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带来的普通伤药,对这种妖毒无效。
但他还是揭开瓶盖,用指尖沾取了一团,正打算侧过身子涂上伤处,耳畔却听见有脚步声轻轻逼近。
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只用前脚掌着地。
朦胧的影子先探进来,元汐桐贴着屏风露出半个脑袋,一双眼睁得很圆,像只小小的狸奴。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极快地扫过,看到昨夜只匆匆一面,便被他裹严实的上半截身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的脸红得厉害。
围屏的红木泛着凉意,她将脸贴上去缓了缓,才故作镇定地对上他的视线,小声提议道:“还是我帮你吧?”
元虚舟根本没想到她会跟着过来,此时已将上衣褪了个干净,绑着伤处的绷带也已解下。在看到她的影子时,他第一反应是拾起堆在身旁的衣服穿好,可手才探出,他便看到自己指尖还沾着黏糊糊的伤药。
莫名其妙的洁癖令他犯了难,就这么犹豫了一瞬,他的手便滞涩在半空,再不知该作何动作。
见他没出言拒绝,元汐桐全身血液也涌上了头,竟然就这么朝他走过来,可脚步声分明是错乱的。
完了,她在心里想,她那妖骨又开始作乱了。尤其是胸腔,七上八下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琴的事情先缓缓,元虚舟在这里,她也没法当他的面做些什么。倒不如先和他搞好关系,万一这是个什么陷阱,他也能念着旧情放她一马。
“你……”
元虚舟快速拾过桌面上的帕子,将指尖拭净,还没想出自己该说些什么,便听见她指着他后肩的伤口道:“这是……妖毒?”
二人相距不过数尺,她站着,他坐着,小山似的身躯,在灯下十分夺人眼目。她尽力让自己目不斜视,只盯住他的伤口,不要看向别的地方。
明知道这样不合规矩,他们之间,不仅仅是要避嫌的兄妹,他还是要断绝五欲的神官。
思绪犹在拉扯,身体却僵在原地,任由她在自己身侧坐下。
元虚舟垂眸,看着她的发顶,从喉咙挤出一句:“嗯。”
“金翅鸟?”羽族之主的血脉令她轻松分辨出这毒的出处,“极北之地有金翅鸟吗?”
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露馅露了个彻底。良久,未听见对方应声,她又抬头看了元虚舟一眼。
沉默寡言的男子亦将眼睛望着她,瞳仁黑如深潭。接着,他意味不明地说道:“这几年,你学到了很多。”
“这是当然的呀,”突然被夸奖,元汐桐先是一愣,而后有些羞赧,咧开嘴笑了笑,有些邀功的意味,“不瞒你说,我现在,还挺厉害的。”
自小娘亲便严厉,她做惯了大妖,与生俱来的强大妖力令她做什么都得心应手。炎葵虽懂得对下属要赏罚分明,但对小孩却不太会适时地鼓励。
每次都摸着她的脑袋,夸她做得好的人是哥哥,即使她那点进步根本不值一提。所以元汐桐习惯性地,想在他这里获得肯定。
兴许是她刻意为之的讨好起了作用,她从元虚舟眼里看见自己的身影,而他也像是忆起了儿时的浅薄温情,竟真的如她所期盼地那样,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温言道:“我知道,你现在很厉害。”
心满意足得到抚慰的少女,发丝滑落下来。脑袋也下意识地追着他蹭了一下,呼吸都要喷洒上他的臂膀。
这是自重逢以来,二人难得好好交流,温言细语的时刻,元汐桐感到一丝喜悦,但喜悦还未攀上眉梢,那只罩在她头顶的大掌却顺着她的后脑勺滑落,将她的后颈扣住。
这样的举动霎时间令她警铃大作,缩着脖子想躲。
元虚舟却不许,他伸出两指捏住她的下颌角,她只能顺着他的力道看向他,然后听见他缓缓说道:“我的阿羽,做了妖之后,变得很厉害。”
门窗都已经闭紧了,室内安静得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声音。
本应感到慌乱的,但元汐桐却出乎意料地镇定。或许是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宁愿他像这样直接挑明,也好过她像个傻子似的在哪里装。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的神态甚至可以说很从容,如果他能不握住她的脖子,她也许会更从容。
但他仍旧没有放开她,食指漫不经心地在她下颌边缘摩挲。
“比你以为的要早。”元虚舟说。
“浮极山那次,你看到我用妖术了,对吗?”
“……”
“还是更早一些?五年前就知道了?”
他没有回答。
美色在前,她已无心欣赏,只觉得半边脸都在发麻。脖子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虽不至于害怕下一刻就人首分离,但到底小命在他手上,也不敢抬手去搓一下。
想了想,也只能强行忍受着,闷声问道:“那你要杀我吗?”
“杀你?”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突然轻笑一声,“你是我妹妹,我为何要杀你?”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酡颜醉脸的姑娘,脸色竟渐渐变得有些苍白。
元汐桐的心像是被什么咬了一下,有点钝钝地痛。
妹妹……
未来大神官的妹妹。
这个身份是她以前最喜欢的,可如今变成最不喜欢的。
倘若他知道,她不是他妹妹,会发生什么?
她不敢赌,她甚至都不敢问。垂目片刻,只能装作很不在意地模样,来问点别的,比如:“那你会将我的身份说出去吗?”
“你和你娘亲的身份,关系到秦王府的存亡,”元虚舟说,“如今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还不打算做那种蠢事。”
是了,就算是为了他自己的前途,他也不会将此事抖出去。元汐桐才不会认为这是他对她的情谊。
一个神官和一个半妖,莫名其妙成了共犯,说起来也真是讽刺。
“那……”元汐桐试探着,又问,“既然我是你妹妹,那哥哥会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吗?”
元虚舟定定地看着她,像是在思考。思考过后,却轻轻摇头:“不给。”
是很温柔的一句话,却被他说得刀枪不入:“妹妹想要的东西,得想办法自己拿。”
第30章 你忍一下啊,哥哥。
她就知道他不肯。
再一次,元汐桐无比怀念起了以前的元虚舟。
以前的哥哥,对妹妹可是完全的予取予求。但事到如今,他肯顾及到他们之间的兄妹关系而给出不伤她性命的承诺,对她来说已是别无所求了。
只是表情难免还是有些不服气,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后颈的碎发勾在元虚舟的掌心,他像是才意识到她离她有多近,亡羊补牢般地松开手,又不着痕迹地将距离拉开。
赤着上身与妹妹同处一室,世上再不会有比他更道貌岸然的人。
他拾起堆叠在身旁的深衣,正打算起身穿上。一直僵坐在原地的元汐桐却还记着他的伤势,怔怔地问:“不疗伤了吗?”
方才那番对于妖族身份的探讨像是不存在,没有惊心动魄的争执,没有口不择言的谩骂,甚至她连挣扎都没有,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身份已经暴露的事实。
而现在,她似乎也只是执拗地,想把方才被打断的事情做完而已。
都这种时候了……
元虚舟将衣物搁上膝头,在穿与不穿之间犹豫了许久,最终说道:“这伤药对妖毒没有用。”
年轻男子的身躯,是神工打造的杰作,背脊瞧着像一块上好的玉石。右后肩的伤处有几条爪印横趴着,深可见骨。血虽然已经止住,但他们说话的当口,黑色毒液却不住地往外渗。
这对他来说竟然是“小伤”……
“我不用伤药,”元汐桐说,“金翅鸟的毒,对我来说很简单。”
这大概是身份暴露的好处之一,她再不必在元虚舟面前再藏着掖着,遮掩妖力,所以说话反而多了一些活泼劲——自打她来神宫起,她就没感觉如此舒畅过。
而元虚舟就这样看着她,一双眸子悠悠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把这当作默许。
伸向伤处的指尖有些发颤,为缓解心头的紧张,她一边凑近一边问道:“我听说天市神殿的明霞神官是医修出身,善布幻用毒,这种妖毒,她应当可以解吧?”
“明霞神官事忙,修士考核受伤的人多,她的重心放在那边,我这点伤不必麻烦她。”
况且,这本就是他的私事,他因私受伤,再去劳烦同僚,哪里有这种道理?
所以他就这样忍着?
元汐桐掌心的金光缓缓淌过他的伤口,与黑色的毒液混合。四周完好的地方倒还是玉石一块,不知道摸着是不是也同样温润。
不敢再看那处,她的眼神上下逡巡,最终落在他的侧脸。
风尘仆仆地去了一趟极北之地,回来又处理了一整天积压的事务,身上还带着伤……元虚舟的脸上有少许疲惫之色,但这丝疲惫反倒令他增添了些人味,看起来不再似以往那般高不可攀。
她看着看着就不愿意移开。
但束魔送鬼,扫荡群妖时毫不色变的神官大人,在感受到她的目光后,竟将脸侧了过去,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和宽阔流畅的背。
元汐桐:“……”
就这样将后背留给一个半妖,真的合适吗?
在浮极山时也是这样。她双目失明,而他背着她,一点都不设防。
这次是仍在小看她吗?
她懵懂皱眉,片刻之后,心中突然有了计较。
“哥哥……”她不确定这样的称呼能不能降低他的心理防线,只能姑且一试。灯架上繁密的烛火燃烧得令人心慌,也许是因为她接下来要做的坏事,“妖毒拔出来时会很疼,你忍一忍。”
她将手贴上去。
而元虚舟手臂上的青筋,却在她触碰上来的瞬间,奇妙地浮现出来。
他似乎感觉很痛苦,鼻息先是断了一下,而后变得深重。
这让元汐桐动作有些迟疑:“疼……疼吗?我还没开始拔。”
在成为二十八星官,于三界游走那几年,元虚舟曾经历过无数次险境,剑戟纷纭间,也浴过无数次血。
疼痛对他来说,是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小事。
可是,元汐桐的手却像刀子,非但没有令他的伤口好受半分,反而像是要将他划得鲜血淋漓似的。刀尖穿透背脊,淬了毒一样,搅得血液也开始沸腾。
明明她只是贴上来而已。
“疼,”他深吸一口气,无耻地开口,“你快一点。”
“噢……”
元汐桐定了定神,又在他的伤口注入了一些妖力,感受到妖力完全与金翅鸟的妖毒融合之后,才用力拔起。
妖毒侵蚀伤口太久,在拔除时,那些黑色的毒液竟不肯脱离血肉似的,幻化出根根倒刺,勾得伤处更为惨烈。她见元虚舟一声不吭,心下也不知道他究竟疼成什么样了,只能一边朝伤口吹气,一边学着他以前哄她的语气,也轻声哄道:“马上好了,你忍一下啊,哥哥。”
院子里有繁花接连爆开,“啵”地一声,串在一起,微弱得像儿时的元汐桐亲他的声音。带着香味的呼吸润泽着他的伤口,他伸手捂着眼睛,很低很低地应道:“已经在忍了。”
她根本不明白,他忍到了什么地步。
所幸这一过程并未持续很久,元汐桐便已全然将妖毒拔出。那黑色的液体在她掌心盘旋了几遭,最后将化作一阵轻烟,混沌沌地消散了。
只是伤口还有血迹在淌。
她接着施了一道疗伤术,金光萦绕过后,又是白璧无瑕的一块肌肤。
可惜这杰作她未来得及好好欣赏,元虚舟就小气吧啦地披上了衣裳。一层一层套得严严实实,杜绝了一丝一毫她再将眼神投过去的可能。
也罢,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她是半妖,自然是要对她防备些的。
屏风隔出的一方世界里,时间像被掰开,又被揉碎。元汐桐坐在地板上,脑袋耷着,耳朵听见衣料细细簌簌的摩挲声,内心很煎熬。
衣料摩挲声停下时,元虚舟朝她走过来,见她像个鹌鹑,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也没提出要走。
他突然在她身前蹲下,屈指轻敲她的脑袋,候着她慢吞吞地对上他的视线。
正打算说些什么的神官脸色却微微一顿,接着身形晃了晃,膝盖支撑不住似的,“咚”地一声抵在地板上。随之倾倒过来的,是他高大的身躯,但他好歹伸出一掌撑在了她身侧,这让她不至于在这瞬间被他压折。
但距离也是足够近了。
元汐桐仰着身子试图往后挪,后腰却被他横过来一只臂膀,虽没有揽上,但她整个身子却像被他牢牢地锁在怀里,呼吸中满是属于他的香味。
20/79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