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难的道路,他其实早就已经为她提前趟好了。
在椅子上坐了没多久,李子豪就从对面矮小厚重的铁门里出来了。
江雨浓看着他,头发被剃成了寸头,皮肤暗沉粗糙,人也瘦了许多,两侧脸颊凹陷得厉害。身上穿着统一的蓝白色条纹衣服,手腕上一副镣铐,在工作人员的钳制下,一步步缓慢坐到椅子上。
像是意料之中,又像是没有想到。
在看见江雨浓的那一刻,李子豪唇角微扯,笑了。
他坐下,昂着下巴。
监狱生活改变了他的外貌,但却并没有磨去他浑身的戾气和痞劲儿。
上次沉澈走了之后,他害怕了许久,只因为沉澈最后那句让自己下地狱的话。
李子豪不知道沉澈到底多有钱有势,但很清楚的是,他那样的人拿捏自己这样人的生死,简直易如反掌。所以那天之后的很多个日夜,他都在惶恐中度过。
他不敢睡,每分每秒都活在沉澈那句话的阴影中。
但后来的某一天,他在外面活动的时候,抬头看着湛蓝天空上的白云,看着刺眼的阳光,突然想通了。
爸妈也一定知道了沉澈要让自己下地狱的消息,所以他们一定在想办法,不然怎么会这么久都不来看自己呢?
他们一定是想等到事情办成了,等到自己可以减刑了,再来看自己,跟自己说好消息。
所以那天之后,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性子,又变回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目中无人的李子豪。
他蔑视着江雨浓,“是你啊江雨浓,我还以为是爸妈呢。”
江雨浓看着他,语气没有起伏,“他们不会来看你了。”
“放屁,”这话李子豪自然不信,他眯着眼,笃定道,“他们从小到大最疼的就是我了,少在这忽悠我。”
“疼你?”江雨浓挑眉,“李子豪,他们如果真的疼你,就会让你去上学,去读书。会让你走光明磊落的道路,让你有灿烂的人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垂眼,冲着李子豪手上的镣铐抬抬下巴,不屑道,“把你送进监狱。”
“你踏马懂什么江雨浓!”李子豪吼道,“你个从小被扔出去的野孩子,懂什么是疼人,什么是爱人吗?”
如果硬要说李子豪的一个优点,那就是护短。
他可以骂江淑娴,可以骂李建山,可以对他们百般不好,但是其他人不行。
包括江雨浓。
可如果往深了想,他这样做,与其说是护短,不如说是害怕。
他护着江淑娴和李建山,无非就是害怕他们不在了,就没有人养着自己了。
所以说他护短,不如说他自私。
多巧,亲姐弟,这一点既像,但又不一样。
李子豪还在继续喊,像是喊给江雨浓听,又像是喊给自己听。
“爸妈就是要养着我,什么都不让我干!怎么着,羡慕我啊?羡慕我直说啊江雨浓,拐什么弯儿绕什么道儿啊?”
“呵,”江雨浓冷笑,情绪仍旧淡漠,“果然废物一个。”
“江雨浓你踏马说什么呢!”李子豪被江雨浓激怒了,整个人身子冲向前,但被椅子和手铐束缚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因为愤怒,额头青筋明显,眉心也拧成一团,可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继续骂下去。
几秒后,他倏地泄气,整个人肩膀往下沉了一大截,然后缓慢靠回椅背,又恢复了往日目中无人的姿态。
他笑,整个人看上去阴沉可怖,“江雨浓,你那个高中起就相好的,叫沉澈,是吧?”
江雨浓闻言神色猛地严肃,眉梢抬了抬,睫毛抖动,“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李子豪笑,“你高中搞破/鞋,你以为,你是怎么顺利高考的?”
“什么意思?”江雨浓蹙眉问。
见自己成功拿捏了江雨浓,李子豪立马换了副上位者的姿态。
他调整坐姿,耷拉着眼皮,不屑道:“要不说,还是你会呢江雨浓。凭着这张脸还有你这个身段,勾引了那么厉害的一个人物。”
“那年5月,我忘了哪天了,反正差不多月底吧。他带了一堆人来家里,哎呦那个架势呀,现在想都觉得有牌面,”李子豪咂咂嘴,继续说,“他呢,给了家里一大笔钱,不许妈妈再去找你。”
“今年,钱花完了。那纸醉金迷的生活过惯了,我可过不了苦日子啊。于是呢,就拐了个女生,让她假装我女朋友,以结婚为幌子,让妈找你要钱。”
“本来想着这么多年了,而且还是高中时的感情,男人嘛,能长情多久?你俩别说复合了,联系估计都没有了,”说到这里,李子豪突然笑了,“但是结果你猜怎么着?妈妈又碰上他了哈哈哈哈,你说巧不巧江雨浓?是不是缘分?老天都看不下去我过苦日子啊,哈哈哈哈。”
“然后呢,你那个财大气粗的傻男人,诶!又给了家里一笔钱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了近一分钟,整个人笑得前仰后合,整张脸通红才停下,又说:“江雨浓,你以为自己多厉害呢?还真以为是靠自己摆脱了那个家啊?是你男人花钱砸出来的!哈哈哈哈哈。”
江雨浓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眼睛甚至都没有眨一下。
当年江淑娴大闹学校和宾馆以后,江雨浓做好了跟她长久对峙、永远斗争下去的准备。她甚至想好了要如何做,才能保证自己可以顺利高考。
她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但是第二天她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第四第五第六天都没有……
一个月没有,两个月没有,甚至高考结束,她都没有再来过。
那时候江雨浓回想当初,再想到她对董玉娟说的那句:“行,你喜欢她是吧,喜欢闺女这种赔钱货是吧,那给你了,我巴不得没生她呢!”,就以为江淑娴是真的不要自己了,她嫌自己丢了李家的人,所以才不管自己。
原来,不是。
江淑娴从来都没有打算放过她。
所以那一年,自己保全了沉澈的同时,他也保全了自己。
在爱情萌生的年纪,在还不懂什么是爱的年纪。
只有18岁的江雨浓和沉澈,用尽自己力所能及的所有,为对方撑起了一片天。
这片天空并不宽旷,但足够澄净。
所以尽管两人的做法都不完美,但却足够用力。
江雨浓在思索,李子豪却以为自己的这些话足以让她跟沉澈决裂。
毕竟,她是那样要强的江雨浓,她怎么能接受别人用钱收买自己的父母呢?又怎么会在知道这些事情后,还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跟沉澈继续在一起呢?
所以在看到她这副神情后,李子豪满足了,开心了。
“怎么着,没想到吧?”他半抬着头,拿鼻孔看江雨浓,不屑道,“江雨浓你也不过如此,整天一副谁也看不上的死样子,到头来不还是靠男人解决根本问题?”
他再次俯身往前,挑着眉得意道:“没有他,你早就不知道被折磨成什么样了。”
看着近乎入魔的李子豪,江雨浓嗤之以鼻。
人和人是不同的。
有人能被时间打磨得耀眼闪烁,有人却在时间里逐渐堕落。
她知道李子豪的心思和想法,她知道他想通过这些真相,通过这些沉澈瞒着自己的事,让自己跟他决裂,失去所有。
但,他太不了解自己了。
李子豪、江淑娴、李建山,
他们都太不了解自己了。
她冷淡看着李子豪,过了许久,突兀地冒出一句,“李子豪,你难道真的没有想过,你口中那么疼你的爸爸妈妈,一点活儿都不舍得让你做的爸爸妈妈,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你?”
李子豪靠回椅子,坚定地说:“指定在想办法把我弄出去呗。”
“呵,”江雨浓扯扯唇角,“今天是我第一次来看你,也是最后一次――”
“无所谓江雨浓,老子不屑你来看,”李子豪昂着下巴,不知道这样的他,从哪里来的自信,挑衅一般盯着江雨浓,“等我出去,照样过好日子。”
“我话还没有说完,”江雨浓用最淡的情绪,说了最狠的话,“再也没有人来看你了,李子豪,因为疼你爱你的父母,死了。”
李子豪闻言愣神
,随后敛了狂傲,皱着眉大声骂道:“江雨浓你踏马说什么呢?”
“你被抓的那天,他们接到了通知,”江雨浓说到这里终于有了情绪,她笑了,轻声嘲讽道,“就像你说的,因为太疼你了,太着急了,高速上超速行驶,连车带人翻下了山,死无全尸。”
“不可能!”李子豪红了脸,弓着身子向前,仿佛一只要极力挣脱牢笼锁链的凶兽,“不可能江雨浓你踏马骗老子!老子才不信呢!!!”
“你爱信不信,我就是来通知你的,”江雨浓语气还是那样淡,四两拨千斤,“李子豪,在这个世界上,你只剩一个人了。”
她收了笑,那极淡的瞳孔再次出现巨蟒凝视。
“不管是死还是活,你都只剩你自己了。”
“如果表现好,死缓变无期,又或者减刑,但出了监狱,你也找不到我。”
“你知道的,我能做到。”
说到这里,江雨浓上半身也往前靠,语气轻飘飘的,但说出口的话又有千斤重。
“换句话说,你口中那样厉害的沉澈,能做到。”
江雨浓没给李子豪再说话的机会,她说完起身走了,独留下李子豪一个人在后面怒吼,然后被看管人员暴力制止按住后,拽着他起身,钳着他的两个肩膀用力往下压,强制带走了。
最初,他的怒吼声很大。
但随着江雨浓往外走,声音逐渐变弱。
等到她走到沉澈面前,声音彻底消失。
“走吧,”沉澈笑着去牵她的手,嗓音温柔,“晚上想吃什么?”
江雨浓深深看了他一眼,很清楚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依着他回答,“都行。”
“那先回酒店休息一会儿,想吃什么,晚上再出去吃。”
“好。”
两人牵着手往外走,上车后,江雨浓跟沉澈说有话要说,沉澈了然,让司机在外面稍等。
他隐约知道江雨浓要说什么,但没有主动开口,安静听江雨浓先说完。
“为什么要给他们钱?”江雨浓问得很平静,没有一丝生气的态度。
“因为他们想要的,恰巧是我富余的,”沉澈语气也很平静,“江雨浓,上学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问题。”
“就不怕他们赖上你?就不怕他们的欲望像无底洞?”江雨浓皱眉,但语气仍算不上重,只是充满无奈,“沉澈,钱不是你这样花的。”
“怎么不是?钱不就是用来换取想要的东西吗?不就是这么简单?”沉澈往前探身,一手握着江雨浓的手,一手抚摸着她的头,“江雨浓,我想你过得好,不想他们再纠缠你,所以我拿一点钱换他们的不打扰,这很值。”
“一点?”江雨浓眉头皱得更深,“多大的一点,能让那样的一家挥霍八年?”
沉澈捏着她的手背,哄着说:“我有底线的。”
“你的底线就是八年后再给一次?”江雨浓声线稍提高,“沉澈,你给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了,我们两个会是什么结局?”
“我想过啊!”沉澈抬抬眉骨,懒着嗓子,理直气壮又带了点撒娇道,“你要是问,我就说提前给的彩礼。”
“谁家彩礼给这么多!?”江雨浓无语。
“我家啊!”沉澈说,“而且还不止呢。”
“……”
江雨浓瞪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她知道沉澈故意逗她,不想让她生气。
后排中央扶手收不起来,沉澈只好极力向前。
他左手牵着江雨浓的,右手捧着她的脸,大拇指一下下轻柔地蹭着,满眼缱绻,收了刚刚的赖皮,像哄孩子一样温柔。
“江雨浓,钱这种东西,赚不完也花不完的,是身外物。有就用力享受,没有就轻点享受,不然死了可带不走,”他认真地说,“我不告诉你,是不想给你压力,也不想给你负担。但我从来都不怕被你知道,因为我太懂你了,所以很清楚,这件事不足以成为我们两个人之间的阻碍,甚至都无法成为我和你吵架的理由。”
“也正因为如此,不管是当年还是前不久,给钱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犹豫过,给之后也没有后悔过。”
沉澈又压了压身子,低沉着嗓音。
“因为我的第一笔钱换了你八年安稳的生活,第二笔钱又换了你几个月安稳的日子,真的特别值。”
说完,他靠近江雨浓,调皮又得意,“再说了,前段时间我又把他们所有的资产都收了,还小赚了一笔呢。”
“骗人,”江雨浓瞪他,“他们能有多少资产。”
“吼!”沉澈扬眉,“你可不要小巧人,他们八年前买的那大房子,翻了好几倍呢!”
江雨浓知道他在宽慰自己,就算那家人真的买了房子,买了大房子,但庆谷区的房子,又怎么可能让他赚回来。
沉澈见江雨浓不再说话,双手捧着她的脸,亲了她一下,然后抵着她的额头,像说悄悄话一样轻语,“江雨浓,这是很小很小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
“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了,或者你觉得亏欠,那以后少骂我两句呗。”
江雨浓:“我哪有骂你?”
沉澈:“怎么没有,天天嫌弃我。”
江雨浓:“谁嫌弃你了?”
沉澈:“现在不就是?”
“……”
两人抵着头厮磨了许久,江雨浓轻吁一口气后,抬起头看着沉澈,特别特别认真地说:“沉澈,虽然我确实特别想骂你,但更想谢谢你。”
对于钱,每个人的看法不同,它在每个人心中和生活中的比重就不同。
有人觉得它能换物换人换所有,有人觉得它也只配换物换人换所有。
江雨浓从来都不觉得横亘在她和沉澈之间的是钱。
她曾经犹豫的是思想差距和阶级差距,是两家人三观的差距,是两个家庭的阶级。
他们看似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但又止只是天上地下那么简单。
如果沉澈出生在一个暴发户的家庭中,纵然同样有钱,但江雨浓不会有这么多顾虑。
可他出生在那样一个干净幸福的家庭中,而自己又生活在那样一团黏糊糊的污泥中。
这才是她真正在乎的。
刚刚在那个小屋子里,在知道自己这八年的安稳日子,是沉澈拿钱换来的时候,江雨浓震惊、诧异。
但,她更多的感受是庆幸。
她庆幸沉澈拿身外物,换了那八年。
那八年不只是时间和安稳这么简单,是她成长了、沉淀了。是她学会了出去看风景,是她不再埋头只处理自己眼前那些烂事。
她懂了与人相处可以不用伪装,她明白了爱别人的同时,更重要的,是要多爱自己。
金钱会模糊情谊,但也可以模糊时间的距离。
所以如果没有那八年,她不会跟沉澈和好,哪怕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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