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他的脸皮已经厚到根本就不怕麻烦,但她至少要为远在帝都的爹爹着想,不能再闹出任何的乱子,被天子抓住把柄。
已经有天马拉着云车在空地上等着。
像是看出了她的顾虑,元虚舟宽慰道:“不用担心,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有人说出去。”
既然要带她出门,他当然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听他说得这样笃定,元汐桐多少放心了一点,提着裙角踏上云车。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距离落星神宫三百里外的一处重镇。因处在神宫地界,来往修士众多,又因沿水而建,承载着重要物资的船只抵岸时间不定,所以并未实施严格的宵禁。
子时之前,街边水畔都是灯火煌煌,酒楼小摊人头攒动。
元汐桐虽然见过帝都上元夜连续三天彻夜狂欢的景象,但帝都实行禁空,除天子可以用鸾鸟拉车外,其余车马全都要出了城门才能起飞,所以在看到各色飞兽拉着云车在空中乱飞,却在险些撞到的那一刻紧急避开的场景时,觉得惊奇万分。
云车有简陋的敞篷,亦有华丽的帐子,这些景象她在元虚舟留给她的宝珠项链内见过,亲身经历又别有一番体会。
他们乘坐的这一辆是元虚舟专用的云车,从外表看不是特别扎眼,甚至可以说是低调,但内里舒适实用,用了空间之法,坐进去才知另有乾坤。毕竟元虚舟比寻常男子要高大许多,长手长脚都需要地方来摆放。
驾车的星官被他放了假,今日他亲自当了一回车夫,驱赶着天马乘风而下。
车辕在青砖上落稳,头戴着幕篱的元汐桐掀开车帘,发现他们正处在一处宽巷,头顶是临街店铺的檐角。灯火从纸窗中透出来,氤氲着像一团团暖雾。
巷口有笑声盈盈而过,很快飘远到灯火繁密处,便衬得四下更为僻静。
元虚舟伸出胳膊,将她从云车中抱下来。
这是今日出门前后,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元汐桐撑着他的臂膀站稳,一时之间没顾得上挪脚。
衣带摩擦间,有环佩在轻响,听得人呼吸渐紧。
分明已经体会过蚀骨的滋味,怎么还会为隔着衣物的礼貌触碰而感到惊惶。元汐桐甚至感觉自己的胸腔在一阵一阵地钝痛。
男子身上的暖意丰盈在空气里,她有些贪恋地站在原地,静静立了一会儿,发觉元虚舟也没有退开的意思,才抬起头看向他。
一双眼睛潮润润的,正对上元虚舟的视线。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抬手触上她的唇瓣,低声说:“亲一下,好不好?”
像是骤然被看穿了心思,她使劲眨了下眼,没有回答。
这便是回答了。
元虚舟记起来她带了口脂,那么就算被吃光了,也能随时补的,对吧?再不济,还能去外面买几盒新的。
只是他这样问出口,就显然不止是一下。是要将人堵在墙边,箍在怀里,亲到一颗心被涨满溢出,才会勉强满意。
元汐桐难得没嘴上先刺他几句,而是任由他将自己捞起来,完成了这份出门前就想要兑现,忍了一路,终于越积越深的愿望。
重新将口脂涂好,二人一前一后朝着巷口走,元汐桐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元虚舟身后问道:“你……不遮掩一下吗?这里不是有很多修士,万一认出你来怎么办?”
这么显眼,走在人群中都看他去了,随随便便就能被人认出来吧?
“认出我来……又怎么了?”元虚舟却不以为然。
“你是神官,和女子走得太近,传出去不好吧?”
“要走很近吗?”他停下来,转身望着她,“我还以为你打算离我越远越好。”
话语当中的意有所指让元汐桐心里一阵咯噔,她赶紧上前一步,将他的手拉住,撒着娇提议:“哥哥既然对我这么不放心,那干脆就一直牵着好了。”
要牵着走,所以得戴个面具。
即使是掩耳盗铃,但她还是想,至少有一刻……
她和哥哥,能光明正大的将手牵在一起。
第68章 (两更合一)下次,下次再来……
走出巷口,便看到满目的烟火。
画舫游船在河中堆堆挤挤地穿行,船头一盏盏琉璃灯全如浮在水面上。天边玉钩遥挂,映照着水面的银河,极目处,竟然看不到尽头。
各色食肆酒铺沿河而建,回廊影下,皆有人对饮喧呼。
河街上设有两排小摊。因这里往来修士多,摊子上卖的多是大荒和中土四处搜罗来的新鲜玩意儿,贵的便宜的都有,丰俭由人。
元汐桐在王府里虽见惯了天材地宝,但这些贩夫走卒们惯会营生,卖的东西更新换代极快,同样的玩意儿隔一段时间换个包装,换个名目和说法,就又能重新掏空人的钱袋子。
她又是花钱完全不需要节制的,便拉着元虚舟一直从街头逛到街尾,有用没用的买了一大堆。
逛到肚子饿了,她就向摊主打听了这城里最具特色的酒楼,要去饱餐一顿。
似乎真的只是憋久了,单纯出来逛一逛,吃过东西他们就要这样手牵着一起回去。
——如果她的掌心没有因为紧张而渗出了一点薄汗,或许效果会更好。
元虚舟拉过她的手,一边用袖袍替她将汗擦干,一边这样想着。
上到临水的食铺二楼,正打算进雅间,却在大堂内见到了一个熟人。
明霞正带着天市殿的主管星官阿岩,在窗边闲坐。
落星神宫有一船药材和医经会在庶时末抵达渡口,因为货品名贵珍稀,再加上这算正儿八经借着公差出来玩,所以她早早地就来了这里,一边饮酒赏乐,一边等着船只抵岸。
凭栏往下望去,人群中有这么个身形令人瞩目的男子,她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也看到了他紧紧牵着的那个头戴着幕篱的少女。
他收敛了威压,穿扮得像个普通的贵公子,但多年的同僚情分却让明霞在第一时间就透过那张面具认出来这人是元虚舟。
那么这个少女,便是一直被他藏在神官住所的那位?
虽然看不清脸,但总觉得有点眼熟。
突然他抬起头来,对上她的视线,带着某种警告。她善意地笑笑,遥遥冲他端了一下酒杯。
只是没想到元虚舟会带着这名少女上到二楼来。
明霞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便看到他直接将人牵进了雅间。
“咦?”突然那名少女偏了一下脑袋,冲着元虚舟轻声问,“那不是天市——”
声音被门扉隔绝,明霞却因为这道声音福至心灵。
原来,公孙皓不肯说出口的那个“该放的人”,是她。
那的确是说不得。
真是……
果然,她就说不对劲吧,还被姬照那番歪理给绕弯子绕晕。没有兄弟姐妹的孤家寡人,哪里比得上她触感敏锐。
一道传讯符在此时蓦地出现在她眼前,她伸手接过,看了一眼,示意对面的阿岩跟着她起身。
药材到了。
渡口处一片喧腾,一条长长的石堤延伸至水道中,数十只货船正在同时卸货。货品有粮食、丝绸、金银、瓷器等……还有明霞等待着的珍贵的药材和医书。
石堤两旁聚集了成群的鸟雀,皆被洒落在渡口处的五谷喂得体型肥硕。落星神宫地界上灵气充沛,这里的鸟儿都比别的地方要伶俐,不仅不怕人,还会狡猾地啄开货船上的麻布袋,想方设法地偷东西吃。
落星神宫的货品往往会设下禁制,每船每次都须用对应的符咒来将禁制解除,以防被人劫货。
这次的符咒就写在明霞收到的传讯符中。
上百名船夫拉纤的拉纤,抬货的抬货,忙起来也顾不得去驱赶鸟儿。因此没有人注意到,其中一只灰扑扑的小鸟,竟然穿破了禁制,在那船药材当中精准叼起一颗灵草种子,越过渡口,飞向了城内最繁华的食肆中。
雅间的视野很好,正对着满城烟火,下面便是千步虹桥。桥两边摆了两排货摊,行人、串车都只能从中间挤着通过,看起来好不热闹。
元汐桐吃饱喝足后,便趴上栏杆,一边听曲一边消食。
风细细,她将胳膊伸出去,下巴闲闲地磕在栏杆上,十指偶尔张开,孩子气地去抓风。
元虚舟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
她刚刚喝了半壶酒,现下酒红初上脸边霞,整个人似乎有些晕乎。突然她像是看到了什么,目光聚焦在虹桥上的一点,整个人连身子都坐直了些。
元虚舟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一对挤在人群中的母女。
看样子是什么富商的家眷,出来逛街身畔还浩浩荡荡地跟了一群小厮。但正因为人多,即便是有好几个小厮在前面开道,也被挤得走不动路。
刚好行至一处卖花灯的小摊前,母女俩便干脆停下来,打算就在摊前先猜猜灯谜。
元汐桐注意到的东西要比他更细节。
她注意到那小姑娘大约十岁出头,被养得很娇,跟她当初差不多,只是看着有点笨,老板一连换了好几个灯谜,那小姑娘都完全摸不着头绪,只抬手抓了抓脑袋,望着她母亲,一脸茫然。
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元汐桐很想知道那母亲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失望,会不会不耐烦,会不会觉得丢脸,当着下人们的面就给那女儿脸色看。
所以她操纵着神识凑到那母亲身旁,却看到对方只是柔柔地笑着,偶尔温柔提醒几句,即便女儿一个灯谜也猜不出来。
终于在母亲的鼓励下,女儿猜出来一个最简单的。
围观着的路人都忍不住拍起掌来,那母亲尤其骄傲,弯下身子抱了抱女儿,笑着说了几句元汐桐从来没有在自己娘亲嘴里听到过的话。
很阴暗地,元汐桐感到有些失望,同时揉进神情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歆羡。恍惚中她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被娘亲这样抱过,上一次还是她觉醒妖脉那一天,她在娘亲怀里哭。
夜空中忽有鸟雀飞来,立在檐角抖翅膀。
元汐桐扁了扁嘴,将神识收回来,却看到元虚舟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不想让这份阴暗暴露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她手忙脚乱地抓起来一把坚果碎,将掌心摊开在栏杆外,别过脸去,闷闷地开始喂鸟。
停驻在檐角的几只鸟儿啭着喉咙俯冲过来,不一会儿就将那把坚果啄了个干净。
收回手时,元汐桐的掌心已经多了一粒灵草的种子。
虚舟看起来并未察觉。
像是终于收拾好心情,她将脸转回来,端起剩下的半壶酒,给自己和他一人斟了一杯。
“喝完这杯就走吧,”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股被刺激到的气恼,“我累了。”
要知道,逃跑这件事得一鼓作气,耽搁得越久,希望越渺茫。
这是她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她不能耽搁,不能浪费。
所以这一路上,她一直在寻找能将元虚舟药倒的东西,从街头搜罗到街尾,都没有找到。
但这里的鸟儿知晓一切,它们鸣啭着告诉她,今夜会一艘落星神宫的货船到岸,那船上满载着珍贵药材,其中就有能将元虚舟这种级别的修士药倒,一个时辰无法动用灵力的灵草种子。
这颗种子已经被她用妖力碾碎,下进了元虚舟的那杯酒里。她方才散出的神识已经产生了妖力波动,刚好可以作为遮掩。
如果元虚舟喝下这杯酒,她至少能争取到一个时辰来逃走。
“这便要走了?”元虚舟答得也很轻巧,他将手指搭上酒杯,在边缘敲了敲,眼皮一撩,盯着她问,“不多玩一会儿?”
“下次,”他的手指敲得元汐桐的心开始钝钝的跳,她垂下眼皮,突然就不敢看他,怕一颗心马上要绞起来,“下次再来玩吧。”
骗子。
说什么下次,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下次。
但他竟然没有再为难她,而是端起酒杯,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一饮而尽。
毕竟,她的手段还算高明,他不能辜负她这份努力。
-
药效会在半柱香时间内发挥作用,他们沉默着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出店门,踏上河街。
这次没有再牵手。
上游处有姑娘在放河灯,一盏一盏漂下来,温柔美好,闪闪地承载了少女们最诚挚的愿望。
元汐桐停下来,盯着那些河灯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若是换做她自己,该许什么愿才好。
心里乱糟糟的,干脆就不想了。
她转过身,面向元虚舟,语带歉意地开口:“哥哥,我不小心把方才买的东西落在桌旁了,你替我回去拿一下好吗?”
这番话她竟一个顿没打,整个人出奇的镇静,像是下定了某种一定要达成的决心。
元虚舟在内心赞叹着她的无情。
盈盈粉面被幕篱遮住,他伸出手,撩开一个角,触上去摸了摸她的脸。
没有哭。
但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在他掌心蹭了蹭。
他感觉到了她的不舍和左右为难。
这份为难像两只形状完全不一样的鞋,套在她的脚上,踏出的每一步都在晃荡。说不清哪一只更不合脚,但她没有办法,就算是一瘸一拐都要向前走。
光是心疼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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