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落星神宫禁制之下,要离开可不是简单的瞬行或者腾风。他们需要走到神宫门口,经过星官查验才能放行。
夜很深了,公孙皓已经在心里扯好了自家老爷子突发恶疾,自己要回去料理后事的缺德理由,脚步没停地往神宫大门赶。
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因为元汐桐为遮掩行迹,仍旧用着她那个阻断生息之法,一点气都没喘。恍惚中他以为自己身边跟了个女鬼,每每她冷不丁开口讲话,都能把他的魂给吓掉。
终于他停下来,忍不住提议道:“你能变个什么羽族的动物吗?灵鸟什么的,别人看不出你来路,我也能安心走夜路。”
元汐桐一听也有道理,她连那么大的鹓雏都能变,变只小鸟又什么困难。而且变成灵鸟,还不会妖力外泄,引来星官的怀疑。
这样想着,她就地变成了一只牡丹花桃,飞上了公孙皓的肩膀。
孔雀绿的身子,脖颈往上颜色依次变浅,脑袋顶和鸟喙都是漂亮的淡粉色。羽毛的着色像春日最美的园子,绚丽得让公孙皓顿时感到一阵脸红耳热。
他觉得他在自讨苦吃。
但元汐桐丝毫未觉这份别别扭扭的少年心思,一心想着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以免节外生枝。她立在他肩头将翅膀竖起来做出个叉腰的姿势,鸟嘴一张,口吐人言:“行了吧!快走!”
还顺便翅膀扇了扇他的脑袋。
一翅膀将人拍死的妄想终究只能告吹,这样就当她出了一口恶气了。
公孙皓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巴掌给扇回神,提起气就直奔神宫大门。
落星神宫的驻外星官们出任务时间不固定,一日十二个时辰大门口都有带着星官令的人进出,深夜回来更是稀疏平常。
这公孙皓自上次在关键时刻帮助姬照成功唤出蛟龙精魄后,在神宫内可说是礼遇有加。
他本来就出自御兽世家,身上抱着个什么灵兽都不奇怪,所以在星官过来查验时,见他肩头站着只灵鸟,也不疑有他。
就在一人一鸟顺利过关,一步一步地走下几千级台阶,即将往凉州方向奔赴之际,一架从帝都而来的马车,正从天际飞驰而过,降落在落星神宫门口。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开,大拇指上,带着一只通体碧绿扳指。
太一戒。
回来的是虚舟神官。
他从马车上下来,于寂夜中穿过禁制,兀自朝着太微神殿而去。
刚踏出几步,脚步却蓦地一滞。
守在门口执杖列戟的星官们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一番后,同时低了头,神态恭敬。
元虚舟走回来,没头没尾地问道:“有什么人回来了吗?”
啊?
什么人啊?
回来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低着头的星官根本没听懂他在问什么,只好用眼神求助身边的同僚,看到的却是和他同样懵头懵脑的一张脸。
谁来救救他们……
正当这人打算破罐子破摔,回答“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人回来过”之时,另一个机灵点的星官硬着头皮答道:“进出神宫之人都记录在册,二十八星官中除了养伤的五位,其他人都还在外出任务,没有回来。不过,公孙家的公子方才说公孙老爷突发恶疾,他须连夜赶回帝都,我们就将他放行了。”
“公孙皓?”元虚舟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神官大人回来的前一刻。”
-
元汐桐第一次来落星神宫时坐的是马车,在天上飞着,睡得有今日没明日,完全没心情观赏沿途景致。
现在下了台阶,站在公孙皓的肩上望着长长的神道,和两旁遮天蔽日的密林,才知前路险峻。
她从公孙皓肩上飞起来,在林梢上观察了一会儿,而后俯冲下来,扇着翅膀停在他面前:“密林之后,是一处狭长的断崖,你能腾风吧?”
“当然可以,我还有坐骑呢!”他拎起自己的乾坤袋在她面前晃晃,“你放心,不会拖你后腿的。”
元汐桐见他如此胸有成族,便问他:“那到了凉州之后,该怎么办,你也清楚?”
公孙皓嘿嘿一笑,“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给肖姑娘送过一只雪狮?”
元汐桐:“……”
她可太记得了。
“那雪狮是我爷爷要我送的,”公孙皓没察觉到她略微奇怪的脸色,接着说道,“肖姑娘把它带到了凉州,我们能循着雪狮的踪迹找到她。”
找到了肖思宜就等于找到了邢夙。
难怪娘亲一定要她带上他!
元汐桐清了清嗓子,态度转变明显:“既如此,那便请吧!公孙公子。”
“刚还拖油瓶呢……现在又公孙公子……”
“在嘀咕些什么?”
“没有没有,我说汐桐少主变的这只鸟儿可真好看。”
由「汐桐郡主」变作「汐桐少主」,他的称呼转变得可一点都不突兀,也不知怎么会适应性这么强。
灵鸟在少年肩头忽上忽下地飞,越往林子里走,夜空就越被树杈遮蔽。秋末的枝干光秃秃的,横斜过来将天空切割成无数小碎块。
有小鹰藏在树丛中,蓦地发出一声鸣叫,在沉沉的夜色中叫得让人心慌。
元汐桐凝神,还没来得及转身,便感觉到身后有股劲风袭来。
是什么东西?
完全没办法躲!
大惊之下,她缩紧翅膀,顺着风力直往前蹿。可身边的公孙皓却没她这么灵巧,那么大的个子,竟然直接被这股劲风掀得横飞出去,整个身子在树干上狠狠一撞。
他的身体顺着树干滑下来,当即就吐出了一口鲜血。
“公孙皓!”
元汐桐显出人形,正打算奔过去查看他的伤势,后领却被一只大手被拎住,双脚几乎腾空。
“公孙皓——”
有人在她身后说话,仅仅只是这几个字,便让她手脚冰凉,一时间忘记了挣扎。
“——勾结南荒少主,妄图通敌,其罪当诛。”
他话音刚落,几名星官便从天而至,将正在吐血的公孙皓直接架起,带上锁镣。
“不,他没有……我不是……”不是敌人……
元汐桐口中喃喃,终于回过神来,试图挣开束缚冲过去,但双手和脖颈竟然凭空出现一道光镣,她怎么挣都睁不开。
“别白费力气了,”他在她头顶开口,“这光镣是专门针对你妖族而设,妖力越强,束缚越紧。”
你妖族……
这样冰冷生疏的用词,元汐桐还是第一次从元虚舟嘴里听到。
她僵着脖子,不敢回头。
面颊却被他强行掰过。
印入眼帘的,是那张她曾日思夜想,却打算一辈子都不再见的面孔。
太近了,近到她能看清楚他眼里的化不开的怒意,能感受到他缓缓凑近的鼻息。
他掐着她的脸,轻拍几下,目光冰冷得像是要将她凌迟:
“所以现在,还剩下你。你自己说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第60章 你这身衣服很碍眼,自己……
元虚舟为处理秦王府的事情,已经向神宫告假多日。局势稍定后,便向元桓告辞,打算连夜赶回神宫。
他这几天都是住在自己以前的寝殿。
长廊另一端,是元汐桐的小楼。
他赶回来时,那座楼已经被查封,贴上了封条,不许人进入。
一纸封条而已,根本拦不住他。
但他只是在门口站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再没来过。
临走时,元桓将某一处园子的青砖移开,从里面抱出来一个铜胎画珐琅多宝盒,递给元虚舟:“阿羽的房间我没保住,里面东西该收缴的都被收走了,但好歹悄悄留下了这个多宝盒。平日里她小气的很,看都不许人看的。你若有机会再见到她,替为父转交给她吧。”
这是元虚舟没见过的盒子,被元汐桐上了锁,下了禁制。
里面装着这五年间她最珍爱的东西,是元虚舟完全没有参与的过往。
他伸手接过,又听见元桓说:“是因为我,才耽误了你去找阿羽。我这里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反倒是你妹妹那边,还要劳你再辛苦一下。”
这个宽容又善良的男子,从一开始就知道长子并非亲生,却仍旧将他视如己出。在他犯下错事时,替他奔走游说。
如今他不过是,做了同样的事情而已。
妹妹……
这样饱含深意的称呼,是在提醒他什么?提醒他要顾念亲情,还是要坚守底线?
父亲真的知道他想做什么吗?
“这是我应该做的。”元虚舟说,“不论是对您,还是对妹妹。”
出城的路上,他在心里盘算,自己留了两个亲信在秦王府周围,还有若干星傀在暗处护卫,父亲的性命应当暂时无虞。但天子现在是被他架着,无奈之下只能留父亲一命,等到缓过神来,一样可以下手。
要在天子杀心再起之前,替父亲铺好退路。
马车离开城门,腾空而起。
他才后知后觉地,终于又想起了元汐桐。
很难不想起来。
上一次,他从帝都出发,也是这样的马车,也在差不多的地点腾空。
只是这次,他再不会产生幻听,期待一个绝不会出现的人。
高约一尺的多宝盒正安静地躺在他手边,他伸出手指,触上锁头。有那么一瞬间,的确产生过要窥视被她视若珍宝的这个盒子里究竟装着什么的念头,可他最终还是将目光移开。
元汐桐毁掉了他心底最珍贵的回忆。
所以这个盒子,还是由她亲自打开会比较好。
最珍视之物被摧毁的滋味,她也该亲口尝一尝。
云车追着月亮跑,元虚舟坐在车内,一封一封地查看南荒的探子传回来的信笺。里面说到,千颉很谨慎,自上次受伤后,便再没出现,包括南荒少主,也一同被保护得密不透风。
南荒各处要塞都被屯了重兵,探子们无法像之前那般活动。他们花了大代价,才终于探听到一处可能的所在。只是不敢轻举妄动,要请求元虚舟的下一步指示。
自然是要去探探虚实的,但他告假太久,姬照三催四请,说他至少得先回神宫来销假,之后才能再扯个别的由头外派出去。
把表面功夫给做全了,这样即使是天子生疑,怀疑他有私心,也揪不出实质性的证据,秦王的日子也要好过很多。
踏入神宫的那一刻,他想,他的确要好好感谢姬照,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回来这一趟。
他才能如此的,得来全不费功夫。
-
晨曦将起,神宫外的密林有鸟群呼啦啦地掠过,一齐发出不安的鸣叫。
元汐桐的鼻息是烫的,但被元虚舟钳制住的身体却在发抖。
明明男子这张被造物主偏爱的脸,额头、眉骨、鼻梁、嘴唇……哪一处都是朗然入目。
她却因为他轻拍自己脸的动作充满了狎昵,而感觉到一股屈辱。
在她的记忆中,哥哥虽然自小沉稳可靠,但进入少年时期后,也很正常的有过一段顽劣期。
她见过他和玩伴们在帝都横行霸道时,曾将耍阴招的狡猾对手倒吊起来,羞辱示众过。
一群世家子年轻气盛,不知收敛锋芒,说话做事都带着股不顾后果的狠劲。射箭、蹴鞠、御兽……每逢比试时,总要互放些难听的话,方能彰显他们这些纨绔的地位。
那日他们比的是射箭。
两支队伍原本公平竞争,临开场了元虚舟才发现自己这队的箭羽全被人动了手脚,射出去的箭会往左偏。几番调整过后,他们仍是赢得了比试,但做手脚的人却不能轻易放过。
罪魁祸首是御史大夫的幼子,被家里宠得根都是坏的。他被倒吊至射箭场正中,原本有人提议将他的脑袋当靶心,其余人则沿着他脑袋边缘放箭,就用他们被动了手脚的箭羽,看谁射得更靠近。
那少年顿时就吓得眼泪汪汪,连声求饶。
原本就是吓他的,元虚舟见他这样子,也没做太过分,只说将他倒吊一个时辰便放过他。
结果才一刻钟,宗学院长便吹胡子瞪眼地出现,勒令他们立刻将人放下来。
但没有人先动,他们都在看元虚舟的眼色。
元虚舟被败了兴致,也没心情再玩下去,长眉一挑,无可无不可地走到那少年面前,伸手拍拍他的面颊,笑着问道:“要放你下来吗?”
愿赌服输,选中的惩罚没有临时中断的道理。
少年摇晃着因充血而赤红的一张脸,对着院长嚎道:“院长大人,学生之间的玩笑而已,您就别管了!”
元虚舟回过头:“您看吧,不是我们不放他下来。”
那时候,元汐桐站在人群中,觉得那样的哥哥张扬得很邪恶,可又是吸引人的,令人不自觉想要臣服的。
他精准地找到她,看着她的时候,脸色又变得和煦如春风。
那样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姿态,元汐桐本以为永远不会对着自己。
她拥有的,是这世上最好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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