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无数羽毛落在星官们身上,他们摊开手,接住一片,放在掌心仔细端详。这才发现大多数的羽毛,都是短绒绒的,还没长成羽毛的形状。
有养过灵兽的星官轻声喃喃:“保护我们的那只鸟妖,妖骨都没长好啊……”
楚怡站在一旁,将掌心的羽毛握紧,侧过头去掩住自己已然通红的眼。
就在这时,九只蛟首终于穿破了虚空,直达游尸九野。与落星神宫连接着的传送阵再次启动,除阿啄外的十四名修士率先被姬照给传唤了出去。
而元汐桐在这时候也终于想起来,自己闻到的皮肉被烧焦的味道究竟来自哪里。
是她的臂膀。
被拔掉了四片翎羽,缺少护体盔甲的臂膀。
真的好疼。
她侧头看去,只见那一块衣衫已经烂到完全不能看,暴露出来的皮肉鲜血淋漓,还有未散的雷电在那里乱窜。
元汐桐疼得眼泪汪汪,泪珠子怎么都止不住。可原本该安慰她,叫她别哭的那个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地,就这么闭眼躺在那里。
“哥哥,”她强忍着疼痛,颤着手去摸他的脸,却不小心将掌心的泥土蹭上他的面颊,她慌忙换了手背去替他擦。血渍和泥土混杂在一起,怎么越擦越脏。她泄了气,只觉得自己哪里都不经用了。再开口时,声音半是撒娇半是委屈,“哥哥,我疼……”
可他不理她。
她将鼻尖凑上去,在他面上轻蹭:“我做得这么好,你快夸夸我呀!”
等了许久还是没得到回应,她扁起嘴,将自己疼得快要没知觉的身子蜷进元虚舟怀里,搂住他的脖子,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到通往神宫的阵法已经恢复正常,不仅是修士,其他的星官也已经一个一个地应召,消失在了游尸九野内。
而原本在周围肆虐着的妖兽要么被天雷给劈散,要么吓成了个鹌鹑,缩在原地瑟瑟发抖。
突然她的脖颈被人轻轻拱了拱。
她眨眨眼,止住哭声低头看去。
方才全无生气的那个人,此时正睁眼看着她。
看着她的眼泪就这样不停地掉。
“很疼吧,”元虚舟张张嘴,游丝一般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歉意,“抱歉,我不该……”
“不疼!”元汐桐却赶紧改口,“我不疼了!你醒来我就不疼了!”
骗人。
她那么怕疼的一个姑娘,受了点委屈都要借题发挥,哭得震天响来讨得更多的好处。
现在却为了不让他担心,摇着头告诉他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呢?
那是天雷,劈在了她没有翎羽护体的臂膀上。
贴在他颊边的手带着凉意,元汐桐像这样蜷在他怀里哭的动作,让元虚舟恍惚中想起了他们还在王府的时候。
他闭上眼,想要像小时候那样去亲吻她的眼睛,做她值得信赖的好哥哥,将她的泪水吮干净。
这样简单的动作,他却做不到,他甚至连手都抬不起来。
但好歹他还活着。
夕风鼓荡间,一只铜铃从虚空中穿过来,叮铃铃作响。
是姬照的铃铛,他已经将传送阵搭好,跟着铃铛走便能回到神宫。
元汐桐伸手将铜铃摘下,还未架着元虚舟起身,却看到他正将目光移向她身后,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怒意。
“好感人啊——”
有人冷不丁拖着尾音在她身后说话,声音不大,但透着森森的寒意。
元汐桐捏紧铜铃,颤抖着身子回过头去。
那个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血缘上虽称得上是舅舅,却一直要致她于死地的大妖,正好整以暇地抱着胸,垂眸看着她:“你们不会以为,我是那种会放虎归山的性格吧?”
第52章 你有来送过我吗?
在游尸九野内经历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三个时辰之后,星官们终于踩上了落星神宫坚实的青砖。
风吹时有落英拂面,呼吸时每一口空气都新鲜洁净,抬头看到的再不是深不见底的裂缝和密密麻麻的妖兽,而是薄薄的,像是和群山相拥的暮云。
有人当时就哭了出来,但很快就收起了眼泪,在医修的指引下按照伤势严重程度去指定地点疗伤。
明霞负责处理的是伤势最重的压阵星官,那些人不知道从死里逃生了多少回,几乎个个都缺胳膊断腿的,没块好肉。
而姬照仍端坐在试炼场正中,维持着法阵运转。
他在将神宫大部分人传送回来之后,便立即斩断了蛟龙与游尸九野之间的连接,摧毁了原有的传送通道,只留了一条可供铃铛引路的出口。
因为捕神蝶已死,游尸九野的时空裂缝关不上,蛟首又将游尸九野的地面咬穿了九个大洞,才强行将其拉回来。现在的游尸九野不仅天是破的,地也是破的,里面的妖兽随时可以顺着通道爬出来。
肩负着护卫中土之责的落星神宫,在这个时候的首要任务是将通道锁好,并且在适当的时候彻底关闭这座秘境,才能阻止祸患蔓延至中土。
公孙皓在人群中穿梭了好几趟,一直没见到元汐桐的影子,连元虚舟也没看到。心急之下跑到姬照的身边,问他:“虚舟神官和汐桐郡主还没有出来,会不会已经伤得无法驱动铃铛了?”
见姬照难得沉默不语,他又问道:“我们能不能进去找?”
“公孙公子,”姬照看向他,娓娓解释,“落星神宫的每一任神官,在上任之前都被教导过,若有一日遇到生死两难的抉择问题,首先要考虑的,是中土的苍生。我们不能再放人进去了,通道若是再次打开,有可能引起游尸九野崩溃,这后果,谁都不想看到,谁都担不起责任。”
“……”
“若是虚舟神官在这里,他只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道理公孙皓都懂,但是只能干等的滋味令他不太好受。
因为他有很强烈的预感,他等不到元汐桐回来了。
-
千颉是害得娘亲差点魂飞魄散的仇人。
这是元汐桐自觉醒妖力起,就根深蒂固的认知。
她生长在帝都,对大妖的力量并没有很清晰的概念,总觉得自己若是能顺利拿回娘亲的妖力,那么手刃仇人也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
直到真正遭遇了这场磨难,被暴虐的雷击伤得爬都爬不起来,她才发觉自己还是像以前那般弱小。
恨意在这一刻转化为实质,她盯着千颉那张胜券在握的面孔,踉跄着起身。周遭盘旋着的躲过了雷击的鸟妖在这一刻嘶鸣着朝他的头顶袭来,他却只是轻轻扬了扬手。
鸟妖们被风刃撕碎,淅沥的妖血从空中落下,千颉撑开结界,身上连一滴血都没沾到。
将最后一丝力量用尽的元汐桐跌落回去,撑着双臂,好半天没抬头。
她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千颉会甘心放虎归山,也曾想过要擒贼先勤王。
可是,浪费力量与南荒妖族死拼,并不能让其他无辜的星官们安然回家,至多能得到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千颉设下的这局棋太过阴损,不论他们选择哪条路都要付出代价,不可能全身而退。
被元汐桐连累的星官和修士几乎都已获救,这是他们能够达成的最好的局面。
再多的,就是奢求了。
可元汐桐还是感觉不甘心,因为不甘心,所以即便是再害怕,即便自己浑身是伤,痛得呼吸都在发抖,也还是在千颉的鞋尖逼近时第一时间就张开双臂,将身子挡在元虚舟面前,想像他以前无数次地挡在她身前的动作一样,试图将他保护好。
已经神思涣散的元虚舟,明明已经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在这瞬间,却像是找回了一点力气,比她更快地撑起身子,伸手将她揽在身后。
目睹了这一幕的千颉不是不触动,只是这种触动,就像看见两只奄奄一息的小猫,爬都爬不起来了,却还要互相依偎着冲敌人哈气的场景一样。有些钦佩,但不足以令他心软。
内心当中扭曲的毁灭欲甚至还在叫嚣着,要更多地看到他们求饶才行。
千颉深吸一口气,眼神透过元虚舟,落向被他护在身后的元汐桐的头顶。看了许久,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来什么人的影子,却因那张脸在与故人长得相像的同时,又夹带了另外一个人的特质而放弃。
终于他缓缓开口:“你叫……汐桐?”
他不愿意叫出“元”这个姓,只叫了她的名,单单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有股不合时宜的亲昵感。
在他做了这一切伤害她的事情之后,这让元汐桐感觉到由衷的恶心。
她顿时皱起了眉头。
挡在身前的背脊贴近,她的视线连同面孔一起被元虚舟堵住,她看着手里的铜铃,正打算做些什么,突然那只铜铃被一股妖力收走。
“我劝你不要想着搬救兵,”千颉用手指勾住铃铛轻晃,“还嫌落星神宫伤亡不够大啊?叫人进来救你,不过是再卷进来一些无辜的人……”
元汐桐被他说得瞳孔微震,听见他继续说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你而来,那么,乖乖地跟着舅舅走不好吗?舅舅——”
“这时候攀亲戚……”元虚舟突然出声将他打断,“你是想让她死得更加情愿吗?”
千颉的话迷惑性极强,元汐桐本就对于今日之事心怀愧疚,再让他说下去,她又不知道会擅自乱想些什么。
“噢?”千颉神色淡漠地看向元虚舟,“都不能动了,气焰还这么嚣张?你很有种嘛……”
这位年轻的神官的确是本事通天,在这种地狱般的死局里还能临危不乱,尽全力保下了神宫百余位无辜星官,也难怪那么招人嫉恨。
现在就已经是心腹大患,若让他再继续成长下去,这天都能给他翻过来。
大歧最强灵根者,天定的大神官,若是失去了这身带给他力量与骄傲的灵根,会怎么样呢?
千颉突然很想知道。
反正是元虚舟自己,要逼得南荒妖族现身,害得两方正式撕破脸皮。接下来落星神宫不会善罢甘休,那么,就算是为了南荒着想,他也要斩草除根的,不是吗?
更何况,元虚舟在千颉这里,还有另外一个招致他敌意的身份。
他是炎葵丈夫的第一个孩子。
那个废物二手货,凭什么能拥有这么一双可爱又健全的儿女?
风势突然变了,千颉沉下眼,起手唤出风刃。
元汐桐感觉到挡在自己身前的哥哥身躯一震,一声闷哼过后,他竟毫无预兆地瘫倒在地。
鸦青色的神官袍颜色太深,看不出究竟浸了多少血,但元虚舟露出来的一双腕骨却被风刃割出一道极深的口子,深到几乎要将他的手腕斩断!
鲜血就这样顺着那截腕骨往外涌,元汐桐张着嘴,仓皇失措地扑过去,伸手想要捧住他的手,却快靠近的时候缩回来,换疗伤术,想要替他疗伤。
可是她在强行化形承接了天雷之后,自己都没办法给自己疗伤,更不要说替别人输送力量。
指尖什么东西都释放不出来,不论试多少次都一样,她只能看着元虚舟身下的血块像行云的轮廓,因为吸饱了血水,而大到了恐怖的程度。
“你做了什么?”元汐桐近乎绝望地朝着千颉吼道,“你做了什么?!”
谁都知道,狂吼是无能为力的外在表现。
千颉站在一旁,将从她手里抢到的铃铛扔回她身上,毫无歉意地提醒道:“与其浪费时间在这里质问我,还不如现在把他传送回去,一炷香之内找医修疗伤,他便还有救。”
但也仅仅只是能保住性命了,他灵脉已断,今后再不能修行。
大歧最耀眼的少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一个废人。
这样的结局,足够令人唏嘘好多年。
“铜铃……对,铜铃。”
元汐桐心知当务之急的确是要把元虚舟送回神宫,她再不去管千颉,俯身盯着元虚舟的脸,想最后再向他交待几句什么,却见他涣散着瞳孔,张嘴叫她:“阿羽……”
其实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元汐桐只能通过嘴形去辨认。
害怕他看不清自己的动作,她大幅度地点头应着,终于敢去牵他的手。那只手血淋淋的,一点都没有办法回握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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