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失败。
她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怎样都要缓和与元虚舟的关系。即使他已经将她看穿。
“我知道啊,”为了降低他的防备,她的面颊上甚至攀上一丝少见的笑靥,“可是,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现在神宫人多眼杂,星傀是机关术造就的死物,容易被有心人钻空子。你选择自己上药,不也是有这个顾虑吗?”
从初初尝到没有灵根引发的冷遇起,她就很少这样笑过了。年纪不大,心思却很重,似乎生命中并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单纯地感到开心。
元虚舟就这样看着她,目光在她发髻中间那株蝴蝶金银珠花树上略略停留后,突然说道:“所以,你知道星傀有可能不安全。”
方才见到她时,他便一直在注意她的头发。
漂亮的,兔子耳朵一样精巧的双髻,但绝不是出自她之手。
他留了个心眼,差人打听了一下,结果收获颇多。
察觉到他的目光,元汐桐突然内心有点打鼓,支吾了几句,没正面回答。
终归这里是他的神宫,她做什么都瞒不过他。
他收回目光,自顾自地替她倒了一杯花蜜茶,伸手递到她跟前。一同递过来的,是看似好商量,却完全不容拒绝的建议:“找公孙家要的星傀,明日还回去吧。”
元汐桐坐在原地没动,嘴唇抿起,似在无声拒绝。
捏住杯盏的手朝她的唇凑近,碧玉扳指就在她眼下,他几乎要将那杯花蜜茶喂给她。
见她仍旧硬气地绷着脸,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竟耐心解释:“用他人灵力驱使的东西,贴身伺候你,不安全。”
也不成体统。
公孙家的那个小子,他不愿意礼貌地唤出其名字。那人是元汐桐多年的同窗,与她自小一起长大,但因为关系不亲厚,所以她极少提起。
但最近,公孙皓出现在元汐桐身边的频率有些过高了。
浮极山投影石记录的那场争执,他将注意力全放在邢夙身上,倒是忽略了,与元汐桐交流更多的人,是公孙皓。
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受,总之不是什么好情绪。
所以他略显强硬地,将杯口对准她的唇瓣,结结实实地贴上去。然后,迫她仰头,看着她咕噜咕噜地全数喝光。
他的手端得很稳,喂得也很稳,宽阔的身躯堵在她眼前,元汐桐敞开的视线就这样收拢在他的衣襟。她抬眼,触到他的目光,那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风平浪静。但正如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海,不慎被卷进去,会被吃得尸骨无存。
泛着寒气的太一戒贴近她的面颊,混着入喉的甘甜汁液,却没缓解她面颊的热烫,反而烧得她喉头更渴。
杯壁移开时,本就丰盈的一双唇,被染上一抹水色。
艳丽得像一朵粉茶梅。
眼神艰难回收,年轻的神官尽力让自己不要去回想那是种什么触感。
花蜜在元汐桐嘴里发酵,烘得她眼角微红。她抬起手背用力蹭了蹭,然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其实元虚舟说的她都能想明白,星傀这玩意儿,若想为人所驱使,需要靠各自的灵力催动。她借了公孙皓的星傀,相当于在身边贴身留了属于公孙皓的耳目。
这样当然不安全。
神宫内所有人都不会像她这样,在身边留存别人的灵力。
更何况,她比别人更特殊一点的,是她的半妖身份。南荒妖族既已知道她的行踪,便很有可能想进办法潜入神宫,借着星傀来接近她。
这件事,是她没有考虑周全。
但元虚舟,将她遗漏在藏书阁,故意晾她这么久,难道就不许她自己想点办法吗?而且他又是怎么知道她和公孙皓之间的事?
那娘亲的信……
“你怎么知道我找公孙皓讨要了星傀?”她僵着脸问,“你监视我?”
元虚舟却侧过头,很无所谓地笑了一声:“监视?元汐桐,你和别人之间……有什么秘密,值得我花精力去监视?”
这次他是实实在在地被她冤枉了。
他若想监视她的行踪,早在她入神宫的第一日,便会打着关照的名义,送给她一屋子的星傀。那些星傀围绕在她身边,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可他不能这样做。
他只是她的哥哥而已。
若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对她的名声不好。
但她为这件事跳脚至此,是否说明,她和公孙家那个人之间真的有秘密?
“那你……”元汐桐被他噎了一下,没继续往下说。
世家大族之间的通讯,自有他们的独特的加密方式。公孙皓向她保证过,卷轴里的内容除她之外,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她现在说多了反而露馅。
脑子转了几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憋着一口气偃旗息鼓,身子还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
一副又怒又怕的模样。
“现在,”捏在手里一直没松的杯盏被元虚舟搁在桌上,他撩袍起身,略有些挑衅意味地冲她俯首,然后轻声问道,“还敢给我上药吗?”
要,当然要。
元汐桐跟着站起来,从旁捧起斗篷和伤药瓶,生怕他跑了似地蹭过去,仰着脑袋,很是不甘示弱:“走啊!”
一双眼睛灼灼发光,元虚舟本能地扭头避开。
正厅和书房隔了一道回廊,廊下挂着成排的灯笼。这时辰,戴着白面具的星傀们还在洒扫庭除,院子里不算太寂静。
元汐桐跟在元虚舟身后,起初还试图像儿时一样踩着他的脚步紧贴他,但他步子迈得太大,她跟了几步便停下,明白了现下的处境似的,变得悠哉起来。
阔大的天幕罩下来,她甚至抬头抽空看了一会儿星星。
来神宫之后,她一直觉得,这里的夜幕比帝都要好看。她在帝都的高墙内,从未见过这样广阔的天空。不免又开始想象,大荒的夜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比这里还要美?
意识到自己心中甚至生出了一丝隐隐的不舍,她大感不妙,赶紧收回视线。却看到那个步子迈得很大的人,正好整以暇地站在书房门口等她。昏黄的灯笼挂在他头顶,照得他眉眼愈发幽深。
太高了吧,脑袋都要戳到灯笼了。
她嘀咕了一句,压着脚步走过去,没有再看他,背对着他在紧闭的书房门前站定。
元虚舟却迟迟没有推门。
正当她想回身催促时,一声轻笑却落在她头顶,接着一道臂膀伸过来,抵上她面前的木门。这瞬间她像是被他半拥在怀里。
以前他们是两个小孩之间的亲密,彼此之间都坦坦荡荡。但在这一刻,她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得有些不正常。
一定是跟随着食欲出现的其他欲望在作祟,昨夜也是。
好在这瞬间的围困并没有持续很久,面前的木门已被推开。“咯吱”一声,柔和的烛光从渐渐拉大的门缝中漏出,她站在门外往里探头,一眼就看到了,月晖琴还好端端地被摆放在原处,完全没有变动过位置。
“请吧。”
元虚舟在她头顶说道。
她闷头走进去,看到他跟着踏进来,回身关上了房门。
草木繁星连同院里沙沙的洒扫动静一齐被关在门外,原本豁朗的书房一下子好似连空气都凝住了。
太安静,谁都没有说话。
身形高大颀长的男子甚至还立在门边没动。
这种气氛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汐桐从来没有和元虚舟独处一室时这样紧张过,大概是面对着月晖琴时,心里实在有鬼。
心里一有鬼,就容易口不择言。想着至少要说点什么,她磕磕巴巴地开口道:“为为为什么要关门?”
话一出口她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站在门边的元虚舟却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思索片刻,状似好言道:“那不如我们去院子里,四面敞着,让所有人看见?”
然后不消一刻钟,神宫上下连蚂蚁都会知道他受伤一事。
元汐桐讪讪一笑,“你现在,说话还挺能嘲讽人的。”
这样的指责,对元虚舟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他想说他历来是如此,对谁都称不上客气。只是儿时面对着元汐桐时,因知道她是个爱多想的姑娘,所以从不会说出半句不合她心意的话。
眼下对于她来说,渴望接近的,恐怕也只是以前那个,万事都遂她心的哥哥。
他将头低了低,不发一言地,缓缓朝她走近。
元汐桐立时又紧张起来,背脊挺直,眼睛瞪圆。她脚下那团黑黑的影子被另一道影子吞掉,存在感极强的男子却只是站在她身边,摊开一只手,看着她说道:“药给我。”
“啊……”她愣愣地,将药瓶放到他掌心,“噢。”
待到她的手指完全松开之后,元虚舟才将五指收紧,撂下一句“你请自便”,便抬脚走向屏风。
怎么可能会真的让自己妹妹来上药?
他无声地勾了勾嘴角,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自己。
而被他留在原地的元汐桐,对现下的状况还有些茫然。
受了伤的神官已经自顾自在屏风后坐定,月晖琴就摆在离她五步之外的地方,泛着狡狯的清光。
她的目光在两头之间拉扯了许久,最终抬起脚,朝着一方走去。
第29章 我的阿羽,做了妖之后,变……
元虚舟肩后这道伤,并非是为取得捕神蝶所受。
他的伤,是在那之后,擅闯北荒妖帝的皇宫而得。
大妖炎葵在渡劫失败之后,将妖力散做六份,分别附着在六件灵器之上一事,一直在中土修士和大荒妖族之间广为流传。有根有据有板有眼,只是具体的器物却无人知晓。
直到四年前,昆仑山无故失窃,被盗之物却是摆放在藏宝阁的一颗不起眼的珠子,接着是西荒弇兹(注)一族发生了同样之事,相信炎葵没死的人才渐渐将线索联系起来。
原来,六件灵器之说,确有其事。
而元虚舟比一般人知道得要多一点。
他见过鹓雏的力量。
不止一次。
落星神宫的月晖琴,原是第二任神官长锻造的法器。但因后来的每一任神官对音律的造诣参差不齐,这件法器并未很好地物尽其用。至少元虚舟自知晓它存在起,它便一直被摆在角落吃灰。
而元虚舟虽于八音颇有造诣,丝木金革样样精通,但少时他来神宫历练,一心只为快些学会厉害术法,没那么多闲工夫抚琴奏乐寄托情怀。
以致于到很后来,他自请离开帝都后,这琴被交到他手里,他才得知琴中的蹊跷。
发现北荒妖帝宫中有承载着炎葵妖力的另一件灵器,则完全是偶然。
两年前,北荒有一只长右擅自踏足中土,导致中土边界一个郡县发生水患。时任二十八星官之一的元虚舟恰好被派去处理此事。他念在这只四耳猕猴灵智未开,并非故意为祸人间,加之发现得早,未造成伤亡。
将其抓获之后,便亲自走了一趟北荒,打算放归山林。
却没想到这长右却来头不小,乃是北荒妖帝的妖宠,一直被专人照料着,只为替妖帝制造妖泉。
北地多旱,妖泉难得,因此这只长右在宫中备受宠爱。但未开灵智的妖兽,行为逻辑无法用常理推断。不知何故,长右竟趁人不备,自己逃往了中土,险些酿成大祸。
大歧天子继位后,因极为仇恨妖族,导致人妖两族关系恶劣。但妖族在中土行事者多,而神宫理应保持中立。北荒妖帝为感念元虚舟手下留情,加上对中土未来的大神官也有拉拢之意,便在宫中设宴,将他招待了一番。
期间有妖臣献宝于妖帝,呈上去的却是一只灰扑扑的铃铛。
众人正不明所以,妖臣却解释道:“此铃铛名为‘紫虚铃’,是臣从一只蛇妖身上得来。”
蛇妖原本是条修为不过百年的小妖,却在短短几年之内崛起成了一座山头的首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妖臣领命前去剿匪,却意外收获了令蛇妖妖力倍增的法宝。
这法宝旁人看不出底细,但北荒妖帝与炎葵结识多年,也交手切磋过几次,自然识得附着在紫虚铃上属于炎葵的力量。当即他便吩咐随从将此铃铛收好,然后笑呵呵地转移了话题。
坐在席间的元虚舟眼观鼻鼻观心,临走时留了个心眼,安插了探子混进妖帝宫中,时刻监视着紫虚铃的动向。
北荒妖帝真身是烛龙,作为统领一荒的大妖,亦有几分风骨,对炎葵的妖力没那么觊觎。存着替故人保管物件之意,紫虚铃一直被他束之高阁。
直至近日,在大妖千颉的多次交涉之下,北荒妖帝终于松口,愿意接受千颉的厚礼,将紫虚铃归还至南荒。
这也是元虚舟,执意在取得捕神蝶之后,还要孤身潜入北荒妖帝宫中,将紫虚铃盗走的最终原因。
借着呼风印开的天眼,虽能顺利绕过宫中布防,但守卫紫虚铃的妖族,却远非一般小妖能比。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连绝学也不能用,自然免不了一场硬碰硬的恶斗。
所幸他受伤不严重,只是附着在伤口上的妖毒,暂时不知道是哪种毒,无法对症下药,只能一点一点地用灵力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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