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宫的夜晚很静,窗外细雪无声地下,书精们全趴在书架上打盹。
他在藏书室画阵法,笔袋就摆在手边。
在某一个时刻他走了神,突然有个书精飞过来,在他耳边问道:“阿羽是谁?”
阿羽……
元虚舟回过神来,看到被凝光球照耀着的阵法图上,山石间隙赫然被他写下了“阿羽”两个字。
神宫内人人皆知他在帝都有个妹妹,但他们不知道她的乳名。
也许是这日他心情好,他将那张没画完的阵法图摆在一边,重新换了一张纸,提笔时很耐心地说道:“阿羽是我妹妹。”
书精们难得见他语气这般温柔,顿时盹也不打了,擦了擦眼睛飞过来。它们见他的多宝文具箱里多了个绸缎笔套,上面还绣着一只极为幼稚的小鸭子,不禁打听道:“这是你妹妹送的吗?”
“你妹妹怎么从没来过神宫看你啊?膳房那个小厨子的妹妹还经常来看他呢!”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书精们一旦活跃起来就是有这点不好,一句话接着一句话往外蹦,各个都不甘示弱。
元虚舟也不是次次都会扯它们封皮的。
至少这次没有。
他杵着脑袋心想,阿羽的确是从没来过神宫看他,但他不怪她,因为他知道她想来也来不了。
至于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一个……自记事起就不怎么快乐的孩子。”彼时他是这样说的。
“阿羽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又有书精问。
重要啊。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
但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那时他最希望的,就是她能够稍微快乐一点,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明明年少时有着这样天真无私的想法,却在长大之后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竟然在拿她最想要的东西要挟她。
这段记忆乍被《神超无象》提起,元虚舟很轻微地恍惚了一下。
书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它自顾自叹了一口气,说:“她不是普通的妖,在神宫内留不长的,纵然是舍不得,也得早点舍下才好。”
神超无象当然知道元汐桐是妖。
妖、精、鬼、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同类。
物之性灵为精,神宫内灵器充沛,死物得了造化生出灵性者每个阁子都有那么一两个。藏书阁原本只有《神超无象》一个书精,但这里地处偏僻,人烟稀少,书精觉得无聊,便一挥手将自己同个格子间的书全给开了灵智。
除此之外,还有寄居在砚台上的笔童,各种花精树精……
只不过修士考核季到来之后,神宫内人多眼杂,这些精怪们为避免惹麻烦,都老老实实在待着,装回了死物的模样。
书精们见元汐桐第一眼就对她格外亲近,是因为感受到了她身上同类的气息。这些精怪们最是护短,对它们来说,人才是异类,所以即使它们嘴碎到让人烦,元虚舟也丝毫不担心它们会将元汐桐的来历给抖出去。
“我决定了会再来找你。”
最终,元虚舟这样说道。
仅有的片刻恍惚被他收了个干净,过分年轻的面容又沉静下来。
他起身,走出藏书室,下到修士们奋力查找应对之策的那几层,看到他们手上几乎都捧着一本小册子,翻动时展露出神宫现任二十八星官们的名字。
“这本册子是谁做的?”元虚舟走到一人身后,问道。
那人背对着他,只当是没钱买资料的竞争对手要过来偷师,当下便大力合上册子,往袖口里一揣,回过头来毫不客气地说道:“林诚!你要的话找他去买,五十金——”
他本打算说五十金一本,却在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将话噎了回去。
神官袍,又这么年轻……
那不就是太微神殿的……
“虚舟神官。”他一脸讪讪地低下头,内心痛骂自己怎么嘴就这么快。
他们来进行考核的修士,虽和落星神宫的神官们明面上没有上下级隶属关系,但修士令牌和以后来往三界的一切事宜都得仰仗神宫,所以有些修士即便对元虚舟这位未来的神官长心存不满,也绝不敢当着他的面表现出任何不敬。
这名修士自然也听说过元虚舟十五岁时的“壮举”,但他出身平民,和帝都盘根错节的势力全无牵扯,对于这位以顽劣闻名于世的未来神官长亦没有好恶可言。
来神宫这么多日,主持考核工作的一直是天市殿的明霞神官,这次是他第一次和元虚舟这么近距离打照面。
惊慌之余,还有些震惊。
他不禁抬起头又瞟了元虚舟一眼。
传言中这位离经叛道的神官,有着一副绝世姿容,因此大家私底下都在猜他不过是仗着有呼风印加身,才会这般恃才傲物,实际上应该是个花拳绣腿。
花拳绣腿?
修士暗自苦笑……
只一眼,他就明白过来,眼前这名落星神宫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神官,绝不是沽名钓誉。
他简直要被这群人给坑惨了!
修士定了定神,火速为自己找补:“敝人方才不知是虚舟神官,多有冒犯,还请虚舟神官见谅。”
“无妨,”元虚舟没和他计较,只是确认道:“册子要找林诚买,是吗?”
“是……我们都是找他买的,”修士十分机灵地将自己的册子双手奉上,“如果虚舟神官想要的话,把我这本拿走就好了。”
元虚舟伸手接过,草草翻了几页,又将册子递回去:“多谢,不过我用不着这份资料,你留着好好准备吧。”
说罢他不再停留,直接走了,留下那名修士在原地,劫后余生般拍了拍胸脯。
-
修士林诚,年方十九,无门无派,乃生长在槐江山的一名散修。自幼机敏,天资聪颖。
此时他正和一起组队的修士们坐在藏书阁后的小山坡上,商量着明日的打法。
他在册子上划出了最有可能出现在游尸九野内的九名星官,并作出了一番合理分析。围绕在他身边的修士们几乎都露出了心悦诚服的表情。
坐在他右手边的一名素衣少女对此不感兴趣,耳朵虽一字不漏,目光却看向远方。浮空岛的崖边有三处小院,分属藏书阁的三位星官。她看到,其中一处院子门外,正缓缓走过来两名星傀,看样子是要去搭乘穷奇拉的步辇离开。
因为它们已有两日未被注入灵力,无法自行腾风。
“小琢。”
林诚突然出声,将少女的注意力拉回来。他点了点地图上「幽天」的方位,“如果我没猜错,这里林木茂密,有利于你操控影子,你可以将灵力保存到这时候再施展。”
“嗯。”她点点头,“我都听你安排。”
属于公孙皓的两名星傀乘着步辇回到天市神殿,这小霸王却将房门紧闭,不知在里头捣鼓什么东西。门窗缝隙渗出一股寒气,源源不断。冰层顺着门窗往上生长,越积越厚,直至将整座房间完全冰冻。
六个星傀齐刷刷站在门外,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进去打搅。
一刻钟之后,冰层乍然碎裂。锦衣公子紧接着破门而出,一张玉面已然被冻成青白色,身体还不住地发抖。
星傀们团团围上去,递褥子的、递火炉的、递姜茶的……过了好一会儿,公孙皓才渐渐缓过来。
虽说大部分蝴蝶都是在春季到秋季之间产卵,但捕神蝶生长在极北之地,需要在极寒的环境下才会交尾。公孙皓是想着,方才它们莫名其妙饱餐了一顿,正是精力充沛之时,假若能将极北之地的环境模拟出来,或许能有意外之喜。
谁知没等到它们被骗过,公孙皓自己便差点被冻成冰雕。
算了,也不算毫无进展,下次再试试。
公孙皓倒是挺乐观。
他唤来两个星傀,吩咐它们将装着捕神蝶的笼子送还至天市神殿的主管星官阿岩手上,夜里由神宫看管。自己则拍了拍手,朝着膳房走去。
肚子饿了,填饱肚子要紧。
次日卯时,游尸九野准时开启,所有参与考核的星官们先行入内。
元汐桐打着哈欠,跟在容语和楚怡身后,一边听着她们向她嘱托注意事项,一边往回望。
神官们还未到场,她没见到元虚舟。
踏过结界时,她蓦地想到,神官们在幻境之外评判修士们的表现,会通过水镜进行观察。她在幻境内,虽是作为考核方,但她……不还是被凝视着吗?
突然压力倍增是怎么回事?
不过幸好她的职责较轻,不需要和修士们对打,不然她还真没把握在面对攻击时不泄露出妖力。
辰时一刻,参与考核的修士们抵达幻境外,站上属于自己的传送位。
与此同时,天市神殿内。
一名星官在晨起巡逻时,发现捕神蝶失窃。
第40章 真安逸啊,这座神宫。……
槐江山,传说中天帝的园圃。
南望昆仑,西连大泽,灵气充沛,乃不少修士大能避世的好去处。林深处更是洞府连着洞府,邻里之间吵个架都能闹到地动山摇三天不止的地步。
仙山福地,生活在这里的人,身怀异能者多。
林诚出生在猎户之家,这家祖上出过几个修士,都不是什么大人物,说出来名头还没专给大歧皇室进贡皮毛的祖父响,可见林家血脉里就没那个求仙问道的命,倒不如就这样踏踏实实地在槐江山里,靠山吃山。
林诚排行老二,上头一个大哥勤劳踏实,下边一个妹妹聪明早慧。身为中间那个孩子,虽平时受到父母的关注会少点,但一家人也算和美。
少年手脚灵便,极小时便能拿着大哥用旧的弹弓,学着大人们的样子,伏击林中的山鸡野兔,甚至是皮毛珍贵的小狐小貂。
动物在他眼里,分为「未开灵智,可以吃」与「开了灵智,不能吃」两种。
因为阿爹说过,万一猎到修士们养的灵宠,白忙活一场不说,还容易惹麻烦。
修士们的确很麻烦,林诚心想,打起架来随便抬手一挥,就能毁了大哥和阿爹勤勤恳恳挖了好多天的陷阱。
所以他时刻谨记着阿爹的教诲,不要去招惹修士们的灵宠。
不凑巧的是,七岁那年,有只不足一尺的小蛇自己撞进了他设在屋外的网兜陷阱里。他一看那小蛇通体雪白,蛇皮莹润的模样,当下心里就一咯噔。
还没来得及走过去将其放了,那小蛇果不其然张嘴便用人语开始呼救。
语未竟,一道清光拔地而起,林诚捂着眼睛后退几步,从指缝中看见一白胡子老翁于清光中冉冉而现。老翁一脸心疼地将小蛇从网兜中捧起,搂在怀里连声安慰过后,才吹眉瞪眼地将目光转向他,指着破烂不堪的网兜问他究竟施了什么术法,竟能将他的灵宠给兜住。
林诚被问得一脸茫然,木着脸摇头不语,小小的身躯却挺得笔直。
老翁冷静下来,绕着他转了一圈,少顷之后面上竟浮现出一丝讶异。
但他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抱着蛇走了。
怪老头一个。
彼时的林诚对修士印象不大好,只觉得这一人一蛇都不怎么友善。
后来倒是接连又遇见好几次。
白胡子老翁坐在树梢,一边逗着倒挂在树干上的莹白小蛇,一边看着林诚用自制的泥丸将盘旋在空中的神鹰打落,冷不丁扔过来一句:“根骨不错。”
一般情况下,话说到这份上,机灵的人都已经颠儿颠儿地跪在他面前要求拜师了。他心里还在想,得好好向这稚子解释一下,自己已经答应了关门弟子不再收徒,但这小孩儿要是真想学点东西,他也可以勉为其难地指点几招。
但林诚被放养惯了,爹娘的重心全在大哥和小妹身上,没仔细教过他人情世故,他自己对修道一事又兴趣缺缺,满脑子只想着待会儿还要打几只山鸡回家烤了吃。所以他完全没领会这句话里隐藏的含义,只抹了抹额上的汗,遥遥冲着那老翁点了点头,权当回应。
兴许是那老翁隐居得实在无聊,好不容易找到点乐子,不想轻易放过。
总之,不知道从哪天起,林诚就莫名其妙地被老翁领进了门,稀里糊涂地学了一身修士的本领,一晃长到了十九岁。
大哥接过了阿爹的衣钵,成了槐江山最擅捕的猎手,而小妹在私塾读了几年书,诗词书算皆精,立志长大要当一名女夫子。
唯独林诚没想明白,自己今后该活成什么样。
只是再当个普通猎户,感觉有些不适合。爹娘也一致觉得,他不该再留在这槐江山。
恰逢落星神宫进行一年一度的修士考核,白胡子老翁便建议他去试试,若是能拿到三界令牌,于三界间游历一番,说不定能找寻到适合他的活法。
去往落星神宫那日,前来送行的人除了几个家人,就只有白胡子老翁养了多年的灵蛇阿茶。
阿茶还是小时候看见那副模样,身长不足一尺,又菜又嘴碎的美丽废物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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