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来替白胡子老翁递信的。
林诚虽未正式行拜师礼,但和老翁好歹也有十几年师徒情谊在,老翁说,他的关门弟子在落星神宫掌事,若林诚有需要,可以将他的信物递上,对方看在他的面子上,绝对会对其照拂一二。
信物是一根骨笛,被林诚妥帖收藏在乾坤袋中。
少年带着极少的行李,身背一柄长剑,一路游历着来到了落星神宫。
槐江山没有仙门,只有仙人洞府,几乎个个都是独占山头,看起来气派非凡。白胡子老翁的洞府也是,什么好东西都有。
但比起落星神宫来,那些洞府却显得毓秀有余,富贵不足。
举大歧之国力,花了几百年建成的神宫,散布在一座一座的浮空小岛上,哪里都是金砖玉砌,琉璃瓦殿直侵云霄,实实在在的仙人居所。
从槐江山一路走来,林诚也途径过几个像模像样的仙门,但如今的大歧,对修士的管控十分严格,不管是哪门哪派出身的修士,若想通过正当途径越过中土,去往大荒,都必须来落星神宫进行修士考核。
就像他如今要做的事情一样。
登上几千级台阶后,引路的是带着白面具的星傀,一直到进了接引殿,才见到几位主事星官,给前来试炼的修士们登记名册。
“真安逸啊,这座神宫。”
登记完名字,分配好居所后,林诚走出殿门,兀自望着云海里似乎在游动的小岛凝神,还未看清楚岛屿究竟是因为阵法而动,还是像传闻中那样,是由神龟驮着游动,耳畔却突然听得这样一声意味不明的感叹。
他转头,瞧见一名身着男装的姑娘的侧脸。
她方才在殿内引起过一阵小小的骚动,名字似乎叫什么“小琢”,是无姓之人。
有好事的男修瞥见她写下的名字,也不知存着什么心,竟然一脸邪笑地高声唤过来几个同伴,将她团团围住。
其时林诚正站在她右侧的登记桌旁,在被人用肩膀推挤之前,便立刻退开几步,将空间让出。
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自小父母不爱管他,他也学会了不要去管别人死活,阿猫阿狗都与他无关。所以即便是骚乱就发生在他身边,他也跟个王八蛋一样,铁石心肠地选择了袖手旁观。
与他一同旁观着的人还有殿内负责登记的几位星官们,几双眼睛似乎要通过这番初印象就将修士们排出个甲乙丙丁来。
“这位姑娘,用个化名就来登记,还穿男装?真的是为了取得三界令牌吗?”
“看起来很弱的样子啊,是想分到女修住所还是男修住所啊?刚好哥几个房里还空一张床位,不如——”
这人的话并没有成功说完,脖子就被一道影子给死死绞。住不过一瞬而已,他的面色就因为缺氧而呈现出猪肝色,眼珠子直往外暴。
其余几名男修见状,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正欲拔剑。但拔剑的手却突然变得有如千斤重,低下头,只见数道黑影如鬼手一般从小琢脚下散开,直直缠上剑柄。几人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佩剑“哐当”几声掉落在地的声音。
再抬头,那名出言不逊的同伴已经气若游丝。
在他的脖子快要被掐断之前,站在一旁看戏的星官们终于出手,将小琢的术法打断。
“落星神宫不论出身,不问来处,通过试炼者皆能获得三界令牌,这位姑娘若不愿透露姓名,神宫自然也不会过问,但神宫不会包庇明显德行有亏之人,所以诸位,”一名星官悠悠转向那几名男修,“请回吧。”
男修们被当场请出神宫,人群散去,站在登记台前的小琢却一脸平静,自若得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皆与她无关。
能惹出这番骚乱的女子,必定是个外表极为惹眼之人。
是的,小琢长得很漂亮,即便是身着最普通的布衣,也是宜嗔宜喜春风面,教人一眼难忘。
在一旁等着登记的修士们,虽没再明目张胆地看她,但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她的背影。
这般热闹的场面,只有一人逆着人群,事不关己地朝着殿外走。
站在高处的天市殿主管星官阿岩走下台阶,翻开登记的名册,手指点在“林诚”二字上,若有所思。
不欲搅合进麻烦事的林诚,被麻烦主动搭话时,人还有些茫然。
小琢转过脸,冲着他露出一个笑,眸光却没有任何笑意。
嗯?
他挑了挑眉,忽然意识到,这姑娘在某种程度上,和他算是同类。只是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又是为了谁,才会来到这座神宫。
这里对于大歧王室的子弟们来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起点,但对普通人家而言,却要先受得住几十年潜心苦修,才够得着几千级台阶之上的门槛。
那几个被赶出神宫的男修,纵然是自己心术不正,但,德行有亏……又有谁能亏得过稳坐在太微殿里的那位未来神官长呢?
“是啊,真安逸啊。”
林诚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一直到游尸九野开启的那天清晨,他仍旧是这样认为的。
黎明之前的天空,像一块墨蓝色的绣花缎子,缀着几颗星辰明明灭灭。
参与考核的修士们来得积极,辰时之前,几乎就已经全员到齐。这般积极性衬得神宫的众星官们动作愈发迟缓拖拉。不止星官,高台之上,三位神官连影子都没看到。
或许是重要人物总喜欢踩着点出场,不然不足以证明自己的排面。
第一个到的神官是姬照,那人总是端着副笑容,亲和力十足,似乎神宫上下谁都能和他搭上几句话。
接着出现在高台上的神官是明霞。跟姬照比起来,她的脾气堪称火爆。世人皆道医者仁心,但医修和单纯的医者却不一样。医修们因为见惯了生死、血腥与杀戮,对待生命反而比一般修士要更冷漠残忍。
医修出身的明霞,厌蠢,亦厌弱,受伤的修士们面对她时,总是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被她劈头一顿骂,落下不可愈合的心病来。
林诚自入神宫起,便一直连胜,纵是受些伤,也都是皮外伤。用不着劳烦医修来治,所以对于明霞的凶名,只闻其声,未曾亲身体会过。
最后一关试炼,每个进行考核的修士都有属于自己的专属传送位。金光闪闪的名字悬挂在传送位前,进入结界之后,关卡成绩还能及时回传,按照高低排列。阵仗给得足,大家亦摩拳擦掌,面色兴奋,只等着进去之后大展拳脚。
自行组队的修士们最后再确认了一下分工,以确保被传送进结界后,不管处在哪个位置,都能迅速集结。
林诚的传送位处在坎六,小琢在乾一,二人沉默着并肩走了一段,然后各自在自己的位置站好,等待着大阵开启。
东方天色微明,四野空旷,只有风在耳边呼啸。传闻中难度系数极高的“游尸九野”,是独立于这方空间的异世界,若非借助特定的法阵,谁都不知道究竟在哪里,怎么去。
林诚望向高台,三把神官椅,此时仍旧是空了一把。但看姬照和明霞那副悠哉游哉的模样,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日晷走向辰时一刻,元虚舟却还没出现,松懈得有些不对劲。
林诚不动声色地看着姬照撩了撩袍角,站起身来,俨然一副主事者的模样对着众修士交待了几句,随即结印开阵。
八方阵眼尽数开启,金色光墙直冲天幕。十六名修士似弩箭离弦,一个一个地化做一道虚影,消失在传送位上。
与此同时,天市殿的主管星官阿岩蓦地闪现在明霞身后,神情焦急地弯腰附耳,说了句什么。
哈。
终于反应过来了吗?
林诚轻轻翘了一下嘴角,透过模糊的光墙,看见明霞目光锐利地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接着,坎六位的光墙竟陡然哑火,他的身体被一股大力猛然拽住,强行阻止了传送。
那股大力拽着他直往地上摁,他反应极快地释放出灵力反推了自己一把,将力道泄了大半。只是,电光火石间,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发觉自己的脖颈和四肢全都被细细的光绳束缚住,一道身影瞬行而来,欺身将他压住。
“砰”地一声,是一只大手将他的脑袋抓住,直往地上撞的声音。
青砖被砸出一个大洞,更别说人的脑袋,立时就血流如注。
真狠啊。
林诚从喉头吐出一口鲜血,听见来人咬牙切齿地问道:“孽畜!你竟用我长生派的功法对付我。师父真是老糊涂了,才会觉得你是可造之才!”
脑袋上有血往脸上渗,滴落在林诚的眼皮上,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轻声回道:“不是你说,什么时候我能赢过你一次,你才会高看我一眼吗?现在,我从你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捕神蝶偷走,这样,算赢过你吗?明霞神官。”
第41章 他从小就不贪,知道美梦……
林诚第一次见到明霞,是在他九岁那年。
距离白胡子老翁开始教导他,已有两个春秋,但他什么厉害功法都没学会,每天固定的功课就是先去白胡子的洞府听讲,昏昏欲睡的早课做完,还有打不完的座,学不完的引气入体,和完全看不懂,鬼画符一样的符咒。
这期间他还要抽空回家去忙农活,替阿爹和大哥养护猎具,帮阿娘砍柴烧火准备饭菜,从私塾接送小妹。
寻常人家,多一个儿子,就多一个劳力,这些活计原本就是由他承担的,以前他都承担得很好,是个极为让爹娘省心的孩子。
可自从他被白胡子老翁拐去修那劳什子仙后,家里的活就干不完了。
但是,他这仙修得很尴尬。
因为他并未被正式收徒。
白胡子法号“玉胜仙师”,据说原是山外一特别厉害的门派的掌门,膝下弟子们皆是出自灵修世家,各个非富即贵。
他被弟子们孝敬惯了,念在林诚家境平平,只收了他一只老母鸡和一篮子鸡蛋。其实玉胜已经辟谷,根本不需要吃这些东西,但送上门的礼不收,未免有嫌礼太轻之嫌,为了不让这小孩多想,他便直接笑纳了。
林诚在玉胜这里学了两年,进度十分缓慢。
原本,爹娘对林诚能被这么个厉害仙师看上,领着修行一事十分兴奋。一心巴望着有一天自家儿子能学有所成,光宗耀祖。渐渐地,看到林诚莫说是腾风御剑,就连变个戏法来唬人都不会,家里的柴火仍是要用火折子才能点燃……心里便开始打了鼓。
更为现实的问题是,二儿子每日都要回家,该他干的活没时间干,还得留他一口饭。而且,林诚始终没有唤那仙师“师父”。
种种事情积累在一起,心里生了芥蒂,这对父母对二儿子的态度也就愈发轻慢。做父母的不敢去责怪仙师,只能挑着软柿子捏,认为必定是林诚表现不好,才导致迟迟入不了仙门。
林诚九岁生辰那日,爹娘带着小妹去了镇上赶集,而大哥前段时间被媒人说了一门亲事,一大早便赶到了人家庄子上,图表现去了。
少年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日子被人忘了个干净,一碗长寿面都没吃到,林诚也没感到很沮丧,似乎已经习惯了从小就被当作透明人对待的感受。他用清水洗了把脸,吃了个水煮蛋,就出门往玉胜仙师的洞府赶。
行到半途,才发现昨夜挑灯默写的经书被自己落在了家里,他只好折返回去拿。
未到屋前,便远远地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是他不满6岁的妹妹,被娘牵着从集市上回来了。一旁的阿爹一手拿着个蛇皮小鼓,一手举着个小糖人,一家人开心得有些刺眼。
林诚没忍心前去打扰,悄悄转身走了。
若是白胡子问起经书,就谎称掉水里了吧。反正他平时功课完成得好,那老头其实也不太计较这些。
正闷头走着,却突然撞见一群背着弓箭的少年。
领头的那个比林诚大两岁,是隔壁山坳的猎户之子,向来就跟他不对盘。二人从小没少干架。
其实都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少年人血气方刚,谁家陷阱挖得离自己家的近了,或者谁抢了谁的猎物,都要气势汹汹地抄家伙闹一场。
林诚被仙人“收徒”一事,远近村落的人都知道。家长们在夸赞“别人家的孩子”时,从来不会管自家小孩脆弱的自尊心。
就这样在无形当中,又给林诚拉了不少仇恨。
眼下这群少年见林诚落了单,一来是想为这几年来的憋屈泄愤,二来也是想验证一下他是否真如传言所说,学到了厉害的术法,一群人就这么对着他拳打脚踢起来。
彼时的林诚虽然一个术法都没学,但这两年来的参禅打坐、入定调息,已经让他的气海变得十分充沛,普通的拳脚伤不到他。在他眼里,那些人的动作竟然缓慢到像乌龟在爬。
若是还手将他们打伤,爹娘还得赔钱,到时候又是一番念叨。
伸出的手缩回来,将脑袋护住,然后林诚咬着牙任由那些人抄着工具落在自己身上。
很微妙地,他也想知道,若是自己真的受伤,爹娘会不会多给他一点关心。
可这样自暴自弃的盘算没能得逞,就被一声轻呵打断。
一道剑气自他们头顶掠过,不伤人,但威慑力十足。周遭林木齐刷刷被横腰斩断,动静这么大,一看就是修士的手笔。
这群小孩儿对修士向来又烦又惧,一下便散了个干净。
一双没沾上半点尘埃的绣鞋悠然降落在林诚身边,表面上看起来被揍了个半死,实际上只受了些皮外伤的小孩抬起头,正对上微微躬身,想过来替他查看伤势的明霞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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