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去了。”她说。
“嗯。”
元虚舟闷闷地应了一声,却在她即将转身之际叫住她。然后走上前来,沉默着替她整理头发。
蓬松的发鬓被他拆开,重新梳过。只是梳头的手艺仍旧生疏,指尖在她发丝间穿行了许久,也只给她梳出个双螺髻。
从前他就只会这个。
被他顺走的珠钗,他没有还回去,就这样让她素着。少女本就生得又娇又俏,情绪上头时,一张脸更是唇含豆蔻,眼带秋波,教人望一望就想揣进怀里。
元汐桐转过身,对上元虚舟的眼神。二人第一反应俱是闪躲了一下,而后才硬着头皮迎上对方的目光。
元虚舟脸色不太爽利,因为心头的恶念还未得到纾解,就被强行打断。
要不干脆将她关起来算了……规则不规则的,反正由他说了算。
他这样想着,却看到元汐桐从袖子拿出那只他自己心甘情愿送出去的铃铛,完全没有恋恋不舍地,像是只在乎这玩意儿一般问道:“哥哥,铃铛给我了就不能反悔了啊。”
元虚舟:“……拿走。”
突然这么好说话了?
元汐桐抬手摸了摸他替她梳好的发髻,继续得寸进尺:“那哥哥替我护法,我就在这里将妖力吸收,可以吗?”
这总在他允许范围之内吧?
元虚舟不过是给她梳了一次头,她便自动忘记了他放过的那些狠话,只记得方才他讨她欢心的举动,又将他看作了最信赖的哥哥。
即使这个哥哥是个十足的禽、兽,在这种情形下,最想做的还是将她关起来……
年轻神官站在原地,百无禁忌地放任内心的恶意蔓延。
他就这样看着元汐桐,喉结滚动,然后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神官长藏书室的禁制又被加固了几层,元汐桐会意。从善如流地盘腿坐下,将铃铛下悬挂的妖云放出。
紫虚铃直冲房顶,庞大的妖云瞬间将藏书室填满,角角落落地充塞,不留一丝缝隙。带着强劲破坏力的闪电不停地在妖云之内穿梭,噼啪声响被困在元虚舟设下的禁制中,只能于室内缭绕,四壁的书架以及书架上的物件几乎要被撕裂成碎片。
好在元虚舟出手及时,磅礴灵力化作一道道金光锁链,一圈一圈地缠住妖云,缓缓收束,将奔袭的闪电引向锁链,不然元汐桐真怀疑整座藏书阁都会被这份妖力掀翻。
她没再耽搁时间,立时盘腿在原地坐下,运行周天。
妖云感应到元汐桐的召唤,以江河之势直往她头上奔涌,兜头罩下,将她整座身躯淹没。
元虚舟眼神微动,看见丝丝绿光于厚重妖云中显现,维持秩序般负载着妖云旋地而起。云层间隙透出元汐桐专注吸收妖力的身影,他放下心来,后退两步,静待着她将紫虚铃中的妖力吸收完毕。
随着电闪雷鸣声的消弭,元汐桐的身影也愈发清晰。
笼在她周围的厚重妖云缓缓灌入她体内,化作薄雾,轻纱般散去时。一片光华璀璨的羽毛骤然于她肩后浮现,打着旋嵌进她的衣物之内。
“四片羽毛,对应四件灵器,是吗?”他问。
元汐桐低着头,轻轻点了点头。佯装出来的气势也弱了一些,是内里散发出的拘束。
似乎接受自己是半妖之身是一回事,但真正在他面前展现出属于半妖的那一面,又是另一回事。
负载着妖力的灵器,落星神宫有两件。
除了她还没拿到手的月晖琴之外,还剩下最后一件。
联想起元汐桐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以及对邢夙那份蹊跷的热枕。元虚舟突然问道:“你要找的第六份妖力,在镇国将军府?”
第38章 四片羽毛,对应四件灵器……
已经被吸光妖力的紫虚铃铮然落地,发出一连串脆响。
元汐桐自觉此事已经没有必要瞒他,便老实答道:“之前在,眼下已经不在了。邢夙先我一步离开帝都,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也许已经将昭天玉交到了千颉手里,也许在酝酿着别的计划。个中凶险,她自己明白,但不想对元虚舟多说。
哥哥决不能再牵扯进其中。
镇国将军府本就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她和母亲的妖族身份横竖已经暴露,哥哥身为未来的神官长,尽全力保下秦王府或许很艰难,但总归不是问题。但他若再次因为她,被将军府抓住把柄,牵扯出他的真实身世,那才叫全军覆没。
她不愿意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站起身来,避开他的目光,转而问道:“哥哥之前说,来这里不是要兴师问罪,那是想做什么?”
他似乎,是为了什么正事来找她。
墙壁上凝光球洒下的淡影重新将她笼住,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于她来说只是片刻的偷闲。现下她得了好处,又很没良心地开始着手纠正这些偏差。
试图将彼此拉回正轨。
元虚舟顿在原地,半晌,才从鼻孔发出一声轻笑,顺着她的意思说明来意。
明日一早,便会进行最后一项修士考核,藏书阁的三位星官皆被抽调进入游尸九野,负责一些小关卡。
他问她愿不愿意。
诚然元汐桐并不打算在这里久耽,但本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想法,该她负责的事务,她也不会推辞。而且,以往都是她被选拔,被挑剔和被凝视,这一次是站在选拔者一方,虽然需要她的地方不多,但这也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很想尝试一下。
只有一个问题——
“我需要在里面待很久吗?”她问。
“最多三日,”元虚舟说,“所有参与考核的修士都必须在三日之内通关。”
“噢……”她松了一口气。
这副时间紧迫的模样落在元虚舟眼里,怎么看怎么碍眼。正打算挥挥手让她离开,却又听见她问道:“哥哥也会一起进去吗?”
“想我跟着一起,是舍不得月晖琴?”元虚舟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好心提醒,“你才将紫虚铃的妖力吸收,胃口别太大了。”
接二连三地吸收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妖力,虽有妖脉可以承载,但炼化还需要时间。她妖骨尚未长成,现下根本无法再承载更多的力量。
元汐桐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听他的语气,他是不会跟着进去的。也是,身为代理神官长,自然要在幻境之外主持大局。
只是眼下她的胃口却不是他以为的那方面。
进入到幻境中,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元汐桐垂了垂脖颈,将略微惆怅的情绪遮掩住。再抬头时,已经是有些自若的模样了。
她退到门边,将木门拉开,向他告辞:“如此,那我先走了。”
门外有修士们在阶梯上来回走动的声响,还有飞身攀上木梯,在浩瀚木格间查找资料的动静,嗡嗡细语夹杂其中,渐渐清晰可闻。
藏书阁顶上的天窗已开,漏下强烈的日光,照得元汐桐眼睛眯了眯。
短暂的喘息已经结束,这是她即将要回到的现实世界。
她回头,看到元虚舟还站在藏书室内,如同置身于昏暗的茧壳。
他一直在看着她。
“哥哥……”她叫了他一声,语气中不自觉饱含了许多的不舍。
“嗯,”他轻轻应了,片刻之后,才说道,“去吧。”
-
沿着楼梯一路下行,到最底层时,元汐桐的心跳已经恢复正常。
她在心里想得很好,若其他二位星官问起她为何不在,她便如实告知元虚舟的来意。其他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她什么都不必向人交待。
元虚舟的禁制设得牢固,妖云方才闹出那么大动静,楼层的隔板也只漏了些灰尘下来,专心翻阅书籍的修士们根本没意识到任何蹊跷。
容语星官见到元汐桐从第九层下来,转身对楚怡恍然一笑:“原来是虚舟神官来了,人家兄妹两个在说体己话呢!”
楚怡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还未来得及答话,便看见平日里最爱叽叽喳喳地书精们忽然神经兮兮地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嘀咕道:
“才不是什么体己话!元虚舟那小鬼进来时脸色可沉了!”
“对对对!他肯定生气了!”
“好可怕啊,要吃人一样!”
——说这话的书精被另外的书精撞开:“就你躲得最远!还可怕呢!”
“你没躲!”被撞开的书精满嘴的不服气,“你没躲你怎么不跟上去?”
“我有病?我跟上去听他骂人?”
“……”
“阿羽,好可怜啊,肯定被骂惨了吧……”
隔着老远的距离,元汐桐便看到方才还躲得连影子都不见的书精们又飞了出来,在空中舞作一团,其中两本似乎还打了起来,在空中张开封皮互相推搡,撞得连书页都掉了几张。
她走上前去,不知为何,楚怡和容语看她的眼神竟隐隐带着同情。
元汐桐:“……”
虽然不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但既然没有一个人开口问她方才的行踪,倒省了她不少事。
《神超无象》没和书精们混在一起,它悠悠晃到第九层,从早已大敞着的藏书室门口飞进去,竖在桌案上,对着坐在书案后执笔批阅公事的元虚舟说道:“好久不见了。”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
自元虚舟三年前成为二十八星官,成日风里来雨里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藏书阁消磨过时光了。
这座藏书阁,他小时候在这里念过书写过字,钻研过术法,还揪过老是在他耳边吵吵嚷嚷的书精们的书皮,封住它们的嘴让它们三天不能说话。
那些书精怕他怕得要死,但每次他一来,又喜欢围着他。
就跟喜欢围着现在的元汐桐一样,因为想借着活人之口,去探听神宫外的世道。
《神超无象》要更为特别一些。
作为一本岁数比铸造藏书阁的梁木还长的古物,它虽时常会有些为老不尊,但总不会被小辈给吓住。
更何况,无象心经脱胎于它。神官长在修习心经时,还需仰仗它在一旁提点。
“这次前来,是决定要修习无象心经了吗?”书精问道。
第39章 捕神蝶失窃
“不,”元虚舟摇摇头,“还不到时候。”
书精抖了抖封皮,读书室又被设下一层禁制,以确保接下来的对话不会走漏风声。
“虽然距离下一次太白食昴还有三年,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三年内你就高枕无忧了,”书精说,“无象心经是要靠时间来修炼的,每重进阶都要花上至少一年时间。以你现在的境界,到反噬那日,没个第八重心法根本压制不住。”
呼风印这么多任宿主,年纪轻轻就灵力强到元虚舟这个地步的,也着实少见。
很难说这究竟是得益于呼风印,还是他本身血脉便适合修行。
倘若他没有被选中成为下一任神官长,说不定单纯作为袭承爵位的王公而活,会要比现在恣意许多。
但,谁的一生不是被推着走呢?
想到这里,书精接着说:“而且,落星神宫建立几百年,前前后后换了这么多位神官,呼风印会反噬一事,并没有那般密不透风。你的弱点在这里,有心人若想对付你,他们不必等到天象到来那天便可动手。”
书精口中的“他们”究竟指谁,元虚舟心里有数。
他淡淡一笑,回道:“多谢前辈提点,不过,我还没有掉以轻心到不对此做任何准备,况且,下一任呼风印携带者还未降生,前辈不必忧心我现在就会弃神宫上下于不顾。”
这话说的……
好像它关心的只有落星神宫的死活一样。
虽然也没错啦。
书精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找补似地开口:“玄瞻云游之前,将你托付于我,我理应对你行监管之责。”
“嗯。”元虚舟随意应了一声,态度十分的油盐不进。
书精被噎了半晌,才悠悠开口:“是因为阿羽吧?”
元虚舟没说话,但书精知道他被自己戳中了。
“她跟你描述的,不太一样。”
“啊,是吗?”元虚舟垂下眼,心里想的是元汐桐的确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
小时候,每到入冬时节,元虚舟都要离开帝都,前往落星神宫修行。隔着老远的日子,元汐桐就开始闷闷不乐。
到他离家那天,更是把自己关进房里不出来,一定要他哄上许久才肯放他出门。
其实她也不是要拖延他多长时间,只是小孩子喜欢耍赖,因知道自他出门起便是一个日子连着一个日子的等待,所以要趁他在时多给他点苦头吃。
忽然有一年,她懂了点事,在他出门那日并没有把自己再关起来,期待着他来哄。而是早早地和颜夫人一起,等在院中。临行之前,她送给他一只丝织布袋,上面绣着她近日来的女红成果——一只嘴巴扁扁的小鸭子。
布袋是用来装狼毫的,刚好可以嵌进他的多宝盒文具箱。
元汐桐的画工很好,和书画有关的学问她都很擅长。唯独这只小鸭子形态幼稚到质朴,是好早以前她在他脸上画过的图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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