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卖掉孩子的意思。
渝州自古富庶,有天府之称,可是经年战乱,就算逃过天灾,却也免不了人祸。
他给了挑着扁担的女人十贯钱,让她把孩子带回去。
女人没有接,只是仰头看着他,可能是被这么大的数目震惊到了。十贯钱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扑通一声跪在楚悬面前,求他把这个孩子带走,做牛做马都好,只要给她一口饭吃。
楚悬捡起地上的钱,重新递给女人,让她领着孩子回家去。
“公子,求公子把这个孩子带走吧。就算您给我再多的钱,我把这个孩子带回家,她爹也不会给她一口饭吃的。”
女子衣衫破烂,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我给您磕头,您是大善人,您把这个孩子带走吧,您打她骂她都好,让她给您当牛做马,来世结草衔环报答您。”
“好。我答应你,”楚悬拦住了女人,从怀里掏出两个大饼给她,“你把这两个饼吃完了再回家吧。”
“这个孩子,我会......买下来。”
女人看着手中的饼,几乎听不见楚悬在说什么。她狼吞虎咽地咽着饼,直到楚悬再次开口询问,才说了一个数。
楚悬从怀中掏出八十文递给她。他的目光转向扁担,骨瘦如柴的女孩蜷缩在扁担里,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楚悬和自己的母亲一眼,仿佛两人言语间决定的不是她,而是其他不相干人的命运一样。
楚悬把她从扁担里抱出来,女孩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颤抖,像一只刚从风雨中挣扎出来的小兽。她的头发干枯得如同枯草,发丝间沾着几许灰尘,映衬着她无辜而又忧伤的眼神。那双眼睛透着恐惧与不安,仿佛在抗拒着即将到来的未知,却又渴望温暖与庇护。
他会把她带到哪里去呢,她只会烧水,喂猪,打猪草,他会不会嫌她笨,然后把她赶走呢。
而楚悬只是告诉自己,以后他就是她的师父了,不会再挨饿,也不会再有人妄图把她卖掉。
过了许久,瘦弱的女孩终于伸出手来,抓住了楚悬的袖子。
后来,来到晓雾峰的孟婷花了很久才把那头枯草一样黄的头发养成和常人一样的黑。
遇见温致宁的时候,是司凌成为魔修的第十年。
因为修习魔道之故,她的身上长出了细细密密的青麟,她不敢照镜子,要见人时便带着帷帽,不露真容。
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样子,可是看见那个言笑晏晏的大小姐时,她还是立刻就认了出来。
那分明是本该死在十四年前的,她的双胞胎妹妹。
“姑娘?”少女从拍了拍她,“找我有事吗,我看你好像盯着我看了很久了。”
是她。
“只是觉得小姐有些眼熟罢了。许是我认错了。”
“未必是认错,”少女笑笑,“我爹说,我五岁才被他收养,他捡到我之后我发了场高烧,从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姑娘是何方人士,或许我们小时候真的一起玩过呢。”
少女衣着华贵,头上带着朴素却不俗的碧玉簪子,一看就是高门大户的小姐。
“小姐,”少女身边的丫鬟看了司凌一眼,似乎在提醒少女少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老爷夫人还等着您回家用膳呢,赶紧买完胭脂回家吧。”
她还活着,司凌几乎压制不住自己体内的魔气,她怎么会还活着。
那晓雾峰那面该死的镜子出现的血痕算什么。那我被楚悬赶下山之后过得这些年算什么。
她能感觉到细细密密的青鳞在生长,摩擦着衣服的布料,伴随着细细密密的疼痛,已经蔓延到她的手腕,几乎马上就要蔓延到能被人看见的地方。
她几乎是夺路而逃。
逃回无人的旷野,逃回魔界。
十方血海,低等的劣魔彼此相食。他们是生于魔界的怪物,不像她这样的魔修,还保持着人的样子和自己的灵识。
可是唯有在他们当中,她才能感觉到自己并非异类。
魔尊温柔地把她揽入怀中。
“怎么了阿凌,什么事情让你这样慌张。”
魔尊并不像魔尊,如果忽略她脸上从不摘下的,吓人的鬼面,她似乎只是一个温柔的,身型窈窕的普通女子。
“是这样啊,”魔尊若有所思,“抑制不住魔气,可能是阿凌要突破境界了呢。阿凌是觉得这些青鳞不好看吗。”
“那去杀几个人,把她们的皮剥下来就好了呀。”
“这样就可以了吗?”
魔尊捧起她的脸,温柔地注视着她:“是啊。阿凌想要什么,就去拿就好了。”
“这个世界上有的人生来过得幸福,有的人生来过得不幸福。和选择,和努力一点关系也没有。有人生来锦衣玉食前呼后拥,有人生来命如草芥,要与野狗争食。可是阿凌,不幸运并不是你的错啊,想要过得好一点又何罪之有呢。他们天生亏欠你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师尊都会永远支持你的。”
“我不恨她过得好。”司凌抬起泪眼看着魔尊,“可是如果她还活着,我过得这些年又算什么。我以为我杀了她,我以为她死了。我离开晓雾峰,我愧疚地活了这么些年。”
“阿凌想做什么,去做就好了。”魔尊的手指温柔地抚过她渐渐长出青鳞的脸,彷佛那其实一点也不可怖,而是她最可爱的孩子。
“劳烦二位仙长了。”年轻的未亡人领着孟婷和洛禺朝封霁川失踪的婚房走去。
“在新婚之夜由新人亲手取下红绳,是我们这里的传统。”
不对。
她有问题。
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婷婷怎么还在发呆,”孟婷被突然凑过来的师月白吓了一跳,“师尊叫我们都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猫科动物的调性,即便是人形的师月白,走路也不怎么出声。
孟婷连忙从洞窟的角落起身,却因为蹲得过于久了,被师月白扶了一把才勉强稳住身形。
“我在想那个温夫人......”
“温致宁?”洛禺皱眉想了想,“为什么啊,怎么感觉你从一开始就怀疑她了。”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奇怪。一开始她表现很正常,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感觉她对我们突然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敌意。”
“讨论这些没有意义,先从这层幻境里出去。”谢珩神色淡淡地插言。
凌霄剑崭破虚空,眼前的画面仿佛被瞬间撕裂。在绝对的修为压制下,幻境的规则早就失去的意义。
散落的红茧和少女的人皮在剑光后瞬间消失,化为一缕缕烟雾,仿佛从未存在。洞窟的四角,几盏红烛悄然亮起,烛火摇曳不定,映出石壁上几人的阴影,犹如轻轻扭动的幽灵。
烛光温柔摇曳,竟有几分神秘的凄美。
师月白之前被谢珩捂住了眼睛,直到现在才被松开,她偏了偏头,对眼前的景象感到疑惑。
“这是......魂灯?”孟婷有些诧异地看着那几盏摇曳的烛灯,下意识脱口而出。
“不算不学无术。”谢珩点评。
还在想着这阴湿洞窟哪来蜡烛的洛禺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严重的冒犯。好在师月白紧接着就问了一句魂灯是什么,把他从尴尬中拯救了出来。
“魔修的手段,杀死人或是动物之后,取其魂魄炼化成灯,”谢珩抬手,取过一盏魂灯,魂灯的火苗在靠近阳气充沛的活人之后瞬间弱了许多,“可镇压比自己修为高几倍的修士。”
孟婷诧道:“可是师伯,幻境已破,他们为什么不愿意重入轮回呢。”
“她们大概还有遗愿未了。”谢珩蹙眉,指了指洞窟一角的窄道,“魂灯和失踪少女的人数对不上,应该还有幸存者,你们从这里出去找找吧。我一会儿就来。”
师月白似乎有些不愿意离开谢珩身边,但是最后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那师尊快点来找我们。”
洞窟仅有一条半人高的窄道,谢珩看着师月白在孟婷后面钻进了窄道,不由得出口叮嘱:“小心头,别碰着了。”
师月白遥遥地应了一声,很快就消失在窄道尽头。
魂魄不肯散去,想来是有冤屈或是遗愿难平。活灵阳气重,自然无法与之交流。
唯有抽去阳气,才能让亡魂近身。
谢珩闭上眼睛,逐渐抽离阳气,使之附于剑上。他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体温也很快开始下降。随着最后一缕阳气的抽离,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仿佛失去了重力,飘荡在无尽的虚空中。
还好没让小白,见到自己这样狼狈的样子。
魂魄在他眼前,逐渐会聚成形,显出狰狞的样子来,那似乎是几个人形,但是轮廓却狰狞可怖,还有黏糊糊的液体不断顺着空荡荡的衣袖留下来。
谢珩神色如常,没有丝毫惊惧。
“以清山谢珩,会为诸君做主。”
第16章 “师尊!” 师月白化作人形,一把接住……
很小的时候,温致宁就知道,自己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
爹爹从河里捡到她的时候,她几乎已经没了气息,肩不能挑背不能扛的书生爹爹抱着她跑了好几里路送到郎中那里,才救回了她一条小命。
她身体不好,当时还没结婚的爹爹挨家挨户地讨羊奶把她喂大。后来爹爹得娶了娘亲,娘亲也把她当亲生闺女看待。爹爹总说,温致宁是他的小福星,从前他考不上科举娶不起老婆,村里人都看不起他。自从捡到了温致宁后,不仅讨了个能干的老婆,后来竟然还中了举人。
娘亲笑说看来啊,是我有做举人老婆的命,致宁有做大小姐的命。温致宁在那里咯咯地笑。
爹爹则一把搂住她们母女二人,说他是沾了她们娘俩个的光。
因为身体不好,她在六岁的时候发了一次严重的烧。爹娘和大夫守了她一整夜,醒来之后她对从前的事就记的迷迷糊糊了。
不过六岁的孩子本来也不记得什么,只是长大后想起来,觉得找回亲生父母的希望又渺茫了许多。
养父母待她如亲女,她也觉得平生遇见他们是她平生最幸运的事情。可是想到若是亲生父母数十年来因为她的失踪辗转反侧,又觉得有些遗憾此生无法再找到他们了。
后来爹爹去司州做了太守,穷苦出生的爹爹深知百姓疾苦,减税免徭,是年以来,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在司州颇有名望。
温致宁才貌双全,父亲又有贤名在外,及笄之后,提亲的媒人几乎踏破了门槛,连当朝公主也叫上驸马上门提了亲。
爹爹本不想叫她高嫁,免得受了委屈,于是先是回绝了驸马。结果次日公主亲自上了门,公主言谈有礼,毫无倨傲之意,只是言明自家绝不会亏待温小姐,两家门当户对,八字又是难得的契合,犬子又十分满意致宁。
驸马本就是温父的同窗,彼此知根知底,加上公主和那封公子也都是好性情好脾气,于是温家父母生了些犹豫,只问温致宁自己做如何想。
她只见
过那个封公子一面,隔着屏风遥遥一眼。那人彬彬有礼,丰神俊朗,并不令人讨厌。
于是亲事被定下来,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品貌俱佳,无人不称道这是段金玉良缘。
温致宁也是欢喜的,她见过婆母,她温和有礼,和母亲相谈甚欢,封家离温家也不远,可以时常回家去看爹娘。
当新娘子的时候,谁都是欢喜的。即使是出生在富庶的太守家,嫁衣也是温致宁从未见过的好看。
丫鬟给她画的妆也漂亮极了,温致宁在镜子前照了好一阵,直到母亲来催促她莫耽误了吉时。
“小丫头,还在这臭美呢,小桃你不都带去封家了,喜欢这妆让她天天给你画。”
“我是舍不得母亲......”
“净在这贫嘴,两家就隔了几步路,我烧好面给你送过去都没坨,赶紧上轿子了,磨磨蹭蹭的。”
喜轿已经等在了门口,温致宁掀开帘子,想和母亲再做个鬼脸,被母亲瞪了回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看见了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醒来之后,潮湿阴暗的洞窟内,是二十三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
她的身上还穿着那身出嫁的喜服,沾上了潮湿的水汽,变得阴湿而笨重。
少女们眼中尽是悲戚和绝望,说每隔三日,魔头就会来带人走,被带走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洞窟里的时间,仿佛是不会动的,待了这么些日子,她们不会饿,如果奈不住不知死亡何时而至的恐惧想要自戕,身体不多时就会恢复原样。
温致宁说,要相信官府会来找她们的。
可是别的姑娘说,要指望官府面对魔头,简直是痴人说梦。
温致宁醒来的第二日,魔头带走了那个最开始和她搭话的姑娘。
爹爹娘亲会带人来救她们的。温致宁蜷缩在洞窟的角落,抱着自己的手臂想着。
第五日,她好不容易入了睡,却在浅眠中被人挑起了下巴,她睁开眼睛,细细密密的青鳞生满了那人的肌肤,看不清真容。
那天,一个女孩也没有被抓走,本该庆幸的人们却更加惶恐不安。
会有人来救她们吗,还是说,她们只能等待既定的死亡了。
“有活人的气息,”师月白努力辨别着空气里的气息,“走这边。”
潮湿的岩壁生出了绵绵的青苔,墙壁上不断渗出的水滴,滴落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回响。三人俯身在狭窄的窄道里走着,连一向喜欢打趣的洛禺也说不出话来。
活人的气息越来越重,有胭脂水粉潮化的味道。师月白几乎确认是前面就是关押那些失踪少女的地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却因为地上太湿脚底打了个滑。孟婷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怎么这样着急,前面离那些失踪的人很近了吗?”
“嗯,”师月白用力点头,“很近了。”
“别紧张,”孟婷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我们会救她们出来的。”
师月白的感觉是对的,魔气深重的结界横亘在他们眼前,眼前是另一个寻常的洞窟,但是三人都知道,就是这里了。
注满灵力的爆破符泛出幽蓝的光,将结界炸的粉碎,也惊动了如惊弓之鸟般的少女们。
爆炸声后,三个一身正气的年轻人出现在几乎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少女面前。少年衣着华丽,有些玩世不恭的样子,黑发的少女温柔可亲,手里攥着几张神秘的符纸,另一个少女白发垂落肩头,如梅枝上层层叠叠的积雪。
“别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孟婷温声道。
师月白回忆着他们过来的路线,在到达这个洞窟之间有一条岔道,由他们来的洞窟,一条通向现在这里,另一条空气闻起来干燥许多,很可能通向外界。
洞窟里,共一十九个少女,孟婷仔细询问了她们的籍贯,基本都来自司州城内或是周边的地方,司州失踪的少女,除了惨死的几位,大概就全在这里了。
“你们真的能打败那个魔头吗?”一个女孩急切地问,目光中闪烁着一丝期待和不安。
“仙长,你们是来带我们走的吗?”另一名性格温柔的女孩低声补充,神情显得有些畏惧,“万一那魔头追过来怎么办,我不愿连累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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