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团天火自半空中落下,那是她的翅膀消散时残留的力量,将枯木和草堆烧得火焰猛窜。火粉被风吹过来,在她沾着血的、乱糟糟的头发上掠过,又飘落在元虚舟另一只摊开的掌心上。
好奇怪,他竟然感觉不到痛,像是所有的生机都从体内被抽干。
原来灵力耗尽后,肉体凡胎竟会这样不堪一击。
元虚舟躺在地上,看着元汐桐哭到通红的一张脸。明明是又小又俏的面庞,却将他的视野塞得满满当当。他眨眨眼,在这一刻突然回忆起了五年前,自己跟随玄瞻离开帝都时,在马车上被呼风印反噬时的情形。
那时候他痛到每一寸骨头都像被凌迟,却还有力气冲着玄瞻龇牙咧嘴。
恍惚中还听到了元汐桐的声音。
在那一刻,身体最为脆弱的时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大度,能够在为她做了一切之后,却不要求她任何的回报。
哪怕只是来他一眼呢。
所有害怕她哭,害怕她伤心的想法,在后来全被证实是有违心意。
他就是想让她为他伤心,为他难过,为他哭。
可现在,她为他哭成这样,他就觉得满意了吗?
不,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自己有多没用,因为力量于他而言得到的太轻松,他从来都不珍惜,也不敬畏,以致于到失去之后,才发现真正想守护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守住过。
“阿羽……”
元汐桐看到他嘴唇在动,似乎还想说什么话,急急将耳朵凑过去,握紧他的手,焦急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你有……来……送过我……吗?”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印在元汐桐耳朵里,几乎是在听到的瞬间,她就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送过啊!
她来送过的!
五年前,元虚舟在砍断了邢夙的手臂之后,就被冲上来的守卫团团围住。她刚生出妖脉,力量无法自控,急火攻心之下,就地晕了过去。
整整两个月,她都处在昏迷当中。妖力无法控制溢散开来,娘亲为避免事情败露,只得将她带到全是自己人的庄子里静养。
在元虚舟被送离帝都的前夜,她仍没有要苏醒的迹象。还是娘亲过来告诉她,若想见哥哥最后一面,她必须在日出之前,依靠自己的力量醒过来。
可她醒来的太晚了,出城的马车已经行至城门,她才昏昏沉沉地扶着脑袋从床上跌落。顾不上收拾妥当,她松松地趿上绣鞋,拿起乾坤袋里的瞬行符就往城外赶。
鞋子什么时候跑掉了都不知道。
最后就差一步而已,就差一步就能赶上。
她真的来送过他的。
元汐桐委屈巴巴地开口:“我——”
她的话没能成功说完。
因为在这一刻,等在一旁的千颉耐心彻底告罄。他上前一步,直接捉住了她的胳膊,像捉一只小鸟一样,将她从元虚舟身上扯开。
而她紧握着的,属于元虚舟的那只血淋淋的手,正一寸一寸地从她掌心滑落。
“你放开我!”
她惊叫出声,挣扎着想要摆脱千颉的钳制,才叫出一声,便感觉有妖血喷溅在自己脸上。她下意识地偏头闪避,再看过去时,竟看到千颉捉住她臂膀的那只手,被煞气化成的风刃给砍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根尖利的白骨以雷霆之势从地面窜出,直接从他背后将他穿胸而过!
第53章 你们秦王府,欺君之事有……
半边身子骤然失力,元汐桐再度跌落在元虚舟身上。
但不知为何,方才无论她怎么牵住都无法对她做出回应的那只手,正奋力屈起手指,慢慢、慢慢地将她回握住。
空气当中浓重的煞气在这时被催动,以元虚舟为原点,卷起一阵巨大的风暴。无数妖魔之血恣意膨胀着汇聚在一起,化作一条黑色的巨龙直直地朝着他的身体俯冲下来。
被骤然砍掉一只手,胸口穿破一个大洞的千颉不知是重伤未愈,还是被这番场景震慑住,竟一时间忘记了闪避。
一直守卫在暗处的金翅鸟妖飞身过来,将千颉的身子架住。脚刚及地,又是几根白骨从地面暴起,鬼手一般瞬间就将他的胳膊捅出几个大窟窿。
不能在地面待着了,游尸九野本就是座坟场,最不缺的就是白骨。现下这白骨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控制着,要对所有沾地的生物赶尽杀绝。
金翅鸟妖显出妖相,张开翅膀载着千颉飞向半空。但因臂膀受了伤,飞行的时候只能勉强将两边翅膀保持平衡。
他们停驻在空中,看着漫天的煞气如瀑布一般奔涌至那神官的体内,一时间都被这急转直下的局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裂缝之外的医官紧急奔至千颉身边,第一时间替他查看处理伤口。
左手臂膀齐肩断裂,缝好虽要花费些功夫,但问题不大。麻烦的是胸前正中对穿的那个大洞,稍稍偏离一点就会伤及心脏。
幸好千颉虽然毫无防备,但多年征战的本能令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致命的攻击。
“主上,您暂时不能再用妖力了。”医官颤着声音开口。
千颉紧盯着风暴中心,默然不语。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滴落,他抿着嘴,面不改色地用那只完好无损的手掏出帕子,将嘴角的血轻拭干净。
因为一时的掉以轻心,竟被重伤至这个地步,他当然是恼怒的。
但是恼怒之余,他却终于像是相通了困扰了他许久的难题,将帕子攥紧,咬着牙笑道:“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奇怪,大歧元氏怎么能生出这么厉害的种……”
他垂眸,被医官恨不得将耳朵堵上,以防要丢命的秘密不期然飘进耳朵里的怂样给取悦,竟哈哈大笑几声,一边拍着金翅鸟的脖子一边吩咐道:“风暴停息后,你飞低一点,但注意不要离地面太近,我有几句话要对我的乖侄女儿说。”
猎猎罡风刮得金翅鸟左摇右摆,他的翅膀被医官紧急处理了一下,如今虽能勉力支撑,但风刮得越来越刺骨了。他能感觉到,以那神官为中心点的风暴虽然在渐渐减弱,但四周有大量风刃在聚集,若他们不赶紧出去,迟早要被风刃凌迟成碎片。
天上地下呼告无门,怎么会?明明那神官的灵脉都断了,为何还能这样搅弄天地?
阴云被烈风吹散,风暴平息之后的游尸九野显得洁净异常。浓重的煞气全数钻进了元虚舟的体内。
元汐桐坐在元虚舟身边,看着被煞气吸引而来的妖兽们自发地散了,就这样顺着原来的裂缝又游回了原来的时空,像从来都没有进来肆虐过一样,只觉得这一切都好荒唐。
她在风暴中心,没有被伤到分毫。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元虚舟满身的伤痕已然不见,就连那两只快要断掉的手,都已经重新长好。如今他身上的皮肉紧实健康,每一块都完好得像玉石,焕发着勃勃生机。
可是,那是煞气吧?那么多煞气钻进体内,能被炼化吗?
她有满腔的疑问要问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试图将他叫醒。
她还不太敢推他,或者摇他,总觉得现在这个身体和经脉都完好的元虚舟,一点都不真实。万一又把他给推坏了呢?
手指渐渐抚上他的眼皮,才触上去,那双眼睛就这样骤然睁开。
没曾想见到的却是一双金瞳。
陌生的,冰冰冷冷的,没把她望进眼里的金瞳。
“哥哥……”她轻声叫他,他却只是颤了颤眼皮,看也不看她。
“他还没有彻底醒来。”
突然千颉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在她耳边响起,她寻声望去,只见那胸前破了个洞的大妖正坐在一只金翅鸟背上,隔空与她对望。
他用的是只有她能听到的传音术,样子没刚才那么厉害了,声音听着也虚弱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伤得比她还要恐怖。
但他还是镇静的,镇静得让元汐桐口出恶言:“你怎么还没死?”
“你放心,我这条命,得留着死在炎葵手上,”他半真半假地,提到了元汐桐娘亲的名字,“只要她杀得了我。”
这让元汐桐更加愤怒:“不准你这样叫我娘!”
千颉只是笑笑,并不对她这句孩子气的发泄做出回应。
片刻之后,他将话题转回来:“元虚舟不是你哥哥,这件事你知道吗?”
乍然被问及到这个秘密,元汐桐瞳孔一缩,下意识就要否认。但空气中的风刃已经在渐渐逼近,千颉没有时间听她胡扯,直接揭穿道:“他是修罗族,所以才能用煞气重塑经脉,操控死灵化为白骨当作武器。他和大歧皇室一点关系都没有,却被你那个废物爹当亲儿子养了这么久。按照你们中土的说法,应该算是,欺君之罪吧?”
他顿了顿,笑容加深:“这样说来,你们秦王府,欺君之事有很多啊。”
被这样明晃晃地威胁到头上,元汐桐要再装作听不懂,便有些不识时务了。
但她还是没说话,她只是在推算着,若千颉再近一步,地面的白骨能将他杀死的可能性有多高。
“在盘算着杀我灭口吗?”十几岁的姑娘脸上藏不住事,千颉一眼便识破,“先不说这绝无可能,再者,这里面发生的一切,南荒妖军全部都已目睹。我若是死在这里,局面会更加控制不住。你和你娘身世暴露之后,还指望元虚舟来保下你们秦王府对吧?”
元汐桐听明白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和他交涉:“我如果跟你走,你就能保守秘密,是吗?可我该怎么相信你?”
在她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与元虚舟一直牵着的那只手竟骤然被握紧,紧到让她发疼的地步。她猛地回头,看到他那双金色的瞳孔,不知何时正盯住了她。
她被盯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就止住了呼吸。
这双眼睛,跟以往做神官时的哥哥很不一样,带着股少有的乖戾,暗藏邪气。
修罗族,她听娘亲提过一点,说是只存在于传说当中的种族,却不知为何真的出现在了这世上。应当和他的生父相关,但那个男子,在九凤国的公主怀上他之后,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哥哥醒来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真舍不得啊。
元汐桐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
这般依依不舍的情态,落在千颉眼睛里,他像是看懂了些什么,敛眉自顾自地笑了笑,然后开口:“你只能选择相信我。他有知觉了是吗?跟他道个别吧,让他死了这条心,再不要来找你。毕竟……他如今所受的一切苦难,全都是因你而起。”
说出这样伤人肺腑的话,当然有他自己的私心存在。他如今杀不了元虚舟,反倒让其觉醒了修罗之力,被制衡得厉害,耽搁下去还会有性命之危。
放虎归山已是无奈之举,这个大麻烦绝不能再追过来搅局。
这段话落到元汐桐耳朵里,她却很有些认同。
于是元虚舟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应验了。
在他一个没看住的时候,元汐桐又擅自开始了惯常的自我责备。
五年前,因为她一时任性,对他提出那样过分的要求,害得他声名扫地,被流放出帝都,被迫多吃了许多苦之后,她就时常陷入这种责备当中。
五年后,因为她一时不慎,将妖血喂给了捕神蝶,给落星神宫,给元虚舟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他差点死在她面前。
更早一点,如果她娘没有选中秦王府,没有选中元虚舟当她的哥哥,那他一切的苦难都不会发生。
她对他来说,就是个灾星。
千颉的话当然有引导的成分,她能听出来,她不是没有判断力的傻子。
可爹爹实实在在地不能同时失去两个孩子,她也实实在在不能再拖累哥哥了。
以后的路,她要自己走。
是生是死,都要自己走。
引路的铜铃在这时又焦急地晃了晃,清光洒在元汐桐的脸上,这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被迫离巢的雏鸟。
可怜兮兮的。
她将铃铛塞进元虚舟的另一只手,替他握紧。在松手时,却反被他握住。
她的哥哥虽没有恢复神智,但眼睛一直盯着她,那里面有了一点只有她看得明白的怒意,似乎预料到了她即将做出的让他失望的决定。
元汐桐的视线再次模糊了,但她两只手都被元虚舟紧紧攥着,她挣脱不开,只好侧过头,将眼泪擦在自己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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