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送了温小姐回家的缘故, 师月白认得她, 温夫人出身贫寒但是温良大方,给她留下的印象很好。
“二位仙长快进来坐吧。来人, 奉茶。”
说是奉茶,但是下人倒来茶水的同时, 也捧来了好多名贵之物作为谢礼。谢珩摇头:“分内之事, 不必如此。”
“宜哲, ”公主叫来驸马, 小声吩咐了几句, 起身向师月白和谢珩有些歉意的说,“我知二位仙长并非求财, 是贱内不懂事安排着非要说准备点薄礼感谢仙长,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殿下,上回我走得匆忙,还未同殿下道别。不知封公子如今怎么样了?”师月白喝了一口公主奉的茶,杯子就见了底, 可却没喝出什么味道来。
龙井味道本就不浓, 是需细细品鉴的茶。谢珩并没有教过她品茗之道,他自己本也不是什么爱好风雅的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重要的,便拿起茶盏自己也如酒般一饮而尽。
丫鬟婆子们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这样牛饮上好的西湖龙井,若是旁人这样她们想必觉得暴殄天物, 但是既然是仙人,她们只觉仙人这样做必有其原因,想必是见多了天材地宝,对龙井也不屑一顾。
一听到封霁川的名字,一旁的温夫人显然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大概是觉得替女儿不值。
“仙长喜欢这茶吗,我再打包些给仙长带着。”
“不喜欢,”师月白摇摇头,“太淡了。”
“仙长喜欢浓茶吗?”公主用眼神示意丫鬟赶紧去接她手中的空茶盏,“来人,去取些今年新到的金骏眉来。”
“不必麻烦了,”谢珩赶紧拒绝,“她说茶淡淡不是想喝浓茶的意思,有没有蜂蜜水什么的,上一些来,我喝白水就好。不知道封公子如今如何了。”
师月白捧着热乎乎的蜂蜜水,美滋滋地喝了起来。
温夫人又皱了皱眉,谢珩想起自己遇到封霁川时他状若疯癫的样子,觉得温夫人讨厌他也在情理之中。
太守之女和公主之子,本就是因为父辈才结的两姓之好,面对那样的事,温家不退婚都已经是看在封父和温父多年的交情的面子上了。
这时候,刚刚离席的驸马也回来了,这回不再是名贵的珠宝名家的画作了,而是一些孩童会喜欢的精巧玩具,九连环,华容道,滚灯,蝴蝶风筝。
“知道仙长不在乎身外之物,我们也不好拿钱财侮辱仙长。我刚刚上街买的,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知道这位小仙长会不会喜欢,若能博小仙子一乐,那就再好不过了。”
师月白显然是挺喜欢的。谢珩道了谢,便把这些都收下了。
“川儿那样子,只怕是中了癔症。他的情况和那日仙长遇见他时没有什么不同,天天叫嚷着说要去找那魔族妖女,我们只好把他关在房间里,每日派人去送饭。”
“我知道是这个孩子自己不争气,不敢劳烦仙长。但是不知道仙长可否告诉我他这个样子,可还有治愈的可能吗?若是川儿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们也不好耽误致宁继续耗在我们家。”
“亲家母,这些日子致宁的委屈,我们也都看在眼里。这回既然仙长碰巧回来了,如果可以的话,便让仙长瞧一瞧,若是川儿彻底没救了,我们就让致宁给川儿写和离书。我们收致宁为义女,给她留意着婆家。”
公主一番话说的情深意切,温夫人反而不好摆着脸色了。
她确实觉得自家女儿很是委屈,可是公主一番话把封家和公主府贬到了泥里,温夫人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若是对方仗势欺人她便寸步不让,可是对方这样通情达理一心为她的致宁考虑,她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自然是可以的,我们也是正是为此而来。但是殿下,有一点我需反驳你,封公子并非自己不争气,他只是运气不好,被那妖女选中结了血契,变成这样,温小姐是受害者,封公子也未尝不是。旁人也就罢了,您既然是封公子的母亲,还是多关心,支持他一些为好。”
其实公主把罪责都推到封霁川身上的不过是场面话,她总不能和亲家母说都是那个妖女的错,我家川儿也是受害者吧。易地而处,若是她的闺女碰上这样的事听到亲家说这的话,她非得不顾皇家体面,上前去撕了那人的脸不可。
这些话外人能说,她却不能。只是没看出个中关节的谢珩误打误撞,竟然还帮了她一把。
“仙长教训的是,我现在就带仙长去见犬子。”
封霁川被关在从前师月白和谢珩来过的那个婚房里,如今为了防止他逃跑,守卫在屋里屋外严加看管,连窗户也被封死了。
从前玉树临风的小公子披头散发地坐在曾经的婚床上,嘴里念念有词。
看到谢珩的时候,他黯淡无光的双眼瞬间变得有神了起来,他想要跑过去找谢珩,却被床头拴着他的锁链绊倒,他不信邪地爬起来,却不慎再次跌倒。
所幸谢珩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成功地抓住了谢珩的衣摆。
师月白几乎立刻就要拉开他,却被谢珩拦阻。
“仙长,我有好好吃饭了,你可以问我娘,她可以作证的。你什么时候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什么时候带我
去见阿凌呀。”
谢珩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的疯病大概好不了了。
血契本身就是无解的,除非其中一方死亡方能解除。他想不到的是,公主说封霁川的癔症,竟然是这样的情况。
血契并不会让人变疯癫,仅仅是让被施加血契的人对施加血契者无限服从。谢珩本以为只要把封霁川从司凌手中救出来,让他回到父母身边回归正常的生活,一切便可步入正轨。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封霁川居然疯了。
“川儿乖,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呀,你先回床上,你看看,这样一直摔倒,膝盖不疼吗?”
舐犊之情,大概每个母亲都是类似的。公主并不嫌弃状若疯癫的封霁川,却怕脏了谢珩的白衣,她听不懂封霁川说的孩子,只是不厌其烦地哄着,像照顾孩子一样把他脸上的泪水擦干。
她也在封霁川看不见的角落,自己落下泪来。
“仙长,我家川儿的癔症,可还有救吗。”安抚完封霁川后,公主平复好心情,问谢珩道。
“这并不全然是那个魔族妖女妖术之过,也因我处理不当,”谢珩没有隐瞒,把优钵草之事和盘托出,“封公子如今的情况,大概是普通癔症,若是寻常大夫治不好的话,可带封公子去药王谷寻个医修诊治一番。”
“这如何能怪罪仙长,仙长自然也是为了救川儿的。若非如此,难道要川儿真的,真的.......去诞下那个妖女的魔种,生一个小怪物出来吗?多谢仙长,多谢仙长,”公主听说儿子尚且有救,几乎喜极而泣,“我不日,不,今日便带川儿去药王谷。”
温夫人在一旁,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公主心思何其细腻,很快就察觉了这一异状,她只当是如今封霁川有了希望,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可能有救,也可能没救,他们自然是欢喜的,但是一来二去,怕是耽误了温致宁的青春。
她又何尝不是女子,她又何尝不是母亲,也知道一个女子青春没有几年。
“川儿的癔症本就无望,我们已拟好了和离书,本就是想还致宁一个自由的。如今有了希望,那便再好不过了,只是这治病也要花上许多年月,不好叫致宁陪着我们在一起白耗着这些青春。和离书我一会便哄着川儿签下,马上便送到你们府上。”
温夫人有些迟疑,微微摇头:“致宁自己的事情,我不好替她做主,他日让致宁亲自来与你们商议吧。那孩子现在天天一个人在房间里研究那个什么符啊阵啊,我看她在哪家都没区别,换个人家嫁,还未必有殿下这般开明的婆母,能允她天天研究这些有的没的。”
“只是听说殿下要去药王谷求医。药王谷地处青州......我听拙夫说,青州太守前些日子与他通了信,要他关闭城门,不许司州百姓外出,也不许来自青州的流民进司州。”
公主有些惊讶:“流民?今年青州既无旱灾,也无洪涝,为何会有流民?”
“说是青州城内,已有瘟疫。虽然只是传言,但是隐隐有愈演愈烈之势了。为保万无一失,青州太守已经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外出了。无风不起浪,拙夫收到信时,便已着手关闭城门了。这样的事情,宁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六百年前,前朝的瘟疫也是发自青州,流民四散,以至灭国。
第35章 人间大灾,是天魔降世的前兆。 齐姜,……
“师尊, 最后一重结界,已经布置完毕。”
青州,药王谷。岳岚留恋地往谷外看了一眼, 流水潺潺, 群山绵延, 当初自己便是看中了这里的景致, 才在青州开宗立派。
“闭谷吧。”
小弟子似乎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有些紧张地施了三四次咒还没能成功激活结界。岳岚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膀:“别紧张, 你能做到的。”
结界悄然布下,小弟子施术的手轻轻颤抖。
“你在害怕吗?”
小弟子摇摇头:“师尊, 我.......我不怕, 我们是医修, 如果连我们都害怕了, 那病人要怎么办。”
“傻孩子。”
小弟子拜入药王谷三年, 长得还没有葱高,岳岚摸了摸她的肩膀:“怕也是正常的。这是时疫, 我们和病人一样都有可能丧命,医修若不畏死,那也便没有对生命最基本的畏惧了。”
“但是不要怕,因为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你们第一个倒下。”
小弟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相信师尊!我小时候就听我娘讲了, 六百年前师尊就救了很多人, 这回我们一定也能挺过去的。”
“我小时候就很崇拜师尊!”
是吗,岳岚想。六百年前的自己,年轻而自负,想要和自己的师尊齐姜一样开宗立派,受万人景仰。
她瞒着师尊毅然下山的时候, 只有大师姐知道,大师姐送她下山,她和大师姐说,要闯出个名头来。
大师姐笑了笑,说闯不出名头也没关系,不行就回巫山来,师姐罩着你。
那时的她带着小小的行囊,对未来怀着无限的憧憬。她既然学了医道,本来就是要济世救人的,早一年下山晚一年又有什么分别呢。
大师兄是剑痴,林师兄身体不好,薛师姐天天就晓得弹琴吹箫,叶师兄成天恨不得把自己关进剑炉里头。岳岚和大师姐计划得很好,只要避过了师父和楚悬,就能无声无息地溜走。
但是不知怎的,最后还是被大师兄发现了。
谢珩抱着剑挡在山门口,劈头盖脸地把她们两个都骂了一遍。
其实按照谢珩的脾气,他是不怎么会骂人的,实际上他来来去去,也大概只是批评她不该私自下山还瞒着师尊那几句话。
可是岳岚记忆里的那天,师兄骂了她好久啊,久得师姐听不下去耳朵都起了茧子,主动去跟师尊认了错。
师尊看着她,又看了一旁负剑而立的大师兄和满脸悔改模样的大师姐。
“阿岚学的是济世救人的道理,有些东西在人间学,和在巫山上学,其实也并无分别。”师尊慈爱地笑了笑。
“不过灵溪,这可不意味着我不罚你。”
“师尊说的是。”大师姐总是这样的,坚决承认错误,但是改不改又是另一回事了。
“下山去吧,阿岚。你要学的道理,在人间。”岳岚记得师尊这样说。
这好像就是她离开巫山前,和他们见的最后一面了。
寂寥的风吹动路旁枯草,原本通向药王谷的小道被杂草掩埋,原本亲人的鸟雀和松鼠听到人声也惊惧地跑开去了。
谢珩和师月白赶到巫山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这是种很简易的空间阵法,能够隔绝药王谷和外界,让外人无法找到药王谷,里面的人也无法出谷。
青州时疫,与六百年前无二。
“刚遇山火,又逢瘟疫,司州大旱也没过去几年。如今老百姓的日子,当真是难过。”听到青州突发瘟疫时,公主明显愣了一下。
“陛下自继位以来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我们做臣民的都看在眼里,”温夫人低眉说,妄议朝政本是不对,但是本朝天子宽和,倒也不拘着这些,“天灾不可避,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瘟疫,山火,大旱。
人间大灾,是天魔降世的前兆。
六年前司州大旱,谷物颗粒无收,朝廷发了三年的救济粮,国库空虚,连官员的俸禄的减了半。若非楚悬出山布雨,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而后山野大火,一月未绝,生灵死难无数,不少猎户沦为流民。
直到如今谢珩才明白,这些并非巧合,而是昭示着人间的浩劫才刚刚开始。
人间浩劫,自天灾伊始,盛于人祸,最后千年难遇的天魔出世,将人间沦为炼狱。
齐姜入魔前,伴随着的,也是人间疫病,流民四起,王朝颠覆,血尽长安。
而现在,轮到他了么。
齐姜,都是她计划好
的么,还是说,有没有齐姜刺进他胸口的桃花枝,他都注定要沦为他平生诛杀无数的魔物,和他亲手一剑斩落的师尊齐姜一样。
谢珩脸色苍白得紧,公主有些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连日奔波累坏了身子,要不要去客房稍作歇息。
谢珩摇了摇头,起身带着师月白就要辞行,往药王谷的地方去了。
一只灵猴在树间蹦蹦跳跳,最终停在二人脚下。
师月白本就是灵兽化形,猴子吱吱哇哇一通叫,师月白愣是听明白了它在讲什么。
“青州时疫,药王谷闭谷了。”师月白并不清楚谢珩到底能不能听懂灵兽的语言,想了想,还是翻译给了谢珩。
谢珩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岳岚对他和楚悬态度不咸不淡,都是因为发生了瘟疫,想要赶他们走吗?
这样算什么呢?难道岳岚和他说她担心他们希望他把楚悬和小白带走,他还会赖着不走一定要留下来添乱吗?
人生于世,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感同身受,再碰上岳岚这样长了嘴也是白长的,误会就只会更深。
但是他还是从司州一路带着小白来了药王谷。
“是岳岚谷主让你来的吗?”师月白俯下身子问那只小猴子。
小猴子吱吱哇哇地说着什么,最后还跳上树杈,给师月白摘了几个野果子。
“师尊,是岳师叔让它在这里等着的,”师月白伸手去拉谢珩的袖子,“岳师叔不是故意要赶我们走的,岳师叔只是担心我们......”
她这是做什么?谢珩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帮着岳岚跟自己说好话吗。自己养了她这么些年,如今说话怎么怎么还向着外人了。
“它还说什么了。”
“没,没什么,就这些了。”不知道那灵猴说了什么,师月白的耳垂微微发了红,被谢珩轻轻捏了捏。
“岳岚是不是还说我亏待你了,连饭也不给你吃,叫我回去给你做点饭,不然被外面的黄毛一碗阳春面就骗走了。自己说说,我亏待你过吗?”
师月白的耳垂更红了。
“师尊.......你能听懂啊。”
谢珩有些失笑,他自然是能听懂的,不然师月白小时候成天哼哼唧唧,谁知道她是要喝奶还是睡觉。他正欲说什么,却感觉到胸口伤处有些作痛,下意识地用灵力去掩盖入魔的迹象,却四肢一软,被师月白眼疾手快地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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