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他难得揪了一回字眼,眼神在她脸上不肯错开,似乎想验证她这句话究竟是无心,还是在有意令他松懈。
但还没等他看出什么来,元汐桐便一脸烦闷地补充道:“算了,你猝死了更好,猝死了,我就自由了。”
真真假假的,什么都话都被她说了,元虚舟反而哭笑不得。
他低下头去,亲了亲她的发顶,轻声说:“若真是这么简单的死法,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确应了她的要求,不再睡到一半就起身去书房,而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她身边,强迫自己入睡。
元汐桐并不是回回都背对着他的,有时候,在她卸下心防的时候,她会手脚并用地往他怀里钻,像天生就该如此。可当她从梦里醒过来,又会悄悄地,悄悄地将身子转回去,虽然还是被困在他的臂弯中。
这些举动全被元虚舟看在眼里,她的心思拧成了结,内心在清醒时看到他的每一刻都在愧疚,唯有身体是坦诚的。于是他变本加厉,几乎是无休止的朝她索要。
他的不近人情对她来说,反而成了最隐秘的体贴。
因为只有在那些时刻,她才会获得蚀骨的,能令她忘掉一切的欢愉。
-
落星神宫下第一场雪时,元汐桐已经在这里被困了大半月。
她趁元虚舟心情好的时候,已经打听到了公孙皓被关押在神宫内的某个地方,除了不能和外界联系之外,并没有吃别的苦。餐食有星傀准时送,冷了热了都有天市殿的人去关照。
她这才稍微放心。
这天夜里,元虚舟提回来一盏花灯,南瓜形状的,外面还趴着一只纸做的兔子,精巧又可爱。
她端着那只花灯跑到院子里,左看看右看看,几乎是爱不释手。
其实还是少年心性,所以会被各种小玩意儿给取悦。只是这份快乐太浮于表面,很快便会因为压在身上的重担而消逝。
她只提着灯笼疯玩了一小会儿,就很自觉地收了笑容,回到元虚舟身边。
“怎么不继续玩了?”他说,“我又没催你。”
元汐桐摇摇头,将灯笼吹灭,笑着说道:“可以了,我玩够了。”
这是她小时候不曾有过的自制力,从什么时候起,她连玩都像是在赶时间,不敢放肆的玩?
元虚舟躬着身子去看她,仔细将她端看了一番后,轻声问道:“这五年来,你一直都过得这样急吗?”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她,她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才慢吞吞地答道:“我……没有办法,普通妖族要修炼多少年才会有妖力,我空有妖脉,但什么都不会,如果再不抓紧时间修炼,怎么能承载娘亲的妖力呢……”
她一直都知道,娘亲将她生下来的目的是什么。
只是有时候难免会有一些奢望,会很想听到娘亲能对她说一句,即使达不到要求也没关系,她只要来到这个世上,就已经足够特别,足够珍贵了。
但这样的话,娘亲从来没对她说过。
她只能一刻不停地,按照娘亲的要求去做,半点都不敢让她失望。
眼泪不知道怎么又开始往下掉。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元虚舟已经将她搂进了怀里,于是她的泪珠全都渗进了他的衣襟。
在她真正伤心的时刻,元虚舟从来不会取笑她。
他只是静静地等着她哭完,才一边替她抹眼泪,一边认真问道:“有什么事情,是你长大以后真正想做的吗?我是说,完全没有任何人要求你,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还是有几样的,”元汐桐抬手蹭了蹭眼角,仔细想了一下,才掰着手指头答道:“变强,填饱肚子,还有……”
她抬头看向元虚舟,有些庆幸自己已经将灯笼吹灭,他分辨不出来哭红的脸和涨红的脸有何区别。只有冬夜的星光缠绕在她的眼里,闪闪烁烁地一如她跳得没有规律的脉搏。
承认这件事需要极大的勇气,于是她连踮起的脚尖都在颤抖。
但此时此刻,她不想再假装自己不在意.
她的唇瓣印上元虚舟的唇,很快又分开。
但足够让元虚舟明白她的意思。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唇,竟然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反应。过了半晌,才抬手将自己的眼睛蒙住,像是一并蒙住自己在这瞬间变得热烫的面颊。
良久之后,他才对着元汐桐说道:“明天,出去逛逛吧。”
第67章 亲一下,好不好?
出去?
这个词对近日的元汐桐来说太过陌生,她看着元虚舟,不知为何,心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裙子,但她很快镇静下来,对着他得寸进尺:“那我不要戴着光镣。”
修罗之力幻化成的黑色光镣早已被撤下,现在她脚腕上挂着的仍是最开始的那一种,湛蓝色的光圈,能随着他的意念,变成长短不一的绳索。
她见元虚舟不说话,便做出一副情绪不稳的烦闷样子,红着那双才止住泪水的眼睛,深吸几口气,压抑着情绪说道:“我被你关在这里这么久,已经颜面尽失了,我不想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还戴着这鬼东西。”
“如果哥哥不答应我,”她咬了咬牙,“我就不出去。”
才伤心哭过一阵子的女孩子,当然有资格任性。
她在将自己最深切的爱与痛,剖开在他面前,逼他就范。
元虚舟还能怎么办?
他只能说,“好,我答应你。”
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为了报答他这份慷慨,元汐桐夜里表现得比平时要热情不少,还带着股没来由的不舍。
会时不时就主动亲亲他,双臂兜住他的脖子,将面颊偎在他胸口,亲昵地蹭。
以往她面对着镜子,总是低着头不敢看。要他在她身后,强行将手指顶住上颚,迫她抬起下巴,才会大惊失色地看上一两眼。拂拂一张娇面,被吻透了,颊边晕起两团春。
可今夜,她却像是要记住什么似的,一双眼睛滟滟地睁着,要看到他心里去。
笼灯就月,缠绕在她脖颈上被他牵住的小银链子不停地响,和寂寂抽起的水声交织在一起,一时间耳朵和眼睛不知道是谁比较沾光。
掌管节气的星官们兴许是觉得连日的响晴有些单调,加之神宫内喜雨的草木也需要进行浇灌,这天深夜罕见地下了一场暴雨。
隆隆的雷鸣声在云层中闷响,间或突兀地劈下一道电光,将天幕切割成好几块。
元汐桐原本是不怕打雷的,可她一闭上眼,浮现在眼前的画面便是游尸九野内,天雷落下来的那一幕。
其中凶残的一道正好就落在了元虚舟的背上。
于是这雷声就变作了一种催促,催促她想起自己之前对他那么心狠的原因,催促她要为自己当初的言行负责。
她悄悄转过身,面对着元虚舟,凝眸去看他高高的眉骨和鼻梁,形状疏阔美好,将眼睛藏在眼窝里,紧闭着。
他好不容易睡着了,呼吸平缓而悠长。
窗外雨落个不止,将她忡忡的心跳声遮住。她又低下头去,附耳贴上他的胸膛,去听他的心跳。一只手从他的腰挪到他的背,凭着印象去寻找那道被雷劈出来的伤口。
虽然已经找不到,但她仍旧很担忧地在那里抚摸了很久。
“你在发抖。”
头顶突然落下来这么一句陈述,是元虚舟被她窸窸窣窣的小动作给弄醒了。他屈了屈肘,修长有力的臂膀又在瞬间在她围住,但她注意到,他最终握住的,是她同样受过雷劈的,失去了翎羽的臂膀。
“还疼吗?”他问,手指摩挲着,用很爱不释手的力道。
元汐桐摇摇头。
他们这些时日并没有谈论过那件令他们产生隔阂的事情,因为时机不对,情绪也不对,还因为隔阂已经太多。
所以干脆抛之不管。
相处的时间都被耗费在熟悉彼此的身体上,带着少年人最热枕的探索。玉杵在她身上像是归匣,塞不下也要强行撑开,要深入、再深入的安放才算妥帖。
一点点恨和误会又算得了什么,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虽然血缘的纽带到头来被证实并不存在,可那些外人无法插足的亲密过往却是真的。
“我吵醒你了吗?”元汐桐问。
元虚舟觑着她:“是啊,你要怎么补偿我?”
还要怎么补偿?
都已经……都已经,那么主动地,乱掰着花瓣……
将他吞吃进去了。
还让他待了那么久……
他的脸皮完全不要了。
元汐桐想了想,将身子往上撑了一下,圆圆细细的胳膊从他脖颈下绕过去,将他的脑袋搂住。像抱着一只专属于她的豹子,仿佛永远都不会再分开。
“这样抱着你睡,好吗?”她问。
神官大人生下来就被迫与生母分离,因身份尊贵,府里下人们都将他当作小大人对待,从有记忆起,亲近他的就只有小他三岁的妹妹,但妹妹自小受他照顾更多,每每需要他安慰,都会把自己的身子往他怀里塞,手脚并用,蛮不讲理。
从来不会像这样,将他搂进怀里,像哄小孩。
他动了动手臂,将她反捞住,一瞬间紧得她快要窒息,却又在她真正受不了之前松开,维持着被她抱住的姿势,安安静静地将脸贴在她颈侧,只“嗯”了一声,就算做出了回答。
呼吸炙在她的脉搏上,嗅一嗅就全是她的味道。说不出来是什么香,他只是觉得这本来就是他丢失的东西,要一边抱着,一边亲吻才能填上心腔的缺。
-
盼到第二日元虚舟下工,已是暮云四合。
他刚踏进院子,就听见屋里响起来一串脚步声,从窗户边疾疾滚到他面前。
一垂眼,元汐桐已经完全收拾妥当,双目放光地盯着他。
“你一整日只梳了妆吗?”他冷不丁问道。
不然怎么会,从发饰到鞋头无一处不娇俏美好。
元汐桐没听懂他的夸赞,歪着头开始细数她这一整日做了些什么,神情认真的模样,叫他现在就想耍赖食言,将她窝藏在房里,吃到粉融香透再做别的打算。
可是不行。
以前他没和女子相处,不知道才做好的妆面和发饰对她们来说有多重要,这些日子他在反复拆散元汐桐的发髻后,已经深刻的领略到这样的行为有多讨人厌。
想了想,便连碰也不曾碰她,只轻咳一声,转身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倒是元汐桐见他一句话也没说,也不多看她,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
她不好看吗?
怎么都不来亲她一下。
但她没有失落太久,就脚步腾腾地跟上去,追着他兑现诺言,很轻快的样子:“哥哥!光撩!给我解开!”
啊,差点忘了。
元虚舟停下来,在她身前蹲下,手掌握着她的脚腕,不知施了一道什么术法,那道湛蓝色的光圈就游进了他的掌心。
束缚的确是解除了。
元汐桐动了动脚,感觉到自己被压制许久的妖力又悄然回到了体内。不太习惯,需要运转数个周天才行。
可气都还没提起来,已经站起身的元虚舟便冲她露出一个笑,笑里装着他半真半假的纵容:“待会儿别乱跑,阿羽……你知道的,你跑到哪里去,我都能找到你。”
元汐桐张了张嘴,最终冲他“哦”了一声。
不算答应,也不算拒绝。
就也不算骗他。
出院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关了她大半月的地方——和她第一天住进来时,已经大变样。
原本空阔整洁的庭院全都是她的痕迹。石桌上,亭子里,还有半湾湖水上泛着的小船内,都有她随手扔下的物品,还没来得及规整到一处。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上戴着的金镶宝珠项链,整个人突然一阵恍惚。
这是元虚舟送给她解闷的礼物,在囚住她的第四天拿给她的。
宝珠一共二十八颗,外环用纯金包裹,其上镶嵌玛瑙和琉璃当作饰片。而作为主体的宝珠,每一颗都是可以留影的南海鲛珠,里面用灵力装着他这五年来去过的,他认为所有值得一见的景致。
这是他当上星官起就开始准备的礼物,为家里那个被困在高墙之内,除了帝都哪里都不能去的妹妹。
如今终于用上,却是因为自己给了她一座高墙。
好在她只在拿到这礼物的第一时间讽刺了他几句,来表达不满,但礼物还是收下了,并且专门挑着元虚舟不在的空档,用他教的方法将珠子打开,进到宝珠里,去看看哥哥亲眼见过的地方,亲身走过的路。
因为这实在是一件令她心驰神往的礼物。
灵力留存下来的景致,和实物无异,就连那一刻发生的人和事都被完全还原出来。只是到底是幻术做成,他目之所及有限,她便也只能探索到他的眼睛能框住的边界。
即便是如此,也已经足够有趣。
二十八颗珠子,她还没来得及一一打开。
今日她把这条项链挂在了脖子上,当作装饰。
元虚舟看到了,也只是伸手拨了拨,没说别的。
跨出院门,便是不得不去顾及的现实世界。元汐桐像只从来没出过门的狸奴似的,对外头的一切都生出了许多胆怯,甚至要先扒住门框,确认左右星官们全被屏退,没人能见到她的相貌后,才敢真正地迈出去。
其实她还准备了一个幕篱,以备不时之需。毕竟她身份特殊,在别人眼里,不仅是元虚舟的胞妹,还是背叛了神宫的“南荒少主”。
落星神宫内还有天子的耳目,她不想自己这张脸,给他带来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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