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起虽仅是个丹阳王世子,可他先前颇得先帝青睐,是先帝替你一眼就相中的驸马人选。
“朕继任大统不过三年,怎可置先帝的遗旨于不顾?届时,朝中众臣当如何看朕,朕又如何给丹阳王一个交代?”
我从地上抬起头,在干巴巴的眼眶里挤出几滴清泪,背地里痛掐了手指几下,这才睁起水汪汪的泪眼看向皇帝。
“皇兄,如此说来,臣妹只得打落牙齿混血吞,这不想嫁的,如今也嫁了,只当作罢。”
“可这日子将才开个头,驸马就如此折磨于我,往后的日子,臣妹要怎么过啊?”
皇帝俯身再次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信誓旦旦道:“朕可应你,绝不轻饶驸马,此番定要严惩于他,好叫他长个教训。”
“你虽为他的妻,却是大魏的长公主,欺辱你就是不把大魏放在眼里,刘起如今已狱中关了七日,想必也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
“仅是下大狱就算是严惩吗?”我呼出浓浓的鼻音,“像刘起这样的王八蛋二世祖,一肩膀差点把臣妹摔死,怎能轻易学乖?”
“你还想如何?”
“当然是要了他的命。”
“万万不可!”
“有可不可?”
“玉灵,不得胡搅蛮缠。”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严肃的面容,微蹙的眉头,无一不让我精神紧绷,压力山大。
可为了摸清这场婚事的底细,更为了今后能摆正自己和驸马的关系,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想要得到答案,必要付出点代价。
“臣妹怎算胡搅蛮缠?”我暗自捏紧手心,壮了几分胆子继续说:“犯错受罚,天经地义,他既伤我,就该以命相抵。”
“刘起乃丹阳王嫡长子,将来是要袭爵的,要了他的命,岂不是要了丹阳王的命?”
“那便要了丹阳王的命又如何?怪只怪他教子不严,自食其果,理所应当。”
“一派胡言!”
“啪――”
白瓷茶碗砸在红木桌角上,登时碎得四分五裂。
皇帝怒目圆瞪,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心惊肉跳,一时禁不住腿软,身形一歪。
“玉灵,经此一回,你怎变得如此牙尖嘴利,得理不饶?”皇帝怒斥我,“你从前敦厚贤淑,至纯至善,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如今却是要杀这个要杀那个,生生死死全挂在嘴边,岂非
儿戏?”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回忆起以前学过的历史也好,看过的史书也好。
凡帝王者,为成就千古霸业,无一不是薄情寡义,杀伐果决。
怎会像我这个哥哥?
嘴软心更软,只差把情义都写在脸上。
实非帝王之才。
想来,他这条帝王之路并不好走,假以时日,还不得被仗点权势的臣子骑到脖子上去。
到了这节骨眼上,眼瞧着皇帝已经被我气得脸红脖子粗,也没拿我怎么样。
他既不会杀刘起,又怎会杀我这个亲妹妹?
不过我总得给他个台阶下,于是悻悻低下头,“臣妹知错了,皇兄别生气,再气坏了身子,臣妹罪该万死。”
皇帝这才重新在主位上坐下,面朝南侧,望向前院种下的一棵玉兰树。
此时正值仲春,庭院里的玉兰结出了许多花苞,晶莹剔透。
许久,他才又开口道:“既已如此,此后便同驸马好生过日子吧。”
“那驸马推我入水,难道就此作罢?”
“朕会亲自召见丹阳王,命他好好管教驸马,今后定不会再生出事端。”
“夫妻之间,还当和睦为好。”
“此次受惊,仍需多加静养,朕得了空会再来公主府看你。”
皇帝说完这句话,起身整理衣袍,兀自往门外走去,刚踏上堂阶又回过身来,“相信先帝的眼光,他这一生,从未看错人。”
直到皇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庭院的尽头,我招呼来识春,问道:“我这驸马是个什么来头?”
识春瞪着俩灯泡大的眼珠子瞅我,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长公主竟连这都忘了?”
“快说快说。”我攘攘了识春两下。
“回长公主话,奴婢也只在旁人的闲言碎语里听过几句,不见得就是真的。”
“不妨,你且细细说来。”
识春点点头,左右为难地原地转了半圈,“奴婢听闻,驸马刘起乃朝中丹阳王嫡子,其母为南宋前丞相之女,身份高贵……”
我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些我都知道,捡些我不知道说。”
识春正欲张嘴,我急忙打断,“等会,你方才说驸马的母亲是南宋前任丞相的女儿?”
“是。”
“那驸马……”
“是个宋人。”
宋人?
宋人!
竟,不是魏人?
我在识春孜孜不倦的科普下,总算弄清了当下局势。
原来,我穿来的这个世界以南北为格局,南北又各有政权。
北方以我大魏一家独大,周边散落着诸多数不清的游牧部落,各个部落之间连年征战,联盟和背刺都是家常便饭,至今尚未形成统一势力,全靠我大魏在其中压制斡旋。
南方则以南宋疆域版图最大,无论军事还是经济,都有与我大魏抗衡的实力,尤其是江南富庶之地,绫罗绸缎、珍馐美食,可谓是人间天堂。
南北既相互觊觎,又相互对抗,如此百余年来,南来北往,战乱频发。
驸马刘起年长我三岁,而今不过刚行加冠之礼,其父丹阳王刘陆,源自南朝彭城刘氏,原先在南宋时被封为义阳王,官至征北大将军。
后因岳丈一家被诬入罪而受到牵连,加之又遭宋主猜忌,恐祸罪其身,不得已才带着妻儿一同叛逃至大魏。
先帝在世时由衷赏识刘陆的才能,称其有勇有谋,实为将帅之才,因而封他为从一品骠骑大将军,还给了个丹阳王的爵位,这待遇不比在南宋时差多少,可见先帝对其器重不已。
如此说来,不论在南宋还是在大魏,刘起都算得上是家世显赫,尚“我”这个长公主也实属门当户对。
眼下虽只是个世子,尚未入仕,却不意味着今后也会无所作为,有这么高阶的家世做帮衬,怎么看都是前途一片光明。
只是,这等佳缘良人,元霜为何宁死不从?
第4章 月落华庭 《礼记・玉藻》中记……
我倚在漏窗边蔫蔫地打着哈欠,窗上的雕花菱纹在台前的铜镜上映出几道光斑。
对着铜镜捏了捏自己的脸,还是熟悉的相貌,还是熟悉的眉眼,镜中之人穿金戴玉,翠绕珠围,步摇发簪插了满头,看上去雍容华贵,哪里还有半点从前丑小鸭的影子。
再一看身边,青釉莲瓣纹瓷瓶,白玉俏色蝴蝶纹摆件,名贵物器不计其数,把屋内装饰得古朴典雅,富丽堂皇。
这要搁在以前,看到这么多金银珠宝,古董名画都属于我,我指定能高兴得昏过去,可搁现在,我心底却是说不上来的厌烦。
说到底都是些死物罢了。
姜玉啊姜玉……
以前穷到叮当响,每天一睁眼就是绞尽脑汁的搞钱,现在好了,富得流油,对钱财反倒麻木了。
果然,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满足则痛苦,满足便无聊。
在我无聊得打出地二十三个哈欠的时候,识春在廊下来报,“长公主,驸马回来了。”
“在哪?”
“刚过厅堂,看方向应是往书房去了。”
奇怪,刚从大狱回来,第一件事难道不该是来见见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子,公主府的主子吗?
我在这掰着手指头数了七八天,他可倒好,刚放回来跑出书房做什么?
“去,让他来见我。”
我倒要看看,这个刘起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约摸一炷香的工夫,识春噔噔噔又跑了回来,扑通一声跪在廊下。
我最烦她这个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说了几次也不听,只得捂着太阳穴说:“又怎么了?”
“回,回长公主话,驸马不肯来见。”
“他!凭什么?”
我拍案而起,震得头上的金叶步摇叮咣作响。
“驸马回说新婚夫妇白日相见,于礼不合,只待入夜,他自当前来。”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新婚夫妇还不能在白天见面了?
这算哪门子礼数?我怎么闻所未闻?
“当真?”
识春隐在门帘后头吞吞吐吐,“按照大魏习俗,民间确有新婚三日,当白日回避的说法,不过那都是祖先们从草原上带来的规矩,眼下早就不兴了。”
我虽只与刘起见过一面,但细数下来大婚也有十五日,早就过了三日。
况且都不兴了,他还捏个这么离谱的借口搪塞我,明摆着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个宋人,遵什么草原上的规矩,荒唐。”我骂道:“命他速速来见。”
“殿下,驸马还说……”识春说到一半便顿住了,支支吾吾半天张不开嘴。
“还说什么了?”
“驸马说身为大魏驸马,理当劝解长公主,此乃职责所在,更不得白日宣淫。”
白日宣淫?
他脑子里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他以为他是谁?还白日宣淫,我呸!
心里虽然是这么骂的,但脸上还是红一阵白一阵,也分不清是气得还是羞得。
缓了好一会儿,我才把气给捋顺,摆摆手,“也罢,那就让他天黑了再来。”
他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便是打定了主意不来的,我总不能拉下脸去找他。
好歹我也是个长公主,总得顾及点颜面,别整得倒显我强迫他似的。
是夜,巳时初刻。
我在卧榻上迷瞪着眼,困得哈气连天。
屋内鎏金铜炉里的檀香已经燃得差不多了,两个面生的小侍女刚清过香灰,又往灯台添了些灯油。
门口有人来报,这次却不是识春的声音,是个小厮。
“长公主殿下,驸马前来求见。”
来了,总算是来了。
我用力睁了睁眼,歪歪斜斜地从塌上支起身子,捋捋袍袖和纱裙,扶了扶两鬓的珠钗,“让他进来。”
来人穿着一件宽身皂罗袍,长袖垂过腰间,腰上系着瑜玉綦带,进屋时抬脚迈过门槛,夜风翻动了他下裳和袖口的边摆,微微飘荡,如同水波粼粼。
夜里的他没有戴冠,长发只束一半,用一支玉簪别在脑后,发尾及腰,如黛山墨色,神情如画,更胜风华绝代。
我也不是头一次见他,可上次那种情形确实不大清醒,脑子里浆糊似的七荤八素,哪里记得清他长什么模样,只大概记得不难看,或许还有些好看。
今日一见,三魂七魄都快被勾走了一半。
我在心里狠狠甩了自己两个大耳瓜子,暗骂自己没有出息,见到美男就走不动道的坏毛病真是得改改。
其他美男还不好说,可这人是刘起,若不出意外,今后他便是要了我命的人,绝不能被这看得见摸不着的美色所迷惑。
我清了清嗓门,板着脸正色道:“驸马今日回府,为何不来见本公主?”
刘起抬手作揖,腰板挺得比谁都直。
“按大魏规矩,驸马无召不得觐见长公主。”
“我不是让识春前去传你了吗?”
我耸眉负手,满脸不爽。
“白日传见,不合礼数。”
刘起直愣愣看我,完全没有半点心虚。
“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却还是个老古板。”我挑眉冷嘲热讽,“宫里的老嬷嬷怕是都没你规矩多。”
刘起依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脸皮真是厚到了一定境界,只坦然道:“长公主传见微臣,不知所谓何事?”
“无事便不能见你了?”
我往影木圆桌前坐下,提溜起桌上的翡翠茶壶倒出一杯清茶,“坐下,喝茶。”
刘起也不扭捏,拉开鼓凳俯身坐了下来,我把茶杯推至他跟前,他却不去碰。
屋内烛火明亮,火光透过紫檀座屏的镂空投在架子床的白幔上,几道晦暗不明的光线被风鼓动得摇摇晃晃,偶然几下便落在了刘起的侧颜上,更显得他面容俊美,如若天降。
“你我本是夫妻,长公主有话不妨直说。”
我见他不识抬举,也不喝我倒的茶,抬手就把茶杯又夺了回来,仰头闷了个精光,润了润嗓子才说:“那日,我打你一巴掌,本是我不对,可你也摔了我一回,只当扯平,两不相欠。”
“你也知,你我是为夫妻,有道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虽尚未与你共枕而眠,却也是拜过天地,祭过祖宗的。”
“实乃夫妻一场,你又为何偏要推我下水?”
刘起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殿下以为是微臣推您入水的?”
“不然呢?”我说:“当夜池塘边只有你我二人,不是你推的我,难不成是鬼推的我?”
“殿下当真什么都记不得了?”
刘起抬起美丽的眸子狐疑地望向我,好像在盘算着我的话里有几分真假。
“我记不记得,和你有甚关系?你只需从实招来,到底为何推我入水?”
刘起持壶,往我杯中斟满。
“殿下,该说的不该说的,微臣在狱中皆已如实坦言,殿下若是想知,将狱丞召来一问便是,无需再与微臣多言,平白倒又屈辱微臣一回。”
嘶――他这是什么态度?
明明受伤的人是我,被推下水也是我,被摔在地上的人还是我,他怎么还委屈起来了?
见他红光满面,如此宽大的衣袍都盖不住精干的身形,可见在他狱中并未吃到一丁点儿苦头,还敢这么理直气壮地同我叫板,我那个皇帝哥哥还真是偏心到家了。
与他过了这么几招,我也摸出了一点他的脾性,想他硬的不吃,便打算试试软的。
我再次拿出精湛的演技,手背撑住额头,手肘抵在桌面上,做出一副林妹妹头疼的模样,又用另一只捂住胸口,低声闷咳了几下。
“夫君有所不知,我自那日落水受惊,张太医说我气血两虚,如今已是神情恍惚,记忆更是混乱不已,许多事怕是,怕是……再也记不得了。”
说完为了增添节目效果,我还假惺惺地呜咽了两声。
“那便记不得吧。”刘起把茶杯递到我面前,语气中万分疼惜,面上却毫不改色,“也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可旁人都说是夫君推我下水的,我若是记不起来,岂不是白白玷污了夫君的名声?”我从袖边溜出一只眼偷瞧他。
刘起神色镇定,宛如这脏水泼得是别人,惯有种事不关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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