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赌,赌那名天子亲卫并未将实情全然托出,不然天子一早便会传唤她问话,而不是拖到现在,由长公主过来探听。
果然,大公主神色浮现出一丝异样。她挑了挑眉,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他说他是天子亲卫?”
第11章 反正又不能嫁给哥哥,那能嫁……
元汐桐愣了愣:“难道……不是吗?”
“什么天子亲卫啊?”秦王一脸莫名,“你还遇上了个天子亲卫?”
元汐桐没看他,只盯着长公主,一心想求得一个答案。因为她内心突然浮现出一个极为不可能的猜想,她想知道,那人究竟是不是——
“是有这么个人,”长公主这句话,却让元汐桐断了念想,“他所言与郡主差不离。”
元虚舟出手狠辣,都没给妖物留个全尸,只用引魂灯装着一丝微弱的妖气折返回行宫。那时长公主正与天子在宣政厅议事,这才与比她小了半岁的堂弟打了回照面。
神宫不能插手朝堂政务,自然也不由他负责查案。
他只是将他所见之事如实回禀:妖物是鼠妖,会土遁之术;留影石全由那妖物破坏;幻境的结界无任何松动。
这过程中他并未提及元汐桐,是在这一系列事情发生之后,他才说自己碰上了双目失明的妹妹,顺手将她捎到了清点处。
现下元虚舟早已回了神宫,而元汐桐却说她碰上的是某个“天子亲卫”?
长公主在心里笑了笑,他这哥哥当得,可真跟奶娘似的,对这灵力微弱的妹妹简直事必躬亲。
倒不至于无耻地觉得元汐桐将玄蛇打败,是因为元虚舟出手相帮,但联想起父皇接下来要颁发的旨意,事情竟变得有趣起来。
特别是,邢贵妃那张脸,应当会……很难看。
“长公主,留影石被妖物破坏,那我的积分会不会作废啊?”
习风长公主听到元汐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冲自己问出这句话。
稚嫩的未经历多少风浪的女孩子,满脑子想的都是眼前唾手可得的赏赐。覆海石,对于这个从小便因没有灵根而备受冷眼的小郡主来说,的确是极为有用之物。
——长公主很理解这份渴望。
“这点你不用担心,汐桐妹妹,”她不禁安慰道,“进入幻境后该怎么猎得灵兽,本就是各凭本事,有没有留影石的见证都不影响你的排名。”
“是……是吗?那就好。”元汐桐拍拍胸脯,长吁一口气。
长公主不疑有他,转身落座。
这厢话题都结束了,秦王还在纠结那个“天子亲卫”一事。他一时担心元汐桐因双眼看不见而受人欺负,一时又在庆幸元汐桐并未与那妖物撞上。被这么一打岔,倒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
元汐桐坐在桌案后,一边应付着自己父王,一边瞧见对面的大臣队伍里,邢夙正与几名宗学好友攀谈。
肖思宜此时并不在席上,不知去了哪里。
因摄灵术而失去痛感之人,在术法作用消退后,痛意骤然侵袭,即便是以疗伤术治好了伤处,幻痛却无法在短时间内祛除。需要静养一两天才能以正常面目示人。
她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婢女附耳几句。那人领了命,悄悄退出主殿,寻了一处僻静地,指尖掐出一个诀。
一道黑色的影子自她指尖生出,顺着衣裙流泻在地。黑影几经变化,化作一只毫不起眼的黑蚂蚁,径直朝着将军府下榻的院落而去。
再回来时,带来的消息果然不出元汐桐所料——
肖家姑娘身体不适,病容恐冲撞龙颜,无法出席夜宴。她休憩的房间外虽无人看守,但设了一道结界,只有将军府的婢女能进出。影子蚂蚁在花坛底下藏匿了很久,终于找着机会贴上婢女的鞋底,溜进房间看了一眼。
“替身灵”。
婢女在元汐桐背后写下这几个字,元汐桐才恍然意识到躺在那房间的肖思宜只是一具替身。
摄灵术一事,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真正的肖思宜应当早被转移到了别处。
她那双腿被玄蛇咬得血肉模糊,痛感回来后,也不知究竟有多疼。
筵席上来来回回,尽是些平日吃惯的山珍海味。元汐桐换了一身宫装后,脑袋上压着繁复步摇,言行举止极为不便,也没心情动筷子,只拿着勺子小口小口地舀着冰雪蜜桃酪吃。
她想起来有关肖思宜的一些事情。
这肖家姑娘对外说是镇国将军府的远房亲戚,父母皆不在了,身边没个长辈教养,才由邢家祖母做主接到了将军府。
插班进到宗学时,恰巧与元汐桐同班。
那年她们十岁。
元虚舟还未离开帝都,作为前途光明的未来大神官的亲妹妹,虽然偶尔也会因为没有灵根而受到非议,但无人敢明目张胆地排挤元汐桐。
是她自己选择了先排挤别人。
十岁的小孩,虽自小被家里保护得很好,出入皆有四名本领高超的婢女护卫,但偶尔漏进耳朵的流言却无法杜绝。教习对自己的额外照顾、分组任务被她拖了后腿时小组成员的敢怒不敢言,还有,明明和哥哥是一样的学,哥哥看一遍就会,而她却永远学不会的挫败感……
种种事情积攒在一起,使她的脾气越来越古怪。
这样不可爱的脾气只有哥哥和爹娘能受得住,她觉得全世界除了亲人之外,谁都对她不好,所以开始孤立全世界。
在宗学,元汐桐不需要任何朋友,一向是独来独往。
肖思宜不一样,她勤奋努力、善良懂事又懂进退,一来便获得了极好的人缘。
一个夏日午后,天气闷得不行,班上同学在炼丹课上都有些控制不住火候。接连爆了几个炉子后,老师也没心思再教下去,提前放了课,愿意留下的同学便接着炼。
元汐桐自然是先走的那一个,好不容易提前放课,她要去甲班看哥哥射箭。顺便去瞅瞅肖思宜的哥哥,邢夙。
她和帝都很多贵女一样,对邢夙抱有不小的好感。这份好感源自于邢夙从来没有用同情、遗憾、鄙夷或者任何一种异样的目光看过她。再加上,他与哥哥齐名的那份称号,令她瞧见他便开始扭捏。
情窦未开的年纪,还不懂什么是喜欢,她便在家里放出豪言以后要嫁给邢夙。引得元虚舟过来直揪她的耳朵,问她究竟知不知羞。
元汐桐不明白这和害羞有什么关系。
反正又不能嫁给哥哥,那能嫁个和哥哥差不多的人,她就很满足了。
前往甲班的路上还有许多提早放课的学生,都是冲着甲班今日的比试前去观摩。途径一家烧饼摊子,元汐桐停下来买了一个。刚咬一口,就听到身后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攀谈。
“肖思宜算什么邢家的远房亲戚啊!”说话的是大理寺卿的幺女,“我爹爹说,肖思宜的爹只是邢大将军的护卫,人爹为将军挡刀死了,娘也受不了打击去了,将军才将她一孤女接到府中抚养的。”
“那夙哥哥还对她那么好!上下学都陪着她一起!”
“她会讨好人呗,你看看她来了以后,是不是班上所有人都喜欢她?”
元汐桐转过身,看到那几人正是平日里和肖思宜关系最好的人,忽然觉得自己没有朋友也挺好。
嚼舌根的那几人瞧见元汐桐正直愣愣地看着这边,不约而同地住了嘴,待到拉开与她的距离,才小声道:“漏了一个人,汐桐郡主肯定不喜欢肖思宜,她和谁都关系差。”
谣言就是这样传出去的,元汐桐莫名其妙成了宗学内最嫉妒肖思宜,最讨厌肖思宜的人。原因各种说法都有,听着都很在理。就连肖思宜本人,看向元汐桐的目光,都有些欲言又止。
这样的事情,元汐桐可以说是经验丰富。
她一如既往地不在乎,也没有辩解一句。
第12章 相夫教子这种平凡的生活,不……
关于肖思宜这个人,元汐桐当然不会本末倒置地去记恨上她。只是幻境当中发生的事情,不知道镇国将军府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而天子又是否察觉到将军府牵连其中。
几曲歌舞跳罢,傲然坐在上首的天子微微抬手,坐在下首的朝臣们立时噤声,聆听圣谕。
左右不过是些与群臣同乐的场面话,元汐桐没怎么听进去。她将目光投往天子身后,想看看那心思莫测的亲卫是否随侍在旁,但瞧来瞧去也没见到一个亲卫符合身量。
他究竟是谁?
他为什么要帮她?
他究竟是不是……
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往某个方向游走,直到天子点到她的名字,秦王轻咳一声提醒,她才回过神来,起身走向殿中央,跪下谢恩。
用于赏赐的覆海石通体碧绿,圆润庞大,会直接被送往秦王府。
谢完恩,天子却迟迟未叫元汐桐起身。
糟糕……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最要紧的那一桩反倒被她忽略了。
哥哥今日既在殿上,那应当也已经知晓邢贵妃向天子请旨赐婚之事。
他很生气吧?自己的妹妹这般忘恩负义,将他利用完就扔,所以他一面都不愿意见她,受封完就走了,也不管她今后是不是真的会嫁进将军府。
反正都与他无关。
入了神宫之人,尘世间的一切羁绊都要渐渐忘却,他只不过是提早适应了这个身份,她也不过是比他更早地做出了选择,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
元汐桐垂着脑袋,不去看任何人,静静地等待着天子降旨。
少不更事时说出的戏言,已经被她完全抛之脑后。
现在的她是想要接近邢夙,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要赔上后半生。
若是爹爹没办法替她逃过指婚,那便只能日后再想办法了。买通几个术士,说她与邢夙八字不合,将婚期拖个三五年……反正有的是办法不嫁。
“汐桐郡主性资敏慧,勤勉过人,今日之表现更是令寡人刮目相看。”天子悠悠几句夸奖只是前菜,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点。
天子右手边的邢贵妃,目光柔柔地投向正中央跪着的元汐桐,一双眼隐有得色浮动。端坐在左边的长公主,却在心里轻嗤一声,静待着天子将话说完。
镇国将军偏头瞧了一眼即将被赐婚的儿子,却看不出对方有什么情绪。既无高兴也无抗拒,面色是一如既往的温润浅淡。不拿兵器时,他可一点都不像将门之子。
秦王见身边同僚皆冲他举起酒杯,脸上一片祝贺之意,他才惊觉这些人全会错了意。有心想澄清几句,但天子发话的当口已是辩解不能,他只好扶额叹息,一张脸藏在酒盏后,干脆眼不见为净。
“性资敏慧,勤勉过人?”
正殿右后方,摆放着公孙家的桌案。这里远离龙椅,倒不需要像前排那样拘谨。公孙皓斜睨着殿中央那道状似柔弱恭顺的背影,一不小心便嘀咕出了声。
公孙家主一记眼刀横过来,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嘴。
眼睛却仍止不住地往那古里古怪的郡主身上瞄。“勤勉”他倒是认同,不然她也没法以这般低的境界成为榜首。还不就是靠着积少成多,能将别人看不上的分数收入囊中嘛。
据说她三年前进入幻境时还是颗粒未收,今年倒是拼死挣了个好成绩。
好不容易得了块覆海石可以助益修行,接下来的命运竟然是嫁人?
不知怎地,他觉得有点可惜。
殿中众臣原本都做好了秦王府即将与镇国将军府喜结良缘的准备,甚至在心里头打好了腹稿,该如何歌颂天子的贤明。
天子却话锋一转,道:“清江星官年事已高,难以胜任星官事务,已于半月前向玄瞻大神官请辞。虚舟神官临走前曾向寡人举荐汐桐郡主接任清江星官之职,望郡主惜之勉之,切莫辜负虚舟神官一番美意。”
*
时间倒回傍晚时分——
夕风吹动父子二人的袍角,秦王扭头看向已然需要他仰视的长子,问道:“这便走了?确定不回去住几日?”
元虚舟摇摇头:“神宫事忙,我来这一趟已是不易。等忙过这段时日,再专程回来向皇祖母告罪吧。”
入主太微神殿一事,他虽早已做好了准备,但仍是稍显猝不及防,这段时日更是一直在连轴转。
刚当上神官便长久离宫,恐怕会给居心叵测之人以可趁之机。
秦王明白这是元虚舟职责所在,便也不再勉强。
宫道上的笑闹之声由远及近,却在看清雕栏旁站着的两道身影时,不约而同地顿了顿。
元虚舟?
几个相熟的世家子面面相觑后,神色颇有些复杂地看向了为首的邢夙。
邢夙与元虚舟,年岁相仿,门第相当,又皆是天赋极高之人,被家族寄予厚望。一同进入宗学后,因各有千秋,被天子金口誉为“帝都双星”。
天子此前已将镇国将军府的兵权收拢了大半,此言一出,任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为了安抚邢家而作的添头。
元虚舟处处压邢夙一头,是天定的大神官没错,但世人却对他深不可测的力量抱有天然的畏惧。再加上,他实在是太露锋芒,相比较而言,邢夙的作风更为温良,也更受人喜爱。
被誉作“双星”的二位少年谁也不服谁。
恩怨旷日持久,直到五年前,元虚舟借着斗法之名,断了邢夙一条臂膀。
右臂,齐肩而断。
臂膀虽能用句芒之术修补好,但元虚舟的名声却无法修补。
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在天下人心中成了无法无天,甚至是穷凶极恶的代名词,他在大歧百姓心中彻底失了威信。
德行亏成这样,即便元虚舟终有一日要出任大神官,大歧百姓也难以相信他能担起守护之责。天子有心保他,却堵不住悠悠众口。折中之下,只能将他送离帝都暂避风头。
如今那场风波的双方隔着宫道遥遥对视,皆是面上无波。
而元虚舟,站在玉砌雕栏之后,瞧着竟毫无悔过之意。这五年远走,非但没将他棱角磨平,反倒气焰更甚。
有人气不过,想走上前去评几句理,却被邢夙抬手拦住:“走吧,别惹事。”
他率先收回目光,提步前行,身后几人只得跟上。
有时候他们真佩服邢夙,都这种时候了,还能保持风度。
目睹这一切的秦王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的是这邢将军同贵妃一起请求天子赐婚,邢夙究竟知不知晓?
宫道上不一会儿又出现了一伙与元虚舟关系亲厚的宗学同窗,乍一见到元虚舟,皆万分惊喜瞬移过来。听闻他已经当上神官,俱是一脸不可置信。
元虚舟这五年来的行踪,极少有人知晓。他们只当他在外历练,却未想到他已经秘密入了神宫,以星官之职游走三界长达三年之久。
这几人少时便是秦王府的常客,秦王对他们亦极为脸熟。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闹起来能将整个帝都翻过天。元虚舟若是打算要闯祸,他们绝对能给他递上最趁手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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