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理会她,只是抬起头,看着头顶上横斜过来,几乎要落到湖面上的枝干发呆。
叶片上储满了阳光,风一吹便斑斑斓斓,漂亮得像数千颗玛瑙在齐闪。
一双身姿窈窕的少年,跨越了好几百年的时光,慢慢回溯至他面前。
他看到炎葵歪斜着身体,用叶片遮住双眼,躺在枝干上小憩。
而他安静地坐在她身边看书。
午后的蝉鸣盖过他的心跳,他将书放到一旁,第一次鼓起勇气俯身去悄悄亲吻她。
退开时却因太过慌张,将搁在一旁的书碰掉。他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捞,自己却跟着从树上栽下去。
另一只手被骤然拉住,他整个人被吊在了枝干上。
一抬头,是炎葵不知什么时候就醒了过来,正对着他笑得促狭。
“你不是比翼鸟吗?”少女的脸盘已经长开,明媚中带着令人无法直视的艳光,“怎么这么笨手笨脚?做完坏事这么心慌吗?”
他红着耳朵低下头去,明白这一切原来都是她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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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先……”千颉强行令自己回神,对元汐桐那句话做出回应,“她先,背叛我。”
他的目光投掷在元汐桐身上,浑身充满了不悦。他又变回了那个令所有人害怕的,喜怒无常的大妖。
面前站着的少女也是,炎葵背叛他之后的产物。
元汐桐明白他的意思,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瞬间他是真的很想杀了她。
但她并没有后退。
她的存在,是炎葵最后的希望,这座宫殿,这里的羽族,还有整个南荒,原本就该属于她。
而不是属于这个鸠占鹊巢的仇人。
即便她暂时杀不了他,在面对着他时,也至少也要有一些不屈的风骨。
该后退的,该死的,是他才对。
她没什么好怕的。
少女倔强发狠的样子,看起来终于有几分像她娘亲了。
千颉沉默了片刻,竟发出一声嗤笑。
“我还以为你只会哭。”
漫无目的的叙旧就此结束,他转过身,面向着湖面,说道:“炎葵在我把你带走那日,就提前得了信,从帝都潜逃而走,现在已经不知踪影。秦王因识人不清,包庇妖族在皇城脚下扎根近二十年,令大歧皇帝震怒。”
震怒之余,还伴随着深深的恐惧。
那大歧皇帝,对妖族赶尽杀绝,结果卧榻之旁,仅一墙之隔的秦王府,藏着这么大的一个妖。皇家宴饮、丧仪还时时能见到。
即便这么个大妖已经妖脉尽断,也让这皇帝吓得日日无法安睡。
帝都又刮起了一阵对妖族的清洗之风,大歧皇帝言出法随,无数禁军连夜出动,试图将悄悄在夹缝中生存的妖族揪出来赶杀殆尽。
但他们晚了一步,炎葵出逃时,已经借全城的鸟兽之口将消息释放出去。
禁军扑了个空,皇帝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得全奔着秦王府而来。
元汐桐上前一步,急切地问道:“我爹爹,还有府里人,还活着吗?天子御极之前,我爹爹对他最好,就算他要恩将仇报,可为了避免言官们口诛笔伐,他也要做做惦念旧情的表面功夫吧?”
“他当然有所忌惮,”千颉看她一眼,意有所指,“你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元汐桐眼神闪动,听见他说出了她目前为止最急切想知道的那个人的消息:“元虚舟,他的名声原本在五年前已经跌至谷底,经过游尸九野一战,他如今的威望已经高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人们甚至选择性地忽视了这件事情原本就是因他执意要你入神宫而起,只看到了他作为未来大神官,护佑中土的担当。至于他修罗族的身份,多亏了我,替他瞒得好好的,才能让他风风光光地回到帝都,将你那废物爹保下。”
“保下了?”这是好消息,元汐桐忍不住再确认了一遍,“真的吗?”
“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软禁在秦王府严加看管,”千颉说,“暂时免了你们全府上下的死罪。”
暂时……
对,这一切的处理结果都只是大歧皇帝迫于压力,“暂时”为之。
古往今来,被贬为庶人的皇亲,失了权力,就跟死缓差不多。等事情关注度过去,再无人在意之后,只要皇帝杀心未消,完全可以让秦王死得悄无声息。
但这已经是炎葵设想过的最好的结果了。
等到舆论平息,她也可以悄悄地,将人给救出来。
只是要暂时委屈爹爹,在那府里再待一段时日。
元汐桐想到这里,稍稍放心,但还是忍不住继续问他:“我哥哥,身体真的没事了吗?被你砍断的灵根也没事了?”
“你不必这样见缝插针的指责我,”千颉浑不在意地笑笑,“你对修罗族完全不了解吧?”
“……”
“那个种族可是上古时期神族和魔族的结合体,所以体内神魔之力兼具。但力量太强的同时,他们需要付出的代价是短命,寿数和人族一样,不过百年。所以无法像我们妖族,活个几千上万年都不死。那一族,早在万年之前就应当灭绝了,却不知为何重现于世。”
应该和他的母族有关。
元汐桐心想,这件事情,或许要去问问那个九凤国的公主。
但不管怎么样,他过得很好,比以前不知道要好多少,做到了她所期望的一切。
这就够了。
其他的,就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了。
元汐桐垂下眼,抬手蹭了蹭发酸的鼻子。
“所以,我告诉了你所有想知道的事情,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一点回报?”千颉不再绕圈子,直接说明来意,“炎葵在出帝都之后,便再无踪影,你和你娘之间应当有特殊的联络方式吧?”
元汐桐没有立刻回答。
他也不急,就这样盯紧着她的神情变化,缓缓道:“告诉炎葵,南荒随时欢迎她回来继续做这个羽族之主。无论她是要报仇还是做什么,我都会在这里,恭候她的大驾。”
“那你还会把我交给邢磊吗?”元汐桐敏锐地问。
千颉偏了偏头,像是拿住了她的命门,勾起嘴角笑道:“这就得,看你什么时候把你娘叫过来救你了,乖侄女。”
说罢,他不再逗留,转身就走。
但元汐桐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出声叫住他:“等等,那个叫阿啄的姑娘,跟你什么关系?她为什么长得那么像我娘?”
她记得,在回南荒的软轿里,她疼得不省人事时,看到阿啄那张脸,以为是娘亲赶到了自己身边,还很丢脸地想往人家怀里钻。后来才被身边的医官小声提醒,那不是她娘,而是另外一个,从小跟在千颉身边的人族女子。
千颉回过头来,脸上亦有疑惑:“这个问题你也替我问问炎葵吧,为什么偏偏在她魂飞魄散的赤水之畔,出现了这么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
今夜没有月亮,窗外只有一盏盏琉璃灯将光亮连成一条线。
元汐桐等到所有监视的耳目都已睡下,才从床上翻了个身,坐起来。
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块令牌。
这是在游尸九野内,用她的翎羽复制出来的第四块三界令牌,被元虚舟托孤一样的塞进了她怀里。原本该维持十二个时辰就消失不见的,但或许是因为她拿回了藏在月晖琴里的那份妖力,所以一直坚持到现在才呈现出消逝之态。
她的星官服,乾坤袋,所有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全被扣押,现在全身上下都是南荒羽族的装束。
只有这块令牌,被她变回了翎羽,躲过重重盘查,带进了这座行宫。
第57章 落星神宫吃了个闷亏,连……
元汐桐在被带回南荒,关进行宫的这段时日里,并非只是在认命地安心等死。
相反,她想活的意愿从来都没有这样强烈过。
她强迫自己冷静,却做出冲动鲁莽的样子,借着逛行宫的机会去探寻娘亲口中早就被千颉封死的出路,来迷惑安插在她身边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她的耳目。
实则在好好利用这里的一切,来恢复伤势。
这样的状况,在千颉第一次于浮极山出手那次,炎葵就曾经预料到。
她和千颉,在妖族漫长的成长期里,曾经是最为亲密的姐弟,如今是最熟知对方路数的敌人。
炎葵任南荒之主时,四荒妖帝曾与中土签订过止战协议,协议内容之一便是妖帝们不能踏足中土,与此同时,中土帝王亦不许跨越边界。
千颉继任之后,在止战协议的约束之下,他无法亲身前往帝都将炎葵带回。帝都对妖族严防死守,探子亦派不进去,他只能借帝都权贵之手进行合作,来达成目的。
而邢家图谋更大,更需要沉住气。他们想要元汐桐的骨血,在得到好处之前,不会向千颉全数透露帝都那位颜夫人的一切。
不见兔子不撒鹰,这两伙人各怀鬼胎,彼此还没有培养出信任。
这时候元虚舟横插一脚,将元汐桐带入落星神宫,自然能够给她一定程度的庇佑。但千颉向来不折手段,如果连神宫都护不住她,说明无论是元汐桐,还是元虚舟,都遭遇了重创。
那么,顺势跟着千颉回南荒,才能避免牵连出更多。
千颉的目的是炎葵,在炎葵现身之前,元汐桐不会被交出去。
这些日子以来,原本囤积在元汐桐体内,无法被她吸收的妖力,在南荒的风日里和她的身体产生了神奇的调和,似乎这里原本就是她该回到的归处。
这是被娘亲称作“家园”的地方,空气中都是湿润的水汽,呼吸时鼻腔里全是好闻的花果香,却并不使人闷燥。
炎葵自妖脉断绝后,身体孱弱,帝都一旦入冬,就冷得连门都出不了。屋子里虽烧了地龙,绣衣局送过来的服饰还被绣上了熏风符,可以日夜护持保暖,但她还是不太习惯,每年隆冬都要流几回鼻血。
回到南荒已经成了娘亲的执念,元汐桐却先一步被绑了回来。
千颉说得好听,但她不能被他所迷惑,贸然出卖娘亲的行踪。
况且,有关秦王府的一切,全是千颉一面之词,她无法验证真假,此时就更加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三界令牌呈现消逝之象,是在提醒她,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自觉醒妖脉以来,她好像从来都没有独立地决定过什么事情,一直都是娘亲或者哥哥来告诉她,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这还是第一次,她在完全一抹黑的情况下,决心无论中间出了什么差错,至少最终目标不能变。
第六件灵器还在邢家手里,她不能坐以待毙地等待着千颉拿她去做交易。要趁所有人都没有缓过神来时,主动出击,这样才能有赢的机会。
这样的想法很热血美好。
但是,这块三界令牌能不能顺利将她带回中土,她却有些把握不住。
毕竟在游尸九野内,情况太过紧急,驱动的咒语和结印的手势她全没来得及学,只能凭借着一些模糊的印象,坐在床帐中自己瞎鼓捣。
廊下的窗棱被夜风吹响,守卫换防的空当,元汐桐掐着点释出妖力,将令牌驱动。
床帐内清光一闪,再熄灭时,帐内的半妖少女竟真的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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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秦王府。
当然,现在已经不能被叫做“秦王府”,因为天子的旨意已经降下,府门上的牌匾摘得很快,仆役们也都开始了分批遣散的工作,只留了一些亲近的侍从来照料原来的秦王,现在的庶人——元桓的起居。
这座富丽堂皇的宅子,平日里府内府外所需仆役约三百余人,才能维持贵人们的日常生活运转。元桓性情宽厚,被先帝宠爱,所以名下良田庄子无数,还有盐矿、丹砂这些珍贵资源,前半辈子活得可谓是穷奢极欲。
帝都各大茶馆酒肆,提到如今的秦王府,也都觉得倾覆得猝不及防。
怎么那位名动天下的颜夫人,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南荒那位渡劫失败的大妖炎葵?那被看作是“废物”的汐桐郡主,拖后腿的血统竟是来自秦王?
天家之事不能妄议,有些话不好明说,但落星神宫前段时间的奇闻却百无禁忌,短短二十日就被疯传了无数个版本。
今日的临仙楼依旧是人满为患。
在落星神宫有人脉的说书先生喝了口茶水,执板对着桌子一拍,朗声开口:“上回说到那天定的未来神官长元虚舟在游尸九野救下了神宫所有人,却唯独没保住自己的胞妹,令其被那南荒大妖给带了回去,今天我们就来讲讲虚舟神官从游尸九野出来之后的故事!”
他说,虚舟神官被姬照神官的引路铃铛带出来时,浑身都是血,却找不到任何伤口。昏迷了整整三日,口中只念了一个字,那就是“杀”。他周身灵力在抑制不住地外泄,昏睡的寝殿充斥着要绞杀一切的暴虐罡风,并且范围一直在扩大。
身为神官,竟然会产生这么重的杀欲,落星神宫所有人都被吓傻了。
直到第三日深夜,藏书阁的一老书精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飞至那昏迷的虚舟神官身边,幻化出一个个带着金光的字钻进他体内,他身上的戾气才渐渐消散。
他在太阳初升之际醒了过来,整个人灵力充沛更甚往昔。
但所有人都发现他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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