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希文自然知道对方担心的是什么,他笑着接话,完全不提孟冬荣的复杂背景,“不错,真是年少有为。那就烦请郭主任您和孟医生多费心了。”
郭强见靳希文并没有在意,没忍住也开心地笑了。于是电话刚挂,他就催促自己的助理,“去,小艾,再去把明早病人的术前准备跟进一下,我们争取早点结束去和协。”
又急着要给自己的爱徒打电话,不想拨过去却只听到接线员说那边正占线,郭强只好先忙工作。
却不想孟冬荣先回了电,且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老师,谢谢您,刚刚我已经接到了靳副主任的电话。”
郭强有些惊讶,不想自己已经应下会带上孟冬荣,靳希文还会专程致电去请自己的小弟子。
怪不得对方的风评那样好呢,郭强不得不感慨靳希文的谦逊有礼。
在他那个位置上,其实完全可以让他的下属联系自己的,或者越过自己直接联系医院领导,他还是会尽心配合。但靳希文却亲自和他们通了话,对他们也很尊重又亲近。
礼贤下士,已经多久没有体会到这个词语了啊,郭强心中难免有些感慨。不过也正因如此,郭强更加想要帮孟冬荣抓住这个机会了。
他叮嘱学生,“我明天一早有台手术,室壁瘤切除,估计没个六小时是下不来的。你要是结束得早就早些过去,和你潘师伯先讨论讨论。”
即使知道孟冬荣不是清高执拗性格,但爱徒如子的郭强还是紧跟着劝慰了一句。
“冬荣,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我们正常会诊,也不会多求什么。但你也要认识到重要性,这对于你来说,是个很好的立足机会。”
“学生知道,我一定会好好把握的,谢谢老师。”
对面的青年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让人听之就想到了抚过湖面的春风,温暖中携着水汽,自带沉静淡然的韵味。
郭强闻言彻底放了心,又和孟冬荣就何永的病情沟通了几句,才重新投入到了工作中去。
第87章 红色娘子军
“郭主任、孟医生。”等在楼梯转角的何修霞见两人下了楼, 有些紧张地拦住了他们。
郭强对眼前人还有印象,刚刚他和何永的家属沟通病情的时候,对方一直站在较远的距离, 表情看着很冷淡, 但视线却一刻也没离开过自己这边。
没再想她的特殊,郭强应声停下了步子, “您好。”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是想问问您, 如果我...父亲长期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的话,他的病情能不能因此好转一些?”
何修霞神情恳切, 用词也十分礼貌, 郭强见多了这样的家属,并不觉得有什么。但何家人如果在的话,看见她这样一定会很震惊。
听完何修霞的话,郭强第一时间表示了肯定。
“在保守治疗阶段,这样当然是非常有益的。其实按我了解到的何师长的生活习惯和身体状况来看,他之所以会得冠心病,大概就是在情绪上出了问题。”
既然病人家属问了, 两人又是父女, 郭强就说得很是透彻。
“我听何师长的勤务兵讲,他常年失眠、有时候睡不着就会干脆直接起床办公,生活里除了公事就是家事,很少有放松的时刻。”郭强没再往下说。
“总之, 如果你们最后选择了保守治疗的话, 那让患者保持心情舒畅、生活愉悦就是非常重要且关键的。”
听完郭强的话,何修霞的神色更加复杂,她感激地对着郭强和孟冬荣鞠了一躬,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您们跑这一趟。”
孟冬荣侧身避开了她的鞠躬,却在下楼以后又往何修霞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她虽还未动、身边却明显来了熟人以后才收回视线。
“安心了?你还是老样子。”耳边传来老师的问话,孟冬荣没有否认。
他回答,避开何修霞脸上那个显眼的巴掌印不谈,“她的状态看起来太差了,应该很久没有休息好了。这里是台阶,我怕她失神踩空。”
郭强脚步微顿,“医院里啊,最不缺的就是故事。”
话虽这么说,但郭强心里还是很欣慰的。他就知道,孟冬荣是不会变的。
无论经历了什么困难、又遭受了什么委屈,他的仁心也不会因此更改,他依旧会安静而温柔地对待世上的一切。
这一点,也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见,所以自己也要稳住、不可心急。
郭强定了定心神,宽慰学生、也宽慰自己,“如果何家最后没同意手术也没关系,机会总是会有的。”
孟冬荣不疾不徐地扶着郭强上了车,应声,但其实他心里已经猜到了结果,这台手术是做不成的。
果然,何永醒来后听见关于他后续治疗的方案,没有犹豫太久就做了决定,“先吃药吧。”
这其实也是何家人统一的答案,即使郭强承诺了六成的成功率,但相比之下依旧是一场豪赌。
且这个手术诞生才不到五年,国内更是一例成功的案例都没有,而何永的病情又没有糟糕到危在旦夕,综合总结对比下来,大家还是都偏向了保守治疗。
何永反而没想那么多,当他睁开眼看见的是医院病房的时候,他其实是有些遗憾的。
在晕倒的那一刻,在心脏剧痛到无法呼吸的那一瞬,他其实感到了解脱。
是的,解脱。何永在这几年里,总是会试图总结自己的人生。
前半生,在父亲的影响下,在时局的敦促下,他自然而然地踏上了这条路,自此追随着父亲保家卫国、也暗暗较劲想要超过他。
可年近花甲,他还只是一个师长,走出去,别人看见他时最先想到的,还是他的父亲、甚至他的妹夫。
但这也没关系,他不怨这个。这一生,他虽然没有建立多么大的功勋,但也创造了只属于自己的价值。
他的两段婚姻其实也都是因此产生的,他的两任妻子都是托孤。
他的第一任妻子,林俪,是父亲的老友托孤。她在他们家长大,又在成年之时表达了对他的钦慕,母亲本就忧愁他的婚事,便直接将这件事定了下来。
等他们父子三人年底从驻地回家,就发现林俪已经住进了他的房间,为此,父亲和弟弟还都发了很大脾气。
何永其实也是不愿的,他对林俪只有兄妹之情,他早就拒绝过林俪很多次,他质问林俪为何不将实情告知母亲,但林俪只是一味地哭、甚至以死相逼。
于是,他妥协了,他也努力尝试过回应她的感情,可是他做不到,他连和她同房都做不到。他拿林俪当妹妹,和何韵一样的妹妹。
他无法突破道德感的禁锢,也无法在牺牲了婚姻以后,还欺骗自己的心。
何永也后悔了,他提出了很多解决方案,可是林俪却都不答应,她还又开始用寻死逼他。林俪不是做戏,她对自己很狠,最严重的一次,搀着血的水都漫出了卧室。
何永不可能真得看着林俪死去,所以他又一次妥协了,他们有了大女儿何修霞。
可妥协并不等于不生怨,在完成任务后,何永开始回避归家,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俪,他觉得窒息。
所以当发现苏文珂母子的处境艰难到那种地步后,何永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再一次献祭自己的婚姻。反正已经有过一次了,也不差这一回。
至少这一次,他可以和苏文珂各过各的,而不用被逼着做那些让他打心底里抗拒的事。
可他没有想到,老天忽然怜悯了他。他爱上了苏文珂,他也无法不爱苏文珂。
她是那样柔软又那样坚韧的一个女人,她能怀着同归于尽的心和入侵者殊死搏斗,也能如春雨般滋养身边每一个人的苦痛。
相爱的那十年,是何永最幸福的日子。只有在苏文珂面前,他只是他自己,他可以随心地做任何事,而她只会温柔地支持他、认可他。
也是在这十年,苏文珂消融了他心中压抑着的郁气和不甘,让他真正变得平和起来,让他真正懂得了何为爱、何为婚姻。
所以在发现何修霜和李明宇的感情之后,他顺应了苏文珂的决定。如果非要有人来经受与挚爱分离的苦,他愿意陪她一起成全他们的子女。
他不是狠不下心拆散小女儿,他只是舍不得她伤心,也不允许让那个男人重新霸占她的心神。
他要她最爱他,连愧疚和思念,也只能给他。
送走苏文珂他们以后,何永便也将所有精力都留给了工作和家庭。那时何修霞二十一岁,已经遇见了林元赫,对于他迟来的教导和关心,她只表现出了抗拒。
何永其实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何修霞,他觉得愧疚。
每一个孩子都该诞生于父母的爱和期待里,但何修霞的来由却是她母亲划在腕间的一道道伤口,是她父亲的无奈妥协、回避埋怨。
也因此,何永无法给何修霞她想要的陪伴,甚至连纯粹的父爱也无法给。在她一次次怒吼着“你对不起我妈妈,你对不起我”之后,对林俪的窒息就转移到了何修霞身上。
何永觉得何修霞说得挺对的,他没有资格以父亲的姿态管教他,所以他只能将工资的大半都汇给她,想要在物质上弥补她。
将何修霞接过来还是苏文珂提起的,那时苏文珂将何修霜照顾得很好,便有信心、有精力分给他的另一个孩子。哪怕那个孩子一直对她很抗拒,苏文珂还是想试试。
何修霞也答应来驻地,可当何永怀揣着希望将何修霞接来以后,等待他的却是何修霞对他们不加掩饰的敌意和恶意。
她会把苏文珂精心准备的饭菜全部摔到地上,会把他买给她的文具衣服都撕毁,会在大院里欺负他下属的孩子,更可怕的是,她一直背着长辈欺负李明宇,甚至试图骗他去离家很远的地方“玩耍”...
何永也不是没有尝试教育她,可他没法当着一个孩子说她母亲的不是,也没法让她理解自己的难处。
而且由于亏欠,每当何修霞喊出那一句“你凭什么管我,你不配做我父亲”以后,何永就会溃不成军。
他们的生活重新变得一团糟,两个孩子天天被姐姐吓哭,可无论是何永还是苏文珂,都说不出要送走她的那句话。
好在妹妹何韵体恤他的艰难,主动将何修霞接去了身边,何修霞在那之后表现得也很好,除了偶有一些傲慢以外,她终于从父母的恩怨里解脱出来,活得像个正常孩子了。
何永便也不再求别的,只希望她能健康平安的长大,所以无论何修霞要什么,只要不涉及底线,何永都会给她。
远超同龄人数倍的零花钱,他二话不说,给;仗着家世看不起别人,他假装看不见;想要和林元赫结婚,他帮她考察,劝服家人...
也许是因为他的予取予求,何修霞和他之间也有过一段和睦。
但自从何修霞从国外回来以后,一切又都变了,她开始毫无理智地追求权力。
她看不见家人为他们安全退回国内付出了什么,也不遵守归国人员的观察期,胡搅蛮缠地让他们为林元赫走动,让他提前回到了单位。
可她还是不满足,不满足林元赫的岗位,不满意林元赫被昔日下属压过一头。为此,她在明知这样做会伤害靳希文、会伤害两家人感情的前提下,用姑姑的病逝逼着姑父靳希文为林元赫作保。
何永在那时还不算彻底对何修霞绝望,因为这些事她虽然做得很过分,但林元赫工作时还是尽职尽责的,对何修霞和林凌也非常好。
何永也就当自己也和一些昔日战友一样养了个不争气的女儿,用家里的战功、清廉的名声换一些对女儿女婿的庇佑,就当弥补她。
可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不伤害国家利益的前提下,和米国建交这种大事,是绝不容许任何私情的。
何永不信何修霞不懂,她如果不懂这件事的重大意义,也不会舍得拿全部亲情做赌,做下这个局。
何永闭了闭眼,看了眼围绕在他身边的家人,艰难开口,“修霞呢?让她进来。”
何毅听见这个名字就想发火,也不愿意让何修霞再有和何永单独相处的机会,但看着何永坚定的眼神,他还是不甘不愿地回答,“在外面。”
“让她进来,你们先出去。”何永还插着氧气管,胸口和手上也连接着各种仪器。
他在重症监护室住了近一周,今天才被转到普通病房,他也在这一周里想了很多很多,几乎把他的一辈子都回忆了一遍,也将他的后半生做了安排。
何毅听见这话,心中又急又怕,张嘴就要反驳,可想起自己签下的那份病危通知书,想起医生说的医嘱,他又硬生生忍了下去。
只不过在病房外和何修霞错身而过的时候,何毅还是压着声音警告了一句,“你爸爸心疼你,我却只心疼我哥,你给我老实点,不然我绝对会让你好看。”
何修霞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反驳,她甚至很平静地看了何毅一眼,然后一语不发地进了病房。
可在看清何永的情况以后,何修霞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她完全迈不开步子,甚至不敢再看何永,双手紧紧攥着衣摆,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打颤。
这是她在那天之后第一次看见何永,这些天,没有一个人允许她进来探视,她只能从医生护士的嘴里知道何永的情况。
但听见和看见是不同的,如果说何永之前只是看着比同龄人老态阴郁一点的话,现在的何永,看起来就只剩可怜两个字了。
他被各种仪器禁锢在病床上,印象里高大的身躯被空荡荡的病服衬得脆弱又佝偻,像是随便谁都能结束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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