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京何是司业,若论起来的话,他顶上还有个祭酒。
将祭酒搬出来的话,此事说不准还有回旋的余地。
但这般行事,就是将徐京何彻底得罪了。
徐京何自入京以后,便一直与魏家不对付,前些时日出手料理了魏家埋在国子监的所有人,便能看出问题所在了。
谢郁维知晓的事情,比旁人还多一些。
徐京何可是江南徐氏真正的掌权人,手里不光有人,有势,还有银钱。
自古以来,江南都是极富庶之地。
他要扶持广郡王上位,江南徐氏的立场就会变得格外重要。
何况,这本是徐京何和魏家的事。
“既是如此,那我便照实向魏大人转达了。”谢郁维淡声道。
边上的魏青染,在听到了这句话后,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她想起了兄长的话,此刻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不知前朝的事,却听兄长提及过多次,说徐京何一直在寻魏家的错处。
魏青染当时还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国子监司业,能拿他们如何?
她的父亲,如今可掌着大半个朝堂。
如今见着这番景象,骤然反映了过来。
比徐京何更重要的,是谢郁维的态度。
此前她也有所感触,但没有哪一次能有眼下来得深刻。
谢郁维不光只是拖延与她的婚约,而是要与他们整个魏家,划清楚界限!
“不必了。”魏青染抬头,面色阴沉到恍若能滴出水来,她冷笑道:“这国子监,不读也罢。”
至于面前的这些人,她势必会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魏青染面沉如霜,带着魏府的下人,直接离开了国子监。
那辆格外奢靡的马车,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魏青染坐在车内,情绪剧烈翻涌,她将桌案上的所有东西都扫落在了地上,在周遭下人惊惶的视线中,暴怒道:“谢郁维呢,叫他亲自来见我!”
退学的事已是板上钉钉。
国子监内看热闹的学子们,被吴监丞派人遣散了大半。
今日实在不是谈事的好时机,谢郁维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目光落在了那垂眸不语的人身上。
谢郁维脚下微顿,到底没有停留,抬步离开了国子监。
周遭安静下来,施元夕眼眸微动,正想开口,就听得顶上的徐京何不带情绪地道:“你随我来。”
施元夕心头一沉,跟上了他的脚步。
暮色四合,国子监内四处都变得尤其安静。
徐京何领着她,越走越偏。
施元夕默不作声跟在身后,轻抬了抬眼皮,就看见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地方。
……正是昨日她见施雨烟丫鬟的池塘边上。
徐京何在池塘边站定,他身量极高,低下头看她时,眼里不带任何情绪。
他开口道:“国子监内的池塘,已有些时日没有清理,底下淤泥遍布。”
“当心些,莫要离那边太近了。”
温润的嗓音,贴心的嘱咐。
若非是他那双幽深似海的眸里,瞧不见任何的笑意,施元夕便真的以为他是在关心她了。
施元夕眼皮轻跳,他这是动了杀心。
今日这桩事,最麻烦的都不是魏青染,而是眼前的人。
他人口中的徐京何,是学富五车的国子监司业,惊才绝艳的翩翩公子。
施元夕却清楚,能在此时就对上魏家,还一手剥除了魏家埋在国子监内的那么多人,此人必定手段了得。
今日之事,看似是她给他行了方便,实际上却是她利用了朝中斗争,及洞悉了徐京何的想法,借着他的手,在铲除异己。
还不只是利用这般简单。
今日之后,魏家势必会反扑,但首要针对的,一定会是徐京何。
因为在所有人眼里,今日之事不过是凑巧,魏青染肆意妄为不是一天两天,以施元夕的身份和能力根本翻不起花样来,借题发挥的人,是他徐京何。
虽说这个结果也是徐京何想要看到的,但他想这么做,和被别人利用完全是两码事。
只是朝上的人,一般学子都难以把控,何况她一个疯了三年的人。
徐京何便是能看穿她所有的手段,应当也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知悉了他的意图,而刻意为之。
毕竟这事,若说是她们女子间的牵扯纠纷,也完全说得过去。
所以他将施元夕带到此处,只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便没再开口,而是等着她主动解释。
气氛冷凝,徐京何用不带情绪的目光审视着她。
那宛如实质的目光,直看得隐在了暗处的暗卫心惊肉跳。
施元夕却在此时后退了半步,她的裙角被脏污的池水打湿了些许,她却好似全然没有察觉,整个人都离池塘极近,开口的嗓音还格外动听,她道:“今日之事,元夕谢过司业。”
一阵秋风起,吹起了她的乌发。
徐京何看她自秋风中轻轻抬起下巴,露出了那张眉目如画的精致面容。
她生得美,那双眼瞳如纯黑的夜空般澄澈,此刻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盈盈地看着她。
远处的暗卫:……
合着折腾半天,这位真的是冲着徐京何来的?
没错。
施元夕让徐京何亲自出面辟谣,还解决了魏青染。
可到了他的跟前,她却压根不打算说出自己任何的意图和解释。
事已至此,不论是什么解释,他只怕都未必会相信,还只会加重他的顾虑。
那魏青染的下场,便是她的前车之鉴。
若他手再黑些,今日她说不定还真的要溺毙在这池塘里。
托魏青染的福,她有了个万全之策,也是目前最符合别人眼中的她的最好办法。
那便是在他的面前,坐实魏青染的话。
让她所做的事,都变成了是想要接近他,勾引他,再谋夺一门好婚事。
而绝不是利用朝堂方向的居心叵测。现在的她,可还什么都算不上,肆意窥探朝中大事,利用几大家族的纷争来争权夺利,那么,第一个死的人,绝对是她。
天边的火烧云蔓延开来,橙红色倒映在了她的眸海里,金辉勾勒出了她脖颈漂亮的线条。
她就这么仰着小脸,对他露出一个一看就练习了很久的表情,脆弱又不堪地道:“魏青染欺我辱我,我知这么做不该,可一忍再忍,换回的是她越发咄咄逼人。”
见他不为所动,她似是有些狼狈地撇开了头,低声道:“幸得徐司业明辨是非。”
“但不论如何,此事都是元夕有错,还请司业责罚。”
她如今一无所有,对待不同人,当有不同的办法。
至于谋夺婚事嘛……这怎么不算是专业对口呢?
她要蛰伏,要静下心读书,要慢慢谋取自己所想要的一切,便要不惜手段,不惜方式,多多变通才是。
远处的暗卫看得是目瞪口呆。
他都不知道,施元夕就这么几句话,是怎么把刚才那危险至极的气氛,变得这么……这么旖旎和暧昧的。
只半张着嘴,傻在了原地。
天可怜见的,这么多年来,对他家大人有心的人不在少数,这么明目张胆的,可还是第一位。
刚想着,就听那边的施元夕又来了句:“司业怎么不说话,可是因为这件事厌弃了元夕?”
余音那叫一个缠绵悱恻。
暗卫抬头,忍不住抖了一下。
今天可当真是开了眼了。
第19章 文章谬误
施元夕嘴里说着叫人误会的话,却没有半分越矩之意。
那双眼眸里仿若蕴含着绵绵情意,仔细一看跟徐京何站得还有些距离。
这就叫做专业。
徐京何面上看不出来情绪,似乎也并没有在分辨施元夕这番话的真假,他目光微顿,落在了她沾湿的裙摆上。
对面的人便适时地搓了下自己的肩膀,温声道:“徐司业?”
分明从头到尾没有提及过半句自己的处境,却能无端叫人生出几分怜惜来。
她倒是把蓄意谋划,演得无比分明。
徐京何抬眸,深井般的眼眸里没有半点波澜,道:“既是知错了,便去戒堂内领罚。”
光从面上来看,确实看不出她的真实意图。
但至少有一点能明确,便是她和魏家确实没有任何关系。
至于是否属于另外几方,就有待商榷了。
放在了眼皮底下,作用会更大。
他话音刚落,那双潋滟生辉的眸就垂了下去,看不清楚情绪,只能听到她低声道:“是。”
不远处的暗卫脑子里瞬间划过了许多字眼:知分寸、懂进退、不纠缠。
啧。
眼见施元夕的身影消失在了面前,隐在了暗处的暗卫这才现身。
刚一出现,就听徐京何道:“派人盯紧她。”
暗卫一愣,抬头就看见了一张平静无波的脸。
他没忍住,问道:“主子,这位施小姐究竟是……”
她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徐京何轻抬眼皮,他看了眼对方‘不经意’地遗落在池塘边上的香囊,淡声道:“别有用心,信口雌黄。”
暗卫:……
那这个香囊,捞是不捞啊?
“把东西取过来。”
暗卫得了吩咐,将那个淡紫色的香囊捡了起来,拍去了上面沾染的泥土和灰尘,才递到了徐京何面前。
徐京何却没伸手去拿。
他轻垂眸,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正是第一日见面时,施元夕身上散发着的那浅淡的香料味。
仿若是在告知徐京何,她从一开始入国子监,就是奔着他来的,所以才精心装扮。
在只能穿学子服的情况下,便特意用上了香料来让他记住她。
徐京何微顿,开口便道:“告知戒堂,让她多抄写几遍。”
以免她时间太空,还能有心思去描补之前的纰漏。
那边,施元夕可不管徐京何信与不信,离开国子监后,直接回了施府。
国子监的事情闹得很大,魏青染被退学这么大的事,施家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可神奇的是,施府上下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魏青染被退学的事情因施元夕而起,虽不是她最终导致,但按理来说,萧氏无论如何也该敲打她一番才是,此番却这么安静,实在反常。
晚间,施元夕洗漱好了坐在窗边看书,张妈妈在一旁给她绣东西时,还担忧地问了一句:“……也不知道大房那边会如何。”
“不会如何。”施元夕看着书,从旁边的小桌上摸了块枣糕吃。“我那位大伯父,可搭上了一艘大船。”
糕点在唇齿间化开,香甜软糯。
这段时间,连带着她在府中的伙食也好了起来。
与刚开始的敷衍不同,如今吃食好了不少,房间内存着不错的茶水,还时不时有这样精巧的点心吃。
张妈妈微顿,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可是那边?”
施元夕轻点头,她在决定好这么做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后果。
其实这件事,她只是个导火索。可施家上下却不会这么觉得,只会认为是她招惹了魏青染。
以施家此前的态度,说不准还会为了平息魏家的怒火,让她也从国子监退学。
可如今却是什么都没发生。
不是她那大伯父大伯母变好了,而是他们现在也有了立场。
前些时日,张妈妈就发现了萧氏和镇北侯府来往。
施元夕却一直放任不管,为的就是此时。
裴济西和朝上的那几位,可算得上是颇有渊源。
……当初镇北军反叛,裴济西后来查探下来,可是跟先帝一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施元夕不清楚这几年镇北侯府在京中的待遇如何,但她了解裴济西这个人。
与裴济西同坐一艘船,就得要与他同仇敌忾。
施家以为用她攀上了一门好亲事,倒正好让她放开手脚去对付魏青染,去招惹魏家。
现在好了,祸事惹了,比三年前还要大许多,施府却无一人敢吭声。
这怎么不算是福报呢?
其他人如何心惊肉跳,与她无关。
施元夕心安理得地睡了。
次日一早,施元夕早起后,伏案写了一篇文章,临出门前,将文章封好,交给了张妈妈。
萧氏现在因着裴济西,对她多有照顾。
正好,她便也借萧氏的人脉用一用。
萧氏晨起较晚,用罢早饭后才见了张妈妈。
听了张妈妈的来意后,她轻皱下了眉头:“要让女院的山长,将她这篇文章广而告之?”
萧氏觉得这施元夕是越发不知所谓了。
她在国子监内闯祸就算了,现在竟还要让她替她做这等事情?
张妈妈垂目,轻声道:“是。”
萧氏怒极反笑,她打发个人送来个东西,就喊她去做,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她将施府的人当做了什么?
“姑娘说了,若此事让大夫人为难了,便让老奴把东西带回去。”张妈妈微顿,掏出了另外一张帖子,递到了萧氏面前:“恰好,江小姐差人至国子监,给姑娘送了张帖子。”
萧氏翻开了帖子,看清楚上面写的名字后,神色冷沉了下来。
她还道是哪位江小姐,原来是江静婉,镇北侯世子的未婚妻!
施元夕这分明就是在威胁她!
萧氏气不顺,想发火,却又无处可发。
总不能真的让施元夕上门去见江静婉!
迫于无奈,萧氏只能应了下来。
晚间施元夕回府,听说了后,只轻声应了下。
萧氏倒并不是怕她去见江静婉,而是怕她直接去找裴济西。
施元夕利用的就是这一点,她压根就没打算跟镇北侯府有所往来。
可萧氏不会这么想。
这便够了。
这几日国子监内风起云涌,她需要早些谋算。
施元夕的预感很准。
仅七日的时间,朝堂上如何热闹不知,光就国子监内,便换了三批官员。
首先是在代考舞弊案中,被处置了的学正、博士空出的位置,吏部有了安排。
紧接着就是吴监丞被调离国子监,另从翰林院中调了位汪姓官员,出任新的监丞。
比起来,前两轮都算不得什么。
第三轮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换血。
朝堂争斗下,无人可以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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