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见她沉默看着窗外,靳延也顾不上靳希文还在,伸手将人揽进怀里,“难受就哭出来,别憋着。”
沈意欢侧首埋进靳延的胸口,泪水很快就浸湿了靳延的衬衣。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里确实是最能让她安心的地方。
看她安静垂泪,靳延心刺刺地痛,但更无力的是,他甚至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因为他无法改变任何事。
靳延的后槽牙紧紧咬着,忍着心中的愤懑。手上却只能轻轻抚摸沈意欢的后背,帮她平复心情。
见两个孩子这样,靳希文轻轻叹了口气,他也替沈意欢难受,但时代的洪流滚滚,他们还能安然坐在这里已经是拼尽全力的结果。
何况沈意欢所处的环境还那样特殊、舞种也特殊,转到管理岗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答案。
沈意欢其实对靳希文的话早有预料,但她没有想到情况会比她想象得还要糟糕一百倍,糟糕到她想一直躲在靳延怀里,这样就不用做出任何选择了。
但迟早要面对的,决定也只能沈意欢自己做。
靳希文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外面的权利更迭已经结束,军队内部还好说,文工团大概是逃不过他们的介入的。
顶多再有半年,不止他们总政,各地从事演出传统剧目的文工团大概要么会被解散,要么就会被指定只准演出样板戏。
而除了演出样板戏的单位外,其他的文艺团体甚至也许都逃不过全部下放到干校的结局。
“我们尊重你的意愿。”靳希文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却又重重砸在沈意欢心上,“你不想离开舞台也没关系,我们护得住你。只是...”
只是从此只能日复一日地跳红白,只能陪着文艺界一起沉寂。
“我不转岗。”沈意欢在靳延怀里平复好心情,重新坐直,答得坚定,“如果每一个舞者都选择放弃,那谁还会记得芭蕾?”
“不过是带着镣铐起舞。”沈意欢的眼眶还红着,眼睛却是亮亮的,“叔叔、靳延,我不怕的,天总会亮的不是吗?”
“是。”看她这么快就振作了起来,靳希文面露欣慰,肯定,“夜色再浓,也会有天亮的时刻。”
靳延并不意外沈意欢的选择,但真听见沈意欢选择了更难的那条路之后还是在心里小小地叹了口气。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心疼她,她即将面对的环境可比他糟多了。
“我没事的。”沈意欢握住靳延的手,回视他担忧的眼神,“我只是在替我们团的人难过。”
去年初秋,曹素锦还兴致勃勃地组建出了一个全新的文工团,以为只要捱过这个冬日就能迎来春天。他们团里的每一个人也都斗志昂扬,期待着更大的舞台。
但没想到,这个寒冬比想象中还要冷、还要长。他们不仅没有等到更大的舞台,还要彻底从芭蕾舞者变成样板戏的演员了。
那些穿着舞裙自由起舞的日子只能变成遥不可及的回忆和不知何时才能重返的桃源...
想着想着,沈意欢又有些想落泪了。她咬着下唇,阻止自己软弱的眼泪,问起自己关心的另一件事,“叔叔,我爸爸那边会有什么意外吗?”
“不会,新省那边很快就要结束了。”靳希文平稳的声音里带着抚慰的力量,“局势稳定下来对你爸爸反而是好事。”
对于这场起自1966年的风波,靳家的态度一直不变,以保全自己为主、尽量不参与。
这个准则显然是对的,两年多过去,跟随靳家的人已经算得上是北城大院里少有的好结局了。
靳家只损失了一个靳阳明,何家靳延的大舅得以保全、只靳延小舅被迫转业,顾家顾德远虽降调地方、但顾振北却被调回了北城,沈丁方三家甚至毫发无损。
对于他们的做法,外界自然有嘲笑他们懦弱的、也有鄙夷他们没有气节的,但靳希文并不怕这一时的误解。
有人要冲锋陷阵,有人要卧薪尝胆,自然也要有人隐鳞藏彩,如果力量全耗在敌人锋芒最盛之时,时机到了、无人可用,又该如何?
靳希文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放心战友们不会犯傻,但还是怕沈意欢太年轻钻了牛角尖,提醒,“欢欢,你既然放弃了转岗那条轻松的路,就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天亮,也许那时你已经跳不动了。”靳希文瞥了眼脸色焦急的儿子,并没有停,“你的坚持,很有可能改变不了任何事。”
“娘子军和白毛女也是芭蕾,我们继续跳、往好了跳,至少能让芭蕾一直被人看见。”被逼着直面最坏的可能,沈意欢的情绪反而稳了下来,她说出自己心里已隐隐冒头的想法。
“而且样板戏里还有芭蕾的一席之地,就证明规则内还有空间。我们团能创作出娘子军,自然也能创作出其他的。”
沈意欢的思路越来越清晰,“虽然现在的环境限制了芭蕾不能继续向前,但能在风雨中护着它也很好,也同样重要。”
“艺术的传承不就是这样的吗?有人发扬、有人创新,也有人只是守护,但每一环都需要有人在。”
“没错。”靳希文听见这话才真的对沈意欢放了心,“你想得很对,叔叔支持你的决定。”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靳延紧了紧一直握着的沈意欢的手,压着声音紧跟着表态。
重新找到了前进的方向,沈意欢冰凉的手心也慢慢恢复了温度,她眉眼弯弯,“嗯,我知道的。”
靳希文笑看着两个小年轻的亲昵,想起被迫中断的订婚事宜,正想开口,靳延就用眼神制止了他。
行吧。两人感情好,儿子看起来也算有分寸,靳希文干脆顺着他的意思暂时放下。
“欢欢,今天的话你自己清楚就好了,不要向外透露。”靳希文叮嘱,“靳延的世伯知道你在总政才特意透露的消息,但这也不过是我们的推测,说出去生了乱就不好了。”
沈意欢听靳延说过,他的世伯其实就是靳家跟随的那个领导,以他的位置阅历,说是推测也和预言差不多了。
沈意欢知道轻重,今天这话说出去,不仅帮不了任何人,几家长辈的努力也要付诸东流。
她抿抿唇,重重点头,“我知道的,叔叔,谢谢您和那位伯父替我费心。”
“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靳希文笑着端起茶杯,“无论遇到什么事,保全自己第一,其他的有我们呢。”
“好,我不会瞎冒险的,叔叔放心。”沈意欢的声音里都是孺慕。
看正事说完了,靳延干脆拉着沈意欢上了楼。有靳希文在,好多话他都不好直说。
“去我房间吧。”沈意欢戳了戳正在搬凳子的靳延,练功房这会儿正晒,沈意欢怕他会热,“电风扇在里面。”
闻言,靳延立马把凳子重新放回墙角,故意打趣缓和气氛,“你确定?引狼入室、后果自负哦。”
沈意欢没说话,等进了屋就主动搂上他的肩,娇声,“我想抱抱。”
靳延的心一颤,立马就握着她的腰将人紧紧抱了起来,知道沈意欢喜欢埋在自己肩上,还特意偏开了头。
直到贴上他的颈侧,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沈意欢才重重呼出一口气,重新露出脆弱,“靳延,幸好有你陪着我。”
沈意欢觉得老天爷对她的确是很好的,在局势恶化之前,早早就把靳延送到了她的身边。
这小一年里,每一次风波,靳延都陪在她身边,不仅把风雨隔绝了大半,也给了她继续向前的力量。
“也谢谢你陪着我。”靳延语调温柔,大手稳稳掌着沈意欢的后腰,“你知道吗,前两天我爷爷还当众夸我今年稳重多了,不愧是有对象的人呢。”
“真的?”沈意欢有些怀疑,她见过靳延的爷爷,那是个古板又严肃的老人,沈意欢很难想象他会主动打趣孙子。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靳延看了眼铺着粉色床单的床,拉开梳妆台边上的凳子坐下。凳子有些矮,靳延不得不张开了腿,让沈意欢侧坐在他腿上。
沈意欢坐在靳延的右腿上,膝盖被他的左腿撑着,整个人都被他圈进了怀里,但经过这半年多的亲昵,沈意欢早就已经喜欢并适应了这样的距离。
她习惯性地把手放在靳延的肩上,听靳延继续和她说话。
“不说他了,欢欢,你想不想去乌市找叔叔阿姨?咱们去年的假都在,你要想,咱们去乌市呆半个月都足够。”
沈意欢知道靳延是想让她避开文工团的这次动荡,文工团裁人是必然,靳延怕她为难、伤心,但沈意欢并不想逃避。
“等都安稳下来再说吧。”沈意欢凑上去亲了亲靳延的唇角,“谢谢哥哥,但我想陪着大家一起度过。”
“都随你。”靳延没有犹豫地应下,他并不会在这种时刻吻沈意欢,只是摸了摸她的眼尾,“但有事要找我,不准再偷偷藏在被子里哭鼻子了。”
这说的是年初沈意欢的节目被取消的事,那时文工团就全面禁止红白两部之外的芭蕾舞剧了。
沈意欢隐隐从这个决定里察觉到了芭蕾的未来,难过又无力,没忍住躲在卧室里哭。结果哭着哭着睡着了,沈小妹担心,但卧室反锁着,叫她也不回答,只好打电话给靳延。
靳延急得不行,干脆从旁边卧室窗子翻了过来,结果就看见她躲在被子里睡着了,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靳延心中是又心疼又生气,屋里烧着暖气,她还用被子捂着脸,多危险。但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又心疼,靳延一腔情绪无处发泄,没忍住就打了她屁股一下。
“我不会哭了。”沈意欢想起那天的事,也有些不好意思。那是她第一次挨打,尤其靳延打的还是她的屁股,虽然不疼,但那羞耻感足以逼得沈意欢又落了泪。
她看着靳延的眼睛,像是在对他承诺,“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会努力更坚强的。”
“在我面前不用。”靳延疼惜地亲了亲沈意欢的眼尾,“我只恨不得把你护在怀里,离外面那些魑魅魍魉远远的,但我知道你不需要。”
“需要。”沈意欢重新靠回靳延怀里,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我需要你的,很需要。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会一直陪着我,我才敢毫不犹豫地选择继续跳的。”
沈意欢说的是真心话,正是因为她知道靳希文会护着父母、靳延会护着自己,她才能一点后顾之忧也没有地做出选择。
否则,即使是再不甘,她大概最后也会选择转去更安全的位置。
沈意欢也很庆幸自己爱的是靳延,他明明可以借此机会让自己转岗的。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只要转了岗,自己就会彻底回归家庭,还不会对他生出任何怨气。
但靳延并没有这样做,他依旧信守着那晚的承诺,支持着、守护着她的梦想。
这样的他、这样的爱,沈意欢又怎么可能不动容。
“靳延。”沈意欢靠在靳延的肩上,轻声叫他的名字。
“嗯?”靳延垂眸看向怀里的人,低沉的嗓音带着只属于她的温柔。
沈意欢看着自己的爱人,主动说出那句在他们俩心里都盘桓了很久、却总是被一次次的突发情况贸然打断的话,“靳延,我们...”
“等十月五号的时候,我们订婚吧。”靳延第一次打断了沈意欢的话。
他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心,“好险,差点又要被你抢在前面了。”
第46章 坐在他怀里
听到十月五号这个日子, 沈意欢竟恍然有隔世之感,忽然想起了去年那天下山时两人的约定。
显然,靳延也记得, 他碰了碰沈意欢的唇, “来得及的,这次咱们去看朝阳。”
订婚那天事情会有很多, 沈意欢还以为靳延是在说笑,漫不经心地点头应下, “好啊。”
说完这句,两人谁也没再开口, 安静地靠在一起享受午后的安宁, 只余风扇还在忙忙碌碌。
携着凉意的风不停撩起沈意欢的鬓发,靳延又不厌其烦地帮她挽到耳后,表情很是认真。沈意欢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你很无聊嘛?”
“是无聊。”靳延干脆按住她翻飞的发尾,故作委屈,“想亲你,但是又觉得现在不能亲。”
“嗯?”沈意欢不知道靳延为何会这么说。
“怕你觉得我不重视你的情绪。”靳延答得认真, “我前几天刚听见我战友说他因为这个挨了骂。”
“你们平常还讨论这个?”沈意欢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引走了, 很是惊讶。
“不是讨论。”靳延摸摸鼻子,“洗澡的时候顺耳听到的。”
“你可不许把我们的事往外说。”沈意欢想了想那个场景,眉心微蹙,“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我不想别人知道、甚至讨论。”
“我才不会说。”靳延捏了捏她的小脸, “我都恨不得把你藏起来,怎么可能舍得和别人聊起你来,尤其还是这种事。”
他话里的醋意太明显, 沈意欢知道这酸味的来源,捧着他的脸揉了揉,“好啦,那都是多久的事啦,你还在吃醋呢。”
“过不去。”靳延即使现在想起来也牙痒痒的,“一日不报仇,我看何宁浩就一日嫌烦。”
去年两人确定关系,靳延搬回宿舍,沈意欢特意跟着他去了空军那边一趟。
为了让沈意欢安心,也为了多和她相处一会儿,靳延就带着她在那边逛了逛,两人还一起在食堂吃了顿下午饭。
当时靳延满心满眼都是沈意欢,也就没留意周围,结果等他送沈意欢回来,就看见宿舍门口站了好几个年轻军官,都一脸的虎视眈眈。
靳延当时就敏锐地觉得不妙,果然,他们一看到靳延,就争先恐后围过来叫他“大舅哥”,还纷纷向他推销自己,暗示想要认识他妹妹。
48/94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50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