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些事,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我过来给神宫运送灵兽,”他深吸一口气,简短回答,目光扫过元汐桐手上施了咒术的食盒,状似无意地问道:“汐桐郡主,这……一个人吃得完吗?”
前几日他见到她时也是这样,六层的食盒,一手提了一个,食量简直惊人。
即使元汐桐对于自己食欲变大一事看得很开,但她也是个好面子的姑娘。听见向来不怎么对盘的少年这么直接地问出这种问题,心里也不大高兴,好似她形容有多粗鄙似的。
更何况,她心里有鬼,一想到这份食欲究竟因何产生,又伴随着何物而驱使着她在昨夜做出了一想起就头疼的错事,再开口时语气也带了些烦躁:“我就算是样样都只尝一口,然后通通都浪费掉,用的也不是你公孙皓的钱!”
气冲冲地走出几步,她又停下来,回头强调道:“还有,在这里别叫我郡主,叫我星官就行。”
故意提醒她是走后门进来的是吧?
讽刺谁呢他!
炮仗一样的姑娘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留下公孙皓一个人杵在原地,面色如同乌云压境。
不是,他哪里又得罪她了?
他发誓!下次他要再凑到她面前自讨没趣,他就是狗!
但他没想到当狗的日子来得这么快。
不过两个时辰而已,他就拿着公孙家紧急送来的卷轴,来到藏书阁,黑着脸将元汐桐叫出来,开门见山地问她:“你跟我爷爷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专程要我将这个转交于你?”
第27章 我替哥哥上药吧。
公孙皓踏足藏书阁时,元汐桐正准备下工。
另外两个星官已经先行离开,而她因为惦记着待会儿要去的地方,无端在这里拖延起了时间。
午时在膳堂她像被公孙皓踩着了尾巴,毫不客气地挤兑了他一番,这会儿冷静下来,看到他这张脸,她也没几分好脸色。
虽然她的气已经消了。
然而还没等她出言询问他究竟有何贵干,他便别别扭扭地递过来一个密封卷轴,黑着脸质问道:“你跟我爷爷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专程要我将这个转交于你?”
元汐桐听得莫名其妙。
笑话,她和他爷爷能扯上什么关系?
不过,若是能让公孙皓多受些摧残,她也不介意吊一下他的胃口。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很装腔作势地接过他手里的卷轴,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而是慢慢吞吞地,示意他先解开卷轴上的禁制。
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模样其实很俊俏,甚至像这样一张脸由黑转红,在午后西斜的光线下,也依旧是俊俏的。
这人身上世家子的毛病不少,但总地来讲还算善良热心,身边朋友一大堆。在宗学教室坐着时,元汐桐无须回头,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沾沾自喜的得意。无疑他是受欢迎的,这种哪里都能享受到的好待遇助长了他的气焰,明里暗里地也巴望过元汐桐能进入他的圈子。
只可惜方法不对,他面对元汐桐时,总有一种笨拙的莽撞,偶尔说出口的话在她听来堪称刻薄。
而元汐桐独来独往惯了,元虚舟离开帝都之后,更无意与一群幼稚小鬼拉帮结派。
因此即使二人前后桌数年,公孙皓这座不太稳定的火炉也没能照化元汐桐这座冰山。
浮空小岛凉风习习,少年咬牙的动作很明显,但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极为无奈地乖乖伸过手,照她说的做。
他想起了,跟随卷轴一齐送过来的,爷爷的口信。
离家数天,这老头一点没管过他死活,好不容易等来的口信,却是……却是要他一切听从元汐桐的差遣。
这让他怎么不多想!
思绪跳跃的少年甚至毫无边际地想到,这老头是不是问也没问过他的意见,就给他找了个孙媳妇儿。
可是元汐桐,她可是星官。
星官是……不能嫁娶的吧?
究竟能不能啊?
他闷着脑袋,看着元汐桐将卷轴打开,抽出内里物件之前,她瞥他一眼,他竟有些慌乱地躲闪了一下。在原地呆立了一阵,又欲盖弥彰地将目光移回去。
那厢元汐桐已经从卷轴中抽出了一片紫色羽毛。
凤羽?
公孙皓愣了愣。
凤分五种,多赤者凤,多青者鸾,多黄者鹓雏,多紫者鸑鷟,多白者鸿鹄(注)。光凭单色羽毛,没法轻易判断究竟是出自什么凤族。
察觉到公孙皓略带疑惑的目光,元汐桐并未第一时间解答,而是试探道:“你没打开看过?”
“笑话!”他有些应激,高声否认,“我才不会做那么没品的事!”
“哦,没有就没有嘛。”
相比于他这副一惊一乍的样子,元汐桐表现得堪称淡定。她当然知道公孙皓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毕竟同窗这么多年,基本的品性还是略知一二的。
况且,娘亲既然选择用此法来联系她,自然有娘亲的道理。
来神宫之前,娘亲便嘱咐她秦王府已经被盯上,从府中进出的任何信笺皆有暴露的风险,再加上神宫范围之内禁制特殊,用妖族的方式无法传信。
因此只说让她等,她自会想法子联系她。
当了多年领主的大妖,即使是妖脉尽断,培植势力的手段也非常人能比。
这封卷轴来得及时,元汐桐断定娘亲应当同她一样,在昨夜感应到了另外一件灵器的存在。
羽毛上的附言跳进元汐桐的掌心,化作几行金光闪闪的小字。
“夫物芸芸,各归其根;一月之内,速战速决。”
日头又往西倾斜了许多,照在元汐桐的脸上。
那羽毛上究竟写了什么,公孙皓没看出端倪,他只看出来她的面庞不如方才精神饱满。
正思索着该说些什么缓解一下气氛,元汐桐却静静地将那片羽毛收起,冷不丁说道:“分我两个星傀吧。”
“啊……啊?”
*
元汐桐带着两个新得来的星傀回了自己院落。
这几日她光顾着查探灵器的下落,忘了分出点精力再复制几个星傀过来照料自己的日常起居。但时间久了也没觉得不自在,就这样既来之则安之地住下。
现下得了新的劳动力,心情也松快了一些。
虽然公孙皓在听说她没有星傀时,神色很复杂地内涵了一句:我原以为你兄长将你弄到神宫来是要让你享福的。
享福?
元汐桐暗哂一声,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他。
两个星傀十分心灵手巧,她从帝都带过来的华贵花树头簪,又重新簪上了她的发髻。镜子里的姑娘,有着一张清新明丽的脸,眉眼肤底虽仍旧带着未脱的稚色,却因承担了太多本该是大人来承担的东西,而失去了这个年纪该有的伶俐。
秋风穿堂而过,她走向屋后露台,望着远处凝神。
无数浮空小岛挤在空中,视线也变得狭窄。她的神识穿梭过去,瞧见太微神殿的琉璃顶隐在瑞霭祥云中,孤零零又碧沉沉。
星官的袖袍被风吹得鼓胀,翻飞间似在心慌,又似在雀跃。
一个月……
只有一个月了。
日暮时分,群鸟自空中掠过,鸣啭声叽叽喳喳地沉落在她耳畔。
是请君入瓮的时刻。
她带着元虚舟昨日替她披上的斗篷和一瓶疗伤药去了太微神殿。
神殿的一切,仍和昨日一样,整然有序。温离星官见到访客是她,一句话也没多问,便直接将她引到了后院正堂。正是饭点,几名星傀进进出出地在布膳。
温离星官告诉她,元虚舟还在前殿处理近日来积压的事务,她可以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在秦王府时,她和元虚舟都有各自的小厨房。要做神官的少年向来是鸡鸣而起,日落都不一定能归,而原打算当咸鱼摆烂的元汐桐,自然做不到和他一同起居,也从没有一定要同桌而食的习惯。
满腔要豁出去的壮志,在面对一桌丰盛菜肴时折戟。她悄悄咽了咽口水,没抵挡住诱惑,就这么在桌边坐下。
元汐桐是色厉内荏之人,在外头会自己挣面子,该她享受的礼遇绝不推辞。拿起筷子,她没有犹豫地夹起离她最近的那道菜。
这菜在帝都看起来稀疏平常,但近段时日她也仅仅在秦王府的食盒中吃到过一次。后来在星官膳堂,她有问过膳堂师傅会不会做,得到的均是否定答案。
当了神官之人就是不一样啊。
她酸溜溜地想,但凡她能在这里使用妖术,她也能驱动这些星傀每日把自己照料得服服帖帖,哪能连公孙皓的待遇都不如。
菜肴入口,她执筷的手突然顿住。
“不合胃口吗?”还未退场的温离星官适时开口。
“没有,”元汐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摇摇头,“很合胃口。”
和她来神宫的第一晚一样,一样的合胃口。
天色渐渐暗了,元虚舟处理完手上的事务,回到后院时,元汐桐正在花树下踱步。
她只吃了五分饱,但这五分饱的分量对于她这副身板来说,也够令人震惊,于是她假意提出要消食,来到院子里吹风。
待在屋内总有一种她才是瓮中那只鳖的感觉,还是四面敞着比较安全。
照明的凝光球在院子里漂浮,将夜气柔柔驱散。恰有一颗凝光球掠过她的头顶,从发髻上偷跑出的不太服输的绒毛就像被镀上了一层小小光圈。
她的发质和她本人一样,都不是那么柔顺服帖。是硬硬的带着自然的卷,有时候睡得蓬了,像只小狮子一样,梳起来要费些力气。
以前他给她梳头时,常常会被她嫌弃手重,然后将他赶到一边,换手巧的婢女来。
夜幕下精致的鼻翼微微缩了缩,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味道,她猛然回头。
正对上青砖上立着的元虚舟的眼。
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场景,她做完了晚课,哥哥却还未归家。她着急跟他分享一天的见闻,便抱着灵兽痴痴地在院中等。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一旦变得不亲密了,竟然会连陌生人还不如。
元汐桐僵在原地,很木讷地先行开口:“虚……虚舟神官。”
似乎早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元虚舟神情未变,缓缓走过来时,也看不出喜怒。
昨日她说会再来看他,所以他没有假惺惺地问她为何而来,令她难堪,只在经过她身边时,轻声问道:“吃过了?”
“嗯。”元汐桐忙不迭点头。
“再陪我吃一点吧。”
跟在他身后的细碎脚步声陡然加快,听起来似乎比方才要快活不少。
星傀上的第二轮菜,又几乎进了元汐桐的肚子。
元虚舟没什么口腹之欲,动了几筷子便不再进食,专心看她吃。
星官们早已悄然退下,偌大的后院只有他们两个大活人。元汐桐连喝了几碗桂花酿后,终于记起来正经事。她左右看了看,确定连星傀也不在周围后,才悄悄朝元虚舟挪了挪身子,鼓起勇气问道:“昨日,神官大人受伤一事,我料想你应当不想声张,所以自作主张地带了伤药过来。”
没关系,不就是服个软吗?
没什么好丢脸的。
反正,是他先服软的。
元汐桐已经知道了。
“我替哥哥上药吧。”她说。
第28章 为为为什么要关门?
饮多了酒的姑娘,连胆子也壮了些,眼神软塌塌的,蒙了一层水汽似的,里面有很弱很弱地一点渴望。可她自己也不懂那究竟是什么,只能借着一点酒意,朝着这个做了自己十二年兄长的男子傍近。
中间那五年的隔阂,被她错乱地抛之脑后,仿佛此时她又变回了那个一心只知道黏着兄长的妹妹。
元虚舟会上钩吗?
她忍住没去回想自己表现得究竟有多拙劣,强自镇定地盯住他,等着他的回答。
元虚舟当然懂得她的小把戏,他守在这里,就是想知道她为了达成目的,能做到什么地步。
近乎无情的冷酷,对神官来说理应是防身武器般的存在。成为星官游走在三界的那几年,他都将这种冷酷贯彻得很好。
他以为,在面对元汐桐时,会同样坚不可摧。
可是,被封印在亲情之下的强烈到不正常的占有欲,却因一声“哥哥”再次产生松动。一点一点地翻涌上来,横梗在胸口,堵得他面色愈发沉滞。
“你替我……上药?”他默然片刻,终于开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元汐桐当然知道。
若不是时间有限,她也不想这样铤而走险。
可若是今晚就这么过去,她再找不到进入那间书房的理由。月晖琴和另外一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灵器没有着落,来神宫一趟,说不定会铩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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