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修习无象心经,还抱有许多少女情怀的女星官们在私底下偷偷讨论。
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呢?
他以前是帝都来的小王爷,本来就在云端之上,有着被天道眷顾的力量和形貌,对人矜傲冷淡,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但接触之后,才会发现,他其实是和善的,只是看着不好接近,内核甚至带着些温柔和悲悯。
但现在……看着虽然还是那副模样,但气质却显得更加的冷酷无情,似乎众生在他面前皆成了蝼蚁。
她们平日里逮着机会总要偷偷看他几眼,这下碰到他连头都不敢抬,生怕自己会一不小心陷进去。
这话刚说完,就有人哄笑起来:“得了吧!你个糟老头子,离神宫那么远,躲人家床底下听啦!”
还有人提出了另外的疑问:“你这故事编得毫无逻辑,既然虚舟神官毫发无伤,那为何还能让那大妖把妹子给带走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说书先生神秘一笑,“如果你妹妹是半妖,还是南荒少主,你名不正言不顺的将人留下,是当妖族关在神宫呢?还是带回帝都和秦王一样受刑啊?挡人前程可是要折寿的!”
是了,是了。
汐桐郡主被带回南荒之后,那大妖千颉立马昭告天下,说南荒已经迎回流落在外多年的少主,并修书于大歧皇帝,奉上数十车奇珍异宝,割让了一座山的灵石矿,感激他这么多年对炎葵娘俩的照顾。
面子里子周全得挑不出任何毛病。
落星神宫吃了个闷亏,连反攻计划都没成型,就被天子给压了下来。
为了苍生,为了这些世家大族们的舒坦日子,谁也不希望双方把事情闹大。
但大歧皇帝对秦王的处置,却仍是毫不手软。
士庶之际,实自天隔。
秦王元桓从宗室中被除名,贬为庶人后,名下所有物产皆被没收查封,只留了这座缺人打理的宅子以栖身。府中的瀑布飞泉、奇花瑞草,虽有阵法可以撑一段时日,但缺少灵石和专人养护,也很快就会荒废。
所幸元桓对一双儿女十分厚待,亦早就预料到了会有东窗事发的这一天,所以早在多年前,就已将皇室记录在册的产业转了大半至元虚舟名下。
原本这些都是要给元汐桐的。
因为元虚舟迟早要入神宫,这些俗物要不要都无所谓。相反,元汐桐灵力低微,日后若旁人都指望不上,至少还有钱财能傍身。
彼时的颜夫人却说,元汐桐在元氏宗亲内地位低,这些值钱产业日后一定会引来觊觎,她不一定能守得住。不如以个人名义购入新物产,不登记在册,这样方能保她无虞。
现在想来,谁也没她会未雨绸缪。
元虚舟身为神官,游尸九野之乱后,地位已经完全不可撼动,他名下所有资产全数得以保留。而元汐桐那份,早已瞒天过海,换做了别的能生钱的资源。
真正被天子查封的,只有元桓名下的空壳子。
但元桓一口咬定,自己是遭枕边人蒙蔽,就算是用吐真的丹药也吐不出个去处。而太后在旁求情,也不好用大刑伺候,天子只好暂时作罢。
深秋时节,天黑得早。平时秦王府酉时不到一刻便会点燃宫灯,将整个王府照得灯火煌煌。但眼下却因仆役们差不多都被遣散,无人掌灯,而显得有些衰败。
夕阳从天边沉下去,很快,四下就漫过来一股浓重的夜气,凉得人一激灵。
元桓坐在亭子里,拨给王府管事第三批遣散费后,就这样望着天边的月亮发呆。
他大手大脚惯了,眼望着家生的仆役都要被遣散,在原本的预算上又增加了一大笔赏钱,对普通人来说,应当是衣食无忧了。
元虚舟在宫里周旋了一整日,回来王府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人和园子都无精打采的倒霉相。
“怎么不点灯?”
他只出一声,整座宅子的灯火便应声而亮。照亮地面瀼瀼的夜露,和庭院华美的草木。
元桓回过头,如梦初醒一般眨眨眼,答道:“省点油,这鲛人油以往每年都有赏赐,以后可没资格用了,提早适应。”
被贬为庶人之后,按照礼制,秦王能享用的物品,元桓已经没有资格再用。就算他还有元虚舟这个做神官的儿子撑腰,也不能逾制。
宫墙外耳目多,若还想留着一条命活久一点,更须谨言慎行。
元虚舟心里明白,便也没再多说,只静静地在他面前坐下。
“不过这些身外物,为父倒没觉得可惜,”元桓顺手替元虚舟斟了一盏茶,“就是我那些养出了感情的灵兽们,只能送到公孙家寄养,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
那些灵兽们食量大,又娇贵,需要专人养护,的确在这里已经养不活了。
元桓说起这个,声线都带着颤,明显是伤心至极。
元虚舟却没有半分触动。
他耐心等待着元桓心绪平复之后,才动了动手指,在周围升起一道屏蔽结界,而后问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和公孙家关系那么亲厚的?”
第58章 他们是兄妹,就算再讨厌……
元虚舟昏迷三天,醒来便得知了秦王已经下狱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回帝都,一路上得知的消息,已经够他想明白公孙家在炎葵出逃这件事上出力不小。
而公孙皓至今还留在落星神宫未离开,是还有什么指示未完成吗?
元桓闻言,倒也没瞒他:“你知道我向来珍爱灵兽,从以前起,就和公孙先生关系不错。要说亲厚,的确是从阿颜来了之后。”
虽然现在阿颜已经变成了阿炎。
“父亲很早就知道,颜夫人是炎葵了吧?”
“当然,”元桓笑了笑:“为父只是弱,不是蠢。”
他对现在的境遇早有准备,不打算再伤春悲秋,见元虚舟看着庭院,似乎有些走神,元桓思索片刻,方才小心开口:“阿羽,你打算怎么办?”
元虚舟回帝都以来,从来没有提过元汐桐的名字,似乎就当这个妹妹已经不存在。被猝然问及,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熟悉的莹白鹅卵石路上,似乎还停留着小小的孩子,抱着只灵兽枯等着他回来的场景。那时候他们都还无忧无虑,就算只是在彼此脸上瞎画,也能看着对方大笑很久。
她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讨厌他的呢?
他好像依稀明白,只是那时候太骄傲,等着他征服的事情太多,所以根本就没去细想那些她奇怪的举动。他们是兄妹,就算再讨厌,再吵架,还能真的吵得散吗?
结果竟然会走到这一步。
“千颉昭告天下南荒已迎回少主,是想告诉我们,她是自愿回去,叫我们不要白费力气去找她,”元虚舟终于开口,“但她过得好不好,我总要亲眼确认才能放心。”
这话他说得真像个好兄长,但神情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元桓看着他的侧脸,不知为何后颈泛起一阵颤栗。
-
深秋的落星神宫灯亮得早,神宫之内节气变化虽不明显,但还是严格按照斗柄西指时的作息,太阳落山之际便亮起了鲛人烛和凝光球。
天市殿的几个女星官照料完了药草,正结伴从药田慢慢往回走。一路叽叽喳喳的,嘴就没停过。
近日以来接连发生的大事实在是太多,每一桩单独拎出来都能咀嚼好久,更何况这些事还是一串连着一串,供人遐想的余地就更大。
恰逢明霞带着个提着食盒的星傀从前方绕过来,几人见完礼之后,这位天市殿神官没有停留,径直往仙乐崖而去。
“这是第几日了?”一名女星官看着明霞的背影,小声问同僚。
“算算日子,应该是第七日了吧……”
“那还要受两次刑咯,也不知道之后还能不能活。”
说这话的星官年纪轻,小小年纪就因擅长识辨灵草就被选拔来了神宫侍神,正是怀春的时候。
落星神宫几乎汇聚了中土所有的才俊,神官们自不必说,皆是龙凤之姿。还有二十八星官,除了少部分要修炼特殊功法而变得奇形怪状的,其余不论男女,都是钟灵毓秀,可供欣赏的美人们几乎是目不暇接。
但同僚嘛,说话公事公办的,又在神宫这种待着待着都会成为一尊木头的地方,给人想象力不够。
相比之下,外来的和尚念起经来当然要好听一些。
今年表现最好的那位修士,俘获芳心无数,即便是如今成了阶下囚,也有这种不谙世事的小星官暗自觉得可惜。她没被抽调进游尸九野,没亲身见过那样可怖的画面,只是觉得这么个好好的少年郎,怎么会突然去偷捕神蝶,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途。
另一位女星官低声喝道:“那修士犯了这么大的事,若不严惩,万一日后有人效仿,神宫岂不是年年都要来这么一回祸乱?”
“可这祸乱不是因为……”小星官争辩了一句,“那位郡主而起吗?人现在还风风光光地被迎回了南荒——”
“行了,仔细你这话传到虚舟神官耳朵里去。”
讨论声渐渐远了,被她们甩在身后的仙乐崖却隐隐有雷声响动。
浓黑的乌云被术法召唤而来,翻滚堆积在一起,发出一声声的闷响。突然一阵惊雷暴起,刺目的闪电猛然降下,直直劈向崖边,沿着崖边法阵噼里啪啦地四散开来。
撕心裂肺的哼叫被雷声盖过,一连三道,术法彻底溢散时,阵中央被铁链束缚着的少年又成了个血人。
仙乐崖,名字取得好听,但并非是听歌赏曲之地。
是某一任神官长被太白食卯折磨得快要失心疯时,只有听见受刑囚犯的哀嚎声,才能获得片刻安宁。他将哀嚎声称为“仙乐”,连带着也将关押囚犯的地方改名“仙乐崖”。
后来的神官觉得这名字变态得很有品味,震慑力十足,便一直保留了下来。
此时在仙乐崖受刑的少年正是林诚。
他被关押在这里足足十三日,才等来最终的刑罚。
九日鞭刑,每日三鞭。
施刑者是神宫掌管刑狱的星官,以风雷之力附在藤鞭之上,用尽全力往林诚的背上抽。他的上衫被全数褪下,精壮的背脊只一鞭便血肉模糊。
但这鞭子的厉害之处并不在于皮外伤,而是将风雷之力灌入筋脉,令五脏六五、关节经脉全被侵蚀。
为避免他身子受不住,每日刑罚结束之后,明霞会亲自替他疗伤。
但她只会替他治疗皮外伤,以免第二日施刑的星官找不到好肉下鞭。
一口气就这样吊着,直至九日鞭刑受完。
若他捱不过去,中途断了气,就算他造化不行,该命绝于此。若他命硬,能生生扛过来,他会被逐出神宫,永世不得再参与落星神宫的任何选拔。
除了林诚之外,还有帮助千颉成事的镇国将军府的内应,一连揪出来三个,全被关押在仙乐崖受刑。
今日的三鞭领完,明霞吩咐星傀将奄奄一息的林诚抱起,送回了独间的牢房。
牢房的草席原本已经被清洗干净,少年的身躯一挨上去,又顿时将草席染红一片。
他横趴在草席上,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实上,除了鞭子挥下来的那一刻,他溢出了克制不住的惨叫,其余时候都是安静的,连呻-吟声都极少外泄。
一道清光攀上他皮开肉绽的背脊,不到一刻钟时间,那里就已经恢复了平整。
他奋力侧过头,看向明霞,说了一句“多谢”。
他不再佯装出盛气凌人的样子,看起来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在槐江山修行的模样。一双眸子黑亮清澈,里面装着一些很率真的渴望。
渴望着被人看进眼里。
不论是被爹娘,还是被白胡子,亦或是被面前这个明明给过他善意,却最终视他如草芥的人看见。
从小就不受理睬的孩子,为博得关注,是不是都会活得这样用力呢?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落在他身上的鞭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些猎户的拳脚了,筋脉里乱窜的风雷之力令他的气海紊乱无比,说一句话似乎都要去掉半条命。
但他竟然很满足。
满足到近乎得意的程度。
他吓到明霞了,所以这几日,她一句话都没和他说,每次都是给他治好了皮外伤就走,好像他眼里藏着什么怪火,多待片刻就要引火上身一样。
这一日,明霞在即将起身之际,终于看见他嘴角漾着的奇异的笑。
阴恻恻的。
她心头一跳,忍不住问他:“鞭子把你打轻了?有什么好笑的?”
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搭话,林诚眨了眨眼,将下巴磕在草席上,用尽力气回答了她:“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以前我想见你见不到,现在犯了事,竟然能劳动明霞神官大驾,咳咳……每日不得不定时过来看我死没死……觉得荣幸罢了。”
疯子,都被打成这样了,他竟然还是一点悔改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把这当作嘉奖。
44/79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