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数月内她也经历了许多,较之从前看起来更为稳重,举手投足多了些举重若轻。她见到他时倒是没怎么计前嫌,只是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轻嗤了一句:“原来你就是林诚。”
身后的公孙皓适时踢了他的腿弯一脚,将他踢成跪趴的姿势。他想起来之前公孙皓的叮嘱,说元汐桐看起来记仇……嗯,实际上虽然也很记仇,但要让她消气也很简单,只需要态度诚恳的悔过认错,她必然会原谅他。
说起来他的确是对不起她,害她和兄长离心,加速了秦王府的覆灭……
但正如之前说过的,人一旦跋涉到了终点,便会变得宽容。
如今的元汐桐正春风得意,自然比在大歧当郡主时要好说话得多。
“算了,这些事情迟早要发生的,你只不过是被人利用,成为了煽动风暴的蝴蝶。既然你诚心悔过,也在神宫内也领了罚,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计较了,”元汐桐端肃着一张脸,朝他摆摆手,“但你若想为我所用,今后再不得擅自行动,不然我一定连着之前的帐跟你一起清算。”
一套话说得顺溜无比,给一旁的公孙皓看得半天合不拢嘴。他呆立了半晌,才拉着林诚起身,问元汐桐:“那我们真的要去赴肖姑娘的约吗?”
“当然要去,”元汐桐说,“就算是有诈,但我若瞻前顾后,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今后该如何服众?刚好我还没去过凉州城,我听说那里是塞外皮毛集散之地,别有一番繁华,明日就当去涨涨见识了。”
于是时间来到现在。
大歧在凉州屯兵十万,原本属于邢磊麾下的旧将虽被调的调,贬的贬,但邢家根植于此,短短十几年光景,势力还无法被轻易撼动。
元汐桐将羽族众将留在了原地,只带了公孙皓和林诚陪同,一行三人直接深入了邢家的地盘。
酒楼外的大街上除了来自九洲各地的商户,更多的是穿着盔甲的将士。
包厢之内,肖思宜却是只身前来。
元汐桐冷着一张脸的模样十分唬人,明明她现在并不占上风,但三对一……
宗学时那种微妙的霸凌感又来了。
冤枉。
有些人怎么一出现就有一种全世界都对不起她的感觉?
“汐桐少主,”还是肖思宜先开口,伸手替她斟上一杯茶,言行举止堪称滴水不漏,“上次在浮极山,你救了我,但我那时中了摄灵术,所以并未及时搬来救兵来救少主。这件事,我该好好向你道歉……”
从昨夜起一个两个都在道歉,元汐桐原本没觉得自己过得有多惨,现在一回想,自己还真是命运多舛。
“没事,你自己都伤成那副模样了,还谈什么道不道歉的。不过,他们竟然舍得给你下摄灵术,也太不珍惜你了吧……”
这些都是邢家搞的鬼,元汐桐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肖思宜的面容却僵了僵。
哇,她在说什么?
这样显得她挑拨离间很有一手诶!
她回头看了一眼公孙皓,这人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冲她竖了竖大拇指。
元汐桐一脸无语地转回去,决定不再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找我,是想聊什么?”
“邢夙的昭天玉我可以替你弄到,”肖思宜也不再客气,直接表明来意,“但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
肖思宜回到军营时已近黄昏。
营内兵将们正在清点军饷和战备,喧闹中带着一丝井然。这些东西他们要在今夜全部整装完毕,只等着明日清早誓师之后,便要拔营回帝都,与京郊大营的军士们汇合,稳定大局,以保证天子身死之后,那尊帝位顺利落在六皇子身上。
肖思宜走向自己的营帐,指挥着几个小兵将她今日出去采购的物品尽数送回帐中。
从浮图内出来的邢夙,撩开她的帐门,见她大包小包堆了一地,笑着绕到她身边,问:“都买齐了?”
“嗯。”
拔营之后便是一路马不停蹄,肖思宜这辈子吃过的苦都没这几个月多。
邢夙看着她默默清点行李的身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拉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他身上被风雪冻过盔甲却将她冰得打了个寒战。
“啊,抱歉,冷到你了,”他退开一步,一边将盔甲脱下,一边说道,“东西你放着吧,晚点我来收就好了。”
除了床上那点癖好,他对她一直都称得上温柔体贴。
肖思宜点点头,在一旁坐下,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见到元汐桐了?”邢夙重新贴过来,握住她的双手在她身前蹲下。
她轻轻将他的手回握住:“见到了。”
“她相信你吗?”
“不知道,”肖思宜的声音仍旧是柔和的,“看她明天出不出现了。”
元汐桐会来,这是邢夙一早就料到的事。最后一份妖力,她和她娘都不会放着不管。
既然这样急着送上门来,也省得以后他千里迢迢地跑去南荒了。
干脆一次性了结在这里。这次,他绝对不会失败。
“思宜,”他将下巴磕在她膝头,抬起头看向她,语气不知道为何,带着一丝恳求,“我知道你不赞同这样激进的方式,但元家人对你肖家做的事,你忘了吗?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不希望连你都觉得我有罪。”
这都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了,她明里暗里为此闹过不少别扭,但每次都会被他哄好。
这次也是一样。
肖思宜伸手摸了摸他的眉骨,倾身在他额间印下一个吻,有些认命地说道:“犯罪之所以成为犯罪,是因为受到了指责,如果指责你的所有人都死了,那么罪行就不复存在了吧。”
“我劝不动你,只能努力适应你了,”她说,“是我太优柔寡断,总希望能有一个万全的解决之法,能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但这怎么可能呢?”
一开始就是悲剧啊,哪有什么万全之策,伟大的事业就是必须要分个你死我活才行。
感觉到自己的腰背都被男子紧紧搂住,她静默了一会儿,才出声要求道:“给我一张进入浮图的符纸吧,我还想再进去听听我父兄在世的故事,毕竟,今夜过后,就再不会有人讲给我听了。”
她还是有怨气的,邢夙听出来了,但他在获得她支持的时候总是格外好说话。
他站起身,将嵌在机械臂膀上的昭天玉解下,送到她手里:“你又忘了?符纸只能让修士进到第一层,要下去到底层的话,还是要带着这块玉才行。”
“啊,是啊,”肖思宜接过那块流淌着丰沛妖力的灵器,在手上晃了晃,“差点忘了。”
第87章 你比邢夙要聪明。
浮图的最底层,除了邢夙,一般无人造访。
今夜却等来了一个特别的客人。
肖思宜是很少来浮图的,即便是进来,也最多只会下到地下三层。
地下三层往下,有好几个大型填埋池。虽然邢夙近年来已经逐渐抛弃了礼法秩序,但他在她面前总还是想保留最后一丝人性,会很注意不让她接触太过血腥的场面,总将她看做一朵娇花,或者是,一只灵宠来疼爱。
这种过度的保护在年少时给她带来过不少麻烦,也引发过不小的流言。起初她也觉得屈辱,但邢夙意识不到,她便也只能说服自己去适应——
不可能有完美的人,她享受着他的好,便要习惯他的掌控。
她不是不知道感恩。
但人总要长大的,也总要学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理解这个世界。
外公哪里还有什么旧部呢?那场清洗当中,精锐尽死,没死的那些不过是早就得了风声,连夜出逃的鼠辈,这么多年来早已落草为寇。
勉强聚集起来,又能成什么大器?
不过是为了榨干他们的最后一点价值而已。
那她呢?
她对邢夙来说,是否终于一日,也是被榨干价值的客体。
——被用作义体实验的这些人的今日,是否会成为她的明日?
她已经不确定了,只能趁早为自己做好打算。
肖思宜小时候其实很羡慕元汐桐,羡慕她一直很会表达情绪与不满,似乎这世上不存在任何人值得她费心去讨好。这对于一个寄人篱下的姑娘来说,是完全无法想象的场景。
所以她偶尔也会觉得,这些皇家贵女们的苦恼真的很平庸。元汐桐是郡主,爹爹宠她宠得全大歧都知道,头上还有一个那么厉害的未来大神官哥哥。就算没有灵根,不能修行,又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她在得知元汐桐的真实身世,以及邢家想在元汐桐身上得到什么之后,才恍然明白,为什么一点点微小的不顺就能惹得这位郡主怨气冲天,大发雷霆。
她们或许永远都成为不了朋友,但她相信,她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达成共识。
凉州城的酒楼内,她对元汐桐说:“邢磊想借助你的骨血让死人变活,而邢夙想让活人变鬼,这些都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直到这一刻才得知她真实身世的元汐桐,对她的选择表示困惑:“你不想让你的亲人复活吗?”
“我想,”肖思宜说,“小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想。但是这世上是不存在起死回生这种东西的,用违背天道的术法,带回来的也是违背天道的生命。”
这样浅显的道理,难道邢大将军不懂吗?
他当然懂,但他必须抱着这样的执念才能活下去,即便已经再也活不成个人样,也将无辜的人养成了畜生的模样。
“冤有头债有主,我的仇家,只有大歧的皇帝一个,这一切的错误皆因他而起,如今他快死了,那么,如果可以,我想将仇恨断在这里。”
浮生事,苦海舟。
她不想再看有人无辜枉死。
逝者已逝,九泉之下他们有什么想法,她也管不着。今后,她只想不背负任何人的期望,遵循自己的意愿朝前走,活下去。
“大歧天子的身体究竟如何,你们比我清楚,估计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等着你们回去清君侧吧?”元汐桐低笑一声。
但肖思宜的确有一点,和她所图一致。
她们都不想再扩大牺牲,将无辜之人的性命卷进来。
“所以,”元汐桐端起桌上那杯肖思宜亲自替她斟的茶,轻抿一口,“你把昭天玉给我的要求是什么?”
肖思宜看向她:“元虚舟没在你身边,他是已经去帝都了对吗?”
元汐桐眼神动了动:“你比邢夙要聪明。”
看得清如今已经攻守易形。
“不是我聪明,而是,我既已决定抽身,总归比局内人看得清形势。”
元虚舟要保帝都不乱,落星神宫势必会和大公主一系联合,而元汐桐和她身后的南荒则会将邢夙狙击在西北。纵使邢家还有江南水师在手,但势力被切得稀碎,兵败是迟早的事。
“我想请少主,无论如何,留下邢夙一条命,交给我。我会保证他永远不出现在你们面前。”肖思宜以茶代酒,敬向元汐桐。
-
玉胜仙师头顶的金针是长生派的镇派法器之一,元海定魂针。此针最大的作用,顾名思义自然是定魂。中此术者,无论是修为多高的大能,都只能对施术之人言听计从。
玉胜仙师在将掌门之位传于七弟子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定魂针会用在自己身上。
但正如他预料不到自己的五弟子会死在那次甲级历练中一样,很多事情其实根本经不起深究。
他老了,对于长生派来说没用了,但长生派上下还要继续生存。也许是落星神宫的存在实在逼得他们难以为继,也许是邢家许诺了他们什么好处,答应事成之后,能举大歧之力将其打造成第二个落星神宫……
总归是有利可图,才会走上这条欺师灭祖的道路。
被关进浮图之后,玉胜仙师清醒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光都在回忆往昔。他回想起自己在当掌门时,其实也没给过这些弟子们多余的关爱。
所以如今落到这个田地,也委实怪不了任何人。
他只希望邢夙在得到他所有的修为之后,能尽早给他一个解脱。
肖思宜走到这个浑身插满了管线的老人面前,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才最终确认他的状态与其说是身体亏空,倒不如说是精神力被摧毁。
他的修为在被关押的日子里,已经顺着管线汇入了一个个材质特殊的小方块中,这些小方块有些已经被邢夙安装在了他的手臂上,成为了他的力量来源,有些因为暂时用不到,被邢夙收藏了起来。
这就是邢夙口中所说的“掠夺”。他不再花时间修炼,不再去吸收天地灵气,而是将修行之法放在抢夺别人已经练成的功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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