瓜。
项辰明显怔了下,脚下不自觉往前挪动一步,小心翼翼地询问:“真的吗?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
褚朝云知道项辰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尤其在这么小的年纪,一朝便从众星捧月落至谷底,没绝望的活不下去,显然也是个性情坚忍的少年郎了。
项辰抿了抿唇,开口时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最后还是鼓足勇气叫了一声:“阿……姐。”
“阿姐新年快乐。”
他又飞快补充道。
褚朝云应了一声,关切道:“小辰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有一个哥哥。”
提起这所谓的哥哥,少年脸色阴郁了下。
到底是孩子心性,不太能藏得住情绪,项辰深吸口气,又忿忿道:“他是我父亲的养子,其实也不算什么哥哥。”
“但你现在有个弟弟呀。”
褚郁偏头去看他,然后得意的指指自己,“是我,嘻嘻。”
项辰“噗”的笑出一声,还伸手帮褚郁拉正了跑歪的幞头。
褚朝云见两名少年相处的好,也很是欣慰。
他们见面的时间不易过久,于是她便简断截说:“小郁小辰,你们记牢,除却彼此,万不可轻信任何一人。”
说完,又进一步提醒道:“我话中所指,是你们那里的人,即便同吃同住,也不得不防。”
两名少年与她不同,她是成年人,还有现世那些年的经验积累,可少年本就心性纯然,不容易防备谁。
人在低谷就是很容易走偏了路,一旦想法偏了,便不受控的要起害人之心。
虽同样处在谷底,可也并非人人都有良善之心。
她无法照应他们,所以唯有一次又一次的提点,以及在心中祈祷,希望这两个小的不要遇到太坏的人。
至少别害他们就好。
褚郁认真的点头回应:“阿姐怎么和宋大哥说同样的话,不过我们记下了,你放心。”
“你们啊,千万别嫌阿姐啰嗦。”
褚朝云伸手分别点了点两个小家伙的鼻头,软软的,还有点凉,褚朝云觉得有点有趣。
女子笑着起身,最后又说一句:“替我跟你们宋大哥也说一句新年快乐。”
褚朝云今个忙了整整一天,不过程月得知她想做饼,倒也没急着做完饭就下了船去。
一直等到自家徒弟傍晚收工,褚朝云才有空听师父教诲。
程月教了一遍烤饼的工具要如何使用,还有火候的掌握,又听褚朝云一字不落的复述一遍,这才满意的下船去了。
褚朝云起先是想打那些寒梅的主意,可这褚记梅花小饼是做来卖的,她要是偷的太多,除非钟管事瞎了,否则很容易就发现了端倪。
既如此——
女子大胆的在晚间截住了人,而后笑嘻嘻地开口。
“咳咳,钟管事,您能不能……”
褚朝云话还没完,钟纯心就似笑非笑的看向她:“你想做饼?”
“是……”
褚朝云内心惊愕。
她不得不感叹钟管事真的是个很精明的人,不过和聪明人打交道不费力气,她实话实说总比搞些弯弯绕来的真诚。
二人依旧站在船头,也就是上一次他们“谈心”的地方。
不过此刻,褚朝云又站到了囡囡跌落下去的位置,但却不似初次听到噩耗时那般惊惧了。
钟管事瞥了她一眼,忽的转了话题:“怎么,不怕了?”
褚朝云听得出,钟纯心问的自然是有关囡囡的事。
女子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再把话题扭转回来,一串带着脆响的小铃铛就从对方指尖滑了出来。
“哗啦啦——”
“哗啦啦——”
铃铛用破旧的红线穿着,正悬在钟纯心指缝处。
迎面一阵寒风袭来,吹得一船寒梅扑鼻,那铃铛并未被什么塞住,此刻就那么吊在对方手指处轻轻摇晃。
远处的河水被吹成连片的涟漪,两岸的红色灯笼散发着朦胧的红晕,许是剪纸灯笼还没有完全被点亮,所以显得夜里的河面如墨般暗淡。
冷风入耳,铃铛清脆,梅花扑鼻,冬雪坠地——
其实这一幕多少有些让人觉得瘆得慌,反正这气氛并不美好。
可褚朝云却一点都不怕。
她隐隐猜到,钟纯心手里的这一串,才是囡囡真正的遗物。
伴着铃铛的响动,妇人的话幽远传来:“假的终成不了真,就算要祈福,要立衣冠冢,总要有一件真正的遗物。”
“这样,孤魂才知晓何处是家。”
褚朝云压住心底的冲动,手指攥了又攥,才勉强让自己没能问出心中那句——囡囡到底是怎么死的?
因为她害怕,害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囡囡。
还是留着性命,待日后慢慢找答案吧。
女子深沉地吸了口气,伸手接过那串铃铛。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怀疑,或许这船上到处都掩藏着钟管事的耳目,一起同吃同住的船娘,乃至雅间里的姑娘。
或许她自打上船之后,一切的所作所为……这妇人其实全部都知晓。
白日里还叫褚郁和项辰要谨慎些,恐怕自己早就暴露了,被人家一直当笑话看到今日也说不定。
褚朝云呜呼哀哉,看来穿越到古代确实不那么好混。
谁说古人不够精明?
褚朝云默默接过铃铛,也没敢问钟管事是怎么知晓她伪造遗物这件事的。
她只觉得这一刻的自己脑子懵懵的,简直就跟做梦一样。
然而钟管事却不像她心里的戏那么多。
妇人归还了遗物,就自动转移了话题,“你想做饼,只有寒梅还不太够,你见过那梅树结出来的果子么?红色的,跟茱萸相似,吃起来酸甜可口,我明个给你弄一筐来。”
茱萸?
点她呢?
褚朝云心中发虚,现在连看都不敢看妇人一眼了。
也不知自己这蔫头耷脑的样子,落在对方眼里是不是有点搞笑。
反正钟管事余光扫过她后,就破天荒的笑了一声:“还是赶在除夕之前送刁氏下船吧,这两日你陪着她去趟长业寺,徐大徐二会带着你们。”
说完,妇人紧了紧披风,转身离开。
褚朝云捏紧铃铛,低头又看了看,这铃铛外观确实是和宋谨挑选的差不多,但细看还是略有不同。
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追上前方妇人,见对方走的飞快,就忍不住开口道:“这遗物——”
钟纯心脚步停顿了下,忽的叹息一声,“欠了债总要还,能还一些,就是一些吧。”
褚朝云没有不识趣的继续追问。
只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了暗仓,又在夜间刁氏熟睡时,偷偷的调换了铃铛。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刚从房间出来,刁氏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寂静的夜下,妇人双手死死攥着那还凝有梅花香味的铃铛,默默流了一行眼泪——
囡囡,你终于回来了。
……
钟管事的办事效率令人惊叹,褚朝云一早醒来去洗漱时,就闻到了一股子极为浓郁的梅花香。
味道是从厨房传出来的。
她快速进了洗漱房,出来时一边系头巾一边往厨房里去,果然看到厨房门旁,摆着一筐新鲜的梅花,还有一筐刚摘下来的小果子。
那果子晶莹透亮,闻着还有一点沁人的清香。
褚朝云心痒难耐,不过还是一直忍到了花船歇业,这才大张旗鼓的进了厨房。
她先是和了一团的面,又将化开放凉的猪油搅拌进面团里。
虽说吃小饼是新年的习俗,但其实并不限定于必须是芝麻馅儿的,只是胡记做芝麻饼比较拿手,所以才只卖这一种。
褚朝云取了一些果子用水洗净,又用杵臼捣碎成汁。
既然要做梅花小饼,那这烤出来的饼皮,自然也得跟梅花一样红红火火的才漂亮。
面团被汁水染红之后,剩下的梅花和果子也一起捣碎,和成了馅料。
由于程月教过她让馅料流心的秘诀,那这小饼里肯定也要用上。
褚朝云一口气做了几十小饼,又依照梅花的外观,全部捏成花朵的形状。
最后点了黑白芝麻在中间,刚好充当花蕊。
做好之后,接下来就是烤了。
只不过她是第一次烤饼,虽说有点费火,但还是选择先烤一个出来试试。
程月只是口头陈述给她听的,但这耳朵会了和真正会了还是相去甚远,总不好浪费了所有的心血。
好在梅花小饼每个只有掌心般大,烤熟也很快。
不出所料,褚朝云第一二次烤出来的饼,果然糊了,黑魆魆地还能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但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心理,她还是强忍着吃完了。
“诶,馅料还是出奇的好吃嘛。”
女子有点惊喜。
这小饼不仅有果子的酸甜,梅花的凛香,还增添了猪油的细腻,流心的清爽……
一口下去满嘴爆浆,尤其咽下之后还多了几分美妙的回甜!
褚朝云的好胜心被彻底激发,开始不断地尝试起来。
从一个到两个,两个到多个,最后一口气就能烤出十几张小饼,并且还能保证每一个的火候都均匀无差。
当晚,她端着一盘梅花小饼进了刁氏房中。
煤油灯下,三人围坐一团。
从前最平常的夜,如今却成了最难得最珍贵的一晚。
三人多少都有些不舍。
静默之后,褚朝云还是笑岑岑地往二人手中分别递了一张小饼,然后眼红红道:“今夜我们娘仨提前过年。”
“来,新年新气象!”
“朝云预祝婶子和香荷——万事顺利,岁岁平安!”
第67章 二更
新年在即,不只花船上的船娘们要做新衣,这几日赵大也在忙碌着给劳工们做红衣裳穿。
不过男子较女子们要简洁得多,女子们的衣裙款式复杂,裁缝师也选的精心,而褚郁他们所要做的衣裳大差不差都一个样,随便量裁一下也就行了。
因着是在干活途中抽空量尺寸,劳工们也就没回居所,而是就在码头旁排起了长队。
此时此刻,长街之上红色弥漫,这迎新年的氛围算是彻底被烘托起来了。
每年到了这会儿,巡逻的衙差们便要偷懒。
再加上年前年后这一阵子,几乎不会发生什么命案,所以懒散的衙差急着休假,就会叫宋谨他们代为巡视。
宋谨,朱力和同僚里的小八卦正在街上慢慢走着,小八卦就笑呵呵开口道:“宋儿,你要不要换个红色的荷包?毕竟红色喜庆,你这要是从里红到外,说不定心里想的事就能成真了?”
闻言,宋谨还没等开口,朱力就忙不迭地过来凑热闹:“什么从里红到外?什么红色荷包?他想什么事了?”
小八卦贼兮兮一笑,刚要开口分析,宋谨就头疼的说:“我去那边,咱们分开来走。”
宋小哥倒不是不想解释荷包的事,只是害怕越讲越乱。
上次褚姑娘的油茶被他护的太紧,同僚们都笑话他半个多月。
其实他也理解,大家心里都苦,每次曾茹过来看望朱力,同僚们都艳羡着大力哥有娘子疼。
所以一遇上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兄弟们就稍微敏感了些,实则也没什么恶意。
宋谨急着跟他们分开,朱力则怔愣了下,随即就喊道:“宋谨,你别忘了午时去老头那儿量尺寸,今年的新衣必须得穿,不许再躲。”
宋小哥轻轻应了一声,迈步时,神色却有片刻恍惚。
青州是没有年节穿红的习俗的,可自从到了这里,几乎每一年,他都要被迫的做上一套。
可以往做出来的那些,他从未穿过。
每年除夕那夜,同僚们都去老头那里守岁,喝酒,难得享受一下来之不易的放松时刻。
只有他,不想穿红,不愿出门,唯有独自待在院子里,举头望着明月发呆。
好像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要庆祝,所以也没必要穿。
后来,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被岳常发现了。
大概是有跟他们不对付的衙差告密。
而那人却并没有单独拎出宋谨的名字来说,只是说仵作手底下那群不听话的抬尸工,敢公然忤逆知府大人的意思不去穿红。
岳常虽说不愿在这种事情上做文章,可未免破坏了吉日,还是单独找仵作说了这件事。
朱力恐怕宋谨一再违背岳常的意思,惹恼了知府会被罚俸,或者还会有更惨的事情发生,这才不得不出声提醒。
他不想在大街上说这件事,所以说完还有些后悔。
应该没谁会注意他们这些人吧?
朱力四下看看,见百姓们都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这才轻呼口气放松了些。
然而,令他没注意到的是,他才喊完宋谨的名字,排队的劳工里,一双浑浊的眼就偷偷看向了宋小哥。
褚郁和项辰排在老陈之后,小孩子对做新衣裳这事还是比较积极的。
不过项辰却微微摇着头,似是对那普通的衣料不感兴趣:“你知道天蚕丝么?流光溢彩,我大哥最爱炫耀,每年都要做几身才满意。”
“你大哥?那个养子?”
褚郁小声问。
项辰“嗯”了声:“一套天蚕丝的外衫,够咱们这些人五年的工钱。”
褚郁惊怔着捂住了嘴,进而咕哝一声:“他好败家。”
项辰也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他以前并没这么想过,只是来了蕤洲之后,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间疾苦,对于从前过分的奢侈生活,他多少有些懊悔。
虽然他不曾像那养子一般铺张浪费,可日常的吃穿用度还是算得上奢侈了。
二人随口聊着,忽的一抬眼,就瞧见老陈正目不转睛看着宋谨。
项辰给褚郁使了个眼色,褚郁微微点了下头。
想起之前宋谨和褚朝云的提点,褚郁就故意咳了声说:“这衣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好,我还想穿给宋大哥看呢。”
他这么一说,老陈果然收回了视线,身形缓缓靠向他们,似是再听二人说话。
褚郁对着项辰眨眼睛。
项辰就继续道:“咱们这衣裳好做的很,明天就能送过来。”
“那么快?”
“就算没有预计的快,不能穿给宋大哥看,也总要提前和他说一句新年快乐吧?”
褚郁故作深思,一张青涩稚嫩的小脸做戏做的并不太像,但老陈是背对着他们的,自然也看不到二人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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