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汐桐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没留下任何的爪痕,但人还发着烧,以为自己才从宫里面出来。
她看着哥哥的侧脸,冷不丁开口问他:“哥哥,我今后,会成为你的拖累吗?”
明明是个糊里糊涂的小孩子,连“拖累”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但她却在方才听来的那几句话当中,莫名感受到这不是个好词。
元虚舟低头看向她,眉头微皱:“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自己听来的。”
她的脸上有了一点烦恼的神色,这是比给灵宠们准备什么式样的披风更高一级的烦恼,在今后会将她的脾气折磨得越来越古怪。
元虚舟敏感地意识到自己需要说些什么来安抚她,于是他捧着她的脸,认认真真地向她承诺:“如果,这世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会无条件地爱你,守护你,那这个人一定会是我。所以阿羽,你绝对不会是我的拖累。”
元汐桐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
但她在这瞬间立刻就开心了,撅着嘴在哥哥面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然后说道:“哥哥,我最喜欢你了。”
“嗯,哥哥也最喜欢阿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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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我那个时候……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这真的是一句违心话吗?
元汐桐翻了个身,捂着脑袋从睡梦中醒来,枕头不知不觉又湿了一大片。
年少时期童言无忌的喜欢,在后来的确是夹杂了嫉妒和讨厌的。哥哥什么事情都没有做错,她却擅自把怨气发泄在他身上,又因为他每次都最大限度地包容她,而暗戳戳地消了气。
可她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呢?
哥哥那么早就知道她是妖了,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待她好,所以难怪,在十二岁那年,她生出了所谓的“灵根”后,他会表现得一点都不高兴。
从窗棱折射进来的月光,照在她的胳膊上。
那里原本被雷劈得血肉模糊,养了半月之后,竟然连道疤痕都没留下。
那哥哥呢?
是不是也好得差不多了?
她是半妖一事,应当已经传回了帝都,不知道娘亲有没有及时逃走。
爹爹和秦王府会受到牵连,但如果爹爹咬死自己是受娘亲蒙蔽,天子念在骨肉亲情的份上,应当也就是小惩大诫,不会真的下狠手。
但这一切也都是她在瞎猜,因为她什么消息都不知道。她被千颉带回来之后,就一直被软禁在这处宫殿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南荒草木茂盛,雨水丰沛。鹓雏又是极爱干净的鸟类,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饮,对居住环境十分严苛。所以这里种了许多茂盛的梧桐树。枝干粗壮,不知有几百岁。
这里据说是娘亲以前的一处行宫,所有建筑与装饰都是按照娘亲的喜好来陈设,不曾变过。
元汐桐虽不能出去,但她可以在宫殿里巡游。也许是千颉存心要和她父王攀比,他给她的一切吃穿用度比在秦王府时规格还要高。
只是没有人和她说话,没有人愿意提供她任何外界的消息。那些伺候她的妖族舌头全被拔了,连啼鸣都不会。
千颉将她扔在这里,设下重兵看守,自己却从没来过。
正当元汐桐以为他伤得太重,说不定已经挂了的时候,他终于出现了。
在元汐桐被软禁的第二十天。
他在随从的带领下穿过层层垂花门,来到元汐桐最常待的那座园子。
此时的元汐桐正坐在山石上,闭着眼睛操控着落叶在秋风中浮动。那些叶片很听她的话,在林间穿梭自如。
初升的太阳照在她的发丝上,金闪闪的,让她看起来像一只毛茸茸的,充满了生机的小兽。
回想起半月之前,他强行将她带走的那一幕。回南荒的软轿内,她一直哭哭啼啼,将他烦得伤口都要恶化。
他那时满脑子都在疑惑,疑惑这半妖是否真的是炎葵所生。
炎葵小时候有这么爱哭吗?
那段时光对他来说太遥远,所以他眯缝着眼睛想了好久,才想起来,爱哭的人,一直是他。
瞥过眼去,不知是不是出于对他自己的同情,这位心狠手辣的大妖难得心软,招了招手,唤来医官为元汐桐诊治。将残余的天雷拔除之后,她才像是累到了极致,终于靠着车内壁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她已经接受了现在的处境,不再哭闹,专心养伤,不去打听外界的消息,也没有试图逃跑。
乖乖的像是完全认了命。
现在她恢复得很好。
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逼近他的后脑勺,在离得足够近时骤然破裂,造成一阵巨大的冲击波。
这种雕虫小技当然伤不到千颉,他闪身,直接避开,连片衣角都没有晃动。但元汐桐并没有就此放弃,她在他闪避的路径上,已经埋伏好了无数的枯叶,总有一片炸开时,能给他造成一点麻烦。
终于有一片叶子将他的袍角炸出一个小洞,元汐桐还没来得及高兴,便看到那眉眼沉郁的大妖一抬手,将空中飞舞着的叶片全数震碎成了齑粉。
五颜六色的粉末散落在空气中,罩成一张大网,但园子里其他的摆设全然无恙。
元汐桐在此刻终于确认,这个她血缘上的舅舅,舍不得动她娘留下的东西。
但这个“东西”不包括她,因为她身上还留着另一个令他嫉妒到发狂的男人的血。
“拿了炎葵五份妖力,你如今就这程度?”隔着一道石桥,千颉嘲讽着看向她。
元汐桐撇撇嘴,骂得毫不客气:“我觉醒妖脉才五年,自然比不上你这种老东西。”
被唤作“老东西”的千颉,此时此刻情绪还算稳定,并未计较她找死的举动,只是淡淡地提醒她:“我劝你,对长辈说话还是要礼貌一点。”
“就算我对你礼貌,还不是一样要像养猪一样被养肥,然后被献祭?”元汐桐连装都懒得装,“所以你这次来,是要通知我死期吗?”
“不,那个不急,”千颉笑了笑,朝她走过去,“我只是觉得,你会想要知道你爹娘,还有你那个没有血缘的哥哥如今的近况。”
第56章 是她先,背叛了我
千颉所提及的,都是元汐桐最为关心的。
闻言她不再像个无能小孩那般犟嘴,十分审时度势地收敛了不知道哪里来的气焰,老实说道:“我是想要知道,所以,你会告诉我吗?”
“先逛逛吧,”千颉说,“这里毕竟是你娘最喜欢的行宫。”
他存心卖关子,似乎汲汲营营这么多年,终于看到胜利的果实就在眼前,接下来,他有很多很多的可以时间用来守株待兔。所以连精神也看着饱满了许多,没有一点大伤初愈的疲态。
受制于人,元汐桐只好耐着性子跟上他。
南荒多山,屋舍皆是依山而建,这座行宫建设得尤为精巧。高低错落十步一景,林木高大,殿宇重重。太阳初升时烟笼凤阙,分明正是忙碌的时候,但因为侍从们都被拔掉了舌头,所以幽静得十分诡异。
只有还未化形的凤鸟和昆虫趴在树梢鸣叫。
有些凤鸟比较调皮,会在侍从经过时吐出一团火,将其手上的杯盏吓得打翻一地。
元汐桐这几日也被吓到过几次,炽热的火焰随着摇曳不定的树影一同扑过来,将她的脑袋烧得火直冒。但娘亲的第五份妖力被她吸收后,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怕火了。她甚至可以操纵着火,将那几只捣蛋的凤鸟烧得毛都不剩。
可这群小家伙也是真机灵,发现她被火浴过竟毫发无伤,顿时就开始原地起舞,企图靠取悦她来逃过这一劫。
恍惚间她想起了自己在秦王府时养的那几只小鸾鸟,于是已经寂寞了好些日子的元汐桐就这样原谅了它们,甚至还会故意配合它们,假装自己被吓一跳。凤鸟们便舞得更为起劲。
“它们是炎葵养的,所以跟主人一样,喜欢调皮捣蛋。”
在凤鸟们照常埋伏在林梢上,对着经过的千颉和元汐桐吐出一团烈火时,千颉这样解释道。
这次它们的火喷得格外猛,从上至下,带着要烧光一切的热度猛灌下来。
千颉及时撑开结界,将这波攻击挡下。
凤鸟们见一击不中,也不恋战,就这么惊飞着撤退,逃跑的姿势熟练得不知道已经发生过多少遍。
一片燃烧着的梧桐叶落在元汐桐掌心,火舌哔啵着舔过她的皮肤,依旧没留下任何的伤痕。
原来是娘亲养的凤鸟,她想,幸好没一时冲动把它们的毛烧光。
前方的千颉在收起结界后,又释放出一道水系术法来处理四周的烟飞火燎,面上依旧不见任何恼怒。
“它们在报复你,”元汐桐说的斩钉截铁,“因为你害它们失去了主人。”
“是。”千颉没否认,“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能忍这么久不杀它们。”
行至一汪荷花池时,千颉停下来,望着池边的八角亭,自顾自地说:“你娘小时候调皮,族里子弟一同来行宫避暑,她总要想法子捉弄他们。拉弓射箭,赌钱斗狗样样来一遍,让人输得裤子都不剩还算好的,过分的几次是把他们吓病了,整整卧床了半个月才好。”
他回过头,见元汐桐听得认真,便继续道:“她是王储,打架又厉害,大家自是敢怒不敢言,只有她当时的教习嬷嬷能降住她。一旦抓住她欺负人,就把她拎到这座亭子里罚抄书。毕竟,体罚对于她来说算是奖赏,只有抄书她最头疼。我们就躲在栏杆后面,看她愁眉苦脸……但要小心不被她看到,不然她冲出来抓壮丁,跑得最慢的得替她罚抄。”
千颉那时候偏文弱,所以跑得最慢。炎葵一抓就将他抓到了。他也老实,竟真的安安静静坐在案前,模仿她的字迹,替她将那些书卷誊抄得工工整整。
后来他才想明白,为什么他要故意跑得那么慢。
一路往深处走,楼阁浅池,险崖深涧,哪里都有故事。
这些有关娘亲的回忆,千颉几乎是信手拈来,像是印在记忆里,连一句话,一个表情都不曾忘记。
他声音沉静,元汐桐也渐渐不再焦急,听他一桩桩细数娘亲年幼时的往事。
自元汐桐有记忆起,娘亲对她来说,就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大人,和她说的,向她交待的都是正事,见到她耽于享乐,疏于修炼,会严厉地批评她。
娘亲不常回忆往昔,有些事情不会说得这么细节。
元汐桐记得娘亲说过,妖族没中土皇室那般讲究天地君亲师,自上而下的等级也并不森严。族里同辈的孩子一起开蒙,一起长大,凑做一堆嬉笑打闹,自有一番乐趣。
这样生动的形象,元汐桐以前无法想象,此刻却在千颉的描述中成型。
她听得入了迷,偶尔也会搭一两句腔。
“我娘小时候关系跟你最亲厚吗?”元汐桐问。
千颉摇摇头:“我那时候太安静,她不喜欢带着我玩。她最好的玩伴是一只葵花鹦鹉,那只鹦鹉精……”
他顿了顿,“很吵,一刻没人陪着他吵,他就得发疯撞墙,精力多到无处发泄,所以他最爱缠着炎葵。”
“后来呢,那只鹦鹉精,去哪里了?”
“死了,”他转过头,看着元汐桐的眼睛补充道,“被我杀了。”
意料之中的结局,元汐桐没有再追问。
行过一座石桥,便看到了行宫最大的梧桐树。枝干高耸如云,叶片宽大,倒影几乎将半面湖水都染红。
他们在树下停驻了一会儿,千颉看着粗壮的枝干,突然问元汐桐:“这些天来,你自己瞎逛,可有摸到出去的秘道?”
分明触目草色皆舒,他这话问的亦稀疏平常,但元汐桐却莫名觉得背脊发凉。
身处牢笼,她当然明白自己的一切皆被监视,所以尽量表现得乖觉。
娘亲曾经给她画过南荒几处宫殿的地形图,就是以防出现今日这种情况。但同时娘亲也说了,所有的秘道和出口,千颉都知道。
包括他们面前的这条,从梧桐树心通往城郊的秘道。
这些秘密出口,全都被禁制给封死了,无论元汐桐用什么法子,都没办法松动半点。
“摸到了几条,但都没有用,”元汐桐镇定下来,老实承认,“我娘很信任你,她知道的所有出口,你都一清二楚。”
“那是自然,”千颉骄傲地笑笑,“这些出口,都是我们一起探索出来的。她偷溜出去玩,还要我打掩护。”
“那么,”元汐桐问,“你为什么要背叛她呢?她那么信任你。”
千颉的脸上闪过一丝沉郁。
“你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吗?”元汐桐朝他走近一步,逼视着这个明明做尽了坏事,却还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来假惺惺缅怀的舅舅,继续说道:
“以前她文韬武略,是羽族之主,动一动手指都能令天地色变。但她被你害得妖脉断绝之后,只能被迫在王府后宅卧薪尝胆。大歧帝都那种地方,你没跌落过谷底,所以没感受过吧?那些道貌岸然的中土贵族们,觉得她是来历不明的村姑……命妇们瞧不起她,'君子'们在冷眼看她的同时觊觎她,纵然她不在乎这些宵小,但换做是以前,换做是以前……”
“换做是以前,”千颉的面色彻底冷下来,接过她的话头,“我会把他们的眼睛全部挖出来。”
“这些都是,被你害的。”元汐桐惊异于他的无耻,只说得出这样一句话。
这样的回敬,对千颉来说实在是不痛不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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