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五个小童,嬉笑着往那两个乞丐面前扔了小半块馒头,乞丐翻身趴在地上,像狗一样争抢馒头,一边抢,嘴里还发出“呵呵”的威胁声,也如同狗一般。
小童们拍掌称乐。周围的成年人见了也哈哈大笑。
云轻禁不住皱起眉头。
几人走进客栈,在客堂坐下。
客堂颇为逼仄,只六张桌子,这会儿有一桌五六个人正在吃面,桌子中间摆着一碟深褐色的酱菜。看样子他们应该是路过的行商。
客栈伙计是个二十上下的矮瘦小厮,面庞发黑,长相敦厚,讷讷少言,衣服鞋帽都算干净齐整。
程岁晏点了满满一桌子酒菜,浮雪问伙计本地有什么土特产,伙计答说是酱菜和甜梨,程岁晏也点上了。
云轻问那伙计:“我看外面那两个乞丐都有手有脚的,也年轻,他们怎么不找个活计做?强过乞讨。”
伙计答道:“那是俩傻子,”说着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坏了。”
云轻恍然,“原来是这样。”
伙计问道:“可是嫌他们碍眼?我去赶他们走。”
云轻连忙阻止:“不必。”
江白榆问道:“他们的家人呢,不管他们?”
“这个,小人不知。他们不是本地人,原是从外地一路乞讨来的。听人说是从玲珑城那边过来的。”
几人便不再讨论这个。
云轻问伙计有没有听说这镇上有妖怪,或是谁家出了邪门事情,伙计先是茫然摇头,想了想又说道:
“南街的唐员外出门极易被狗咬,一月总会被咬上七八次;
北边十里外的杨社村王老汉,他家的猪能上房能上树;
还有,东街王寡妇一口气招了三个夫君,其中一个传言是她父亲在外头与她表姐的私生女的儿子……这些算不算邪门?”
程岁晏说:“等会,你让我捋捋。”
云轻心里便有一种古怪感。
……
吃饭时,程岁晏嫌酒菜不好吃,让伙计找来两个弹唱的给他们助兴,弹的难听唱的也难听,乌鸦哭坟一般,听得人更没胃口了。
程岁晏给了点赏钱赶紧让人走了。隔壁那桌行商本来蹭着听,正听得津津有味,见人走了,不禁落寞。
就这么胡乱吃了点,之后程岁晏问伙计这镇上有什么消遣的地方。
伙计推荐了三样,酒馆,赌坊,妓院,程岁晏每听一样,脸黑一层。
他嫌这些地方都乌烟瘴气的,也就不打算出门找乐子了,只托伙计买回来各种杂货,其中果然包括一副麻将牌。
云轻是修行中人,并不痴迷于这些玩意儿,奈何程岁晏一直央求。
云轻也知道,他在路上憋闷坏了,此刻便有些心软,三人于是陪程岁晏打了会儿麻将。
程岁晏知晓他们三人很少玩这些,而且也穷,他于是体贴道:“咱们不赌钱,就赌弹脑瓜吧。”
他想着,等一会儿浮雪输了,他一定狠狠弹她脑瓜,以报她编故事作弄他之仇。
从戌初到亥初,他们玩了整一个时辰,程岁晏也输了整一个时辰,赢了一脑袋包,总算老实了。
晚上,伙计指挥人抬来浴桶和热水,并澡豆干花等。小客栈人手少,只能一个一个房间送,自然,先送的是出手豪阔的程岁晏。
伙计知道这几位客人爱干净,让人把浴桶刷得快要冒光。
浮雪看着干净到发亮的浴桶,热水蒸腾升起的白色雾气,以及水面上漂浮的各色花瓣,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们是修行之人,可以做到身上始终干净无垢,现在泡热水澡的意义无非是解乏。
“打麻将比打坐可累多了,”浮雪抱怨了一句,又问,“师姐,你先?”
“你先。”
浮雪便不再客气,开始解衣服。
云轻忽然又打断她:“慢。”
“怎么了,师——”
“嘘,有妖气。”
第31章 食富鬼 你们看不起谁呢,他明明一股死……
程岁晏已经好几天没有洗过热水澡了, 今晚泡在浴桶里,花香缭缭,水雾飘飘, 舒身展背,骨软筋酥, 整个人像是一堆在阳光下晾晒的蓬松鹅绒,舒服得连手指都懒得抬一下。
略略美中不足的是, 浴桶太小, 他一双长腿不能完全伸展开。
他仰着头,后脑勺轻轻抵在浴桶边缘, 闭目养神。
不知不觉地, 就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有个女子在他耳边轻笑。
那笑声极其柔媚,娇娇娆娆,如一把艳丽的丝线钻入人的耳朵,普通男人光是听一听都要血脉喷张。
程岁晏迷迷糊糊地想, 是我平时太压抑了么, 怎么做这种梦……
女子笑了一会儿, 忽然娇声说道:“呀, 你好香呀!”
程岁晏:“……”原来我竟喜欢这种做作的类型吗?
女子:“香香的,甜甜的,好喜欢。”
接着又是一阵娇笑, 随后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抚上他的手臂。
带着凉意的柔软指尖一点点往上攀爬,时不时地在他肌肤上轻轻打个圈,灵活又调皮。
指尖划过鼓囊囊的胸肌、突出的锁骨,最后停留在血管跳动的脖子上。
程岁晏想说话,但是发不出声音, 意识好似被什么东西捆缚住了,连思考都费劲,也无法醒来。
他努力了很久,艰难地张嘴,吃力地发出几个模糊的字眼:“救……云轻……救我……”
嘭!
房间门猛地被人从外面踹开。
紧接着是打斗声,家具被噼里啪啦扫在地上的声音。程岁晏的意识缓缓松动,睁开眼睛。
小小的房间(已经是整个客栈最大的了)里,此刻是相当的拥挤啊……
云轻和浮雪正围着一个,呃,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在打斗。
那个东西看形状像个扫把,露在衣服外面的肢体类似于手脚,颜色接近煮熟的八爪鱼。再多就看不清楚了,它速度实在太快了,程岁晏的眼睛只能捕捉到残影。
剑来剑往,房间里的东西已经被劈碎不少,程岁晏□□坐在浴桶里看人和妖怪打架,这真是他出生二十多年以来所经历的最尴尬的场面了。
很快,更尴尬的场面来了。
扫把章鱼怪朝他的方向跑来,程岁晏只觉面前一阵腥风掠过,紧随其后的是浮雪的剑光,啪啦,妖怪是没砍中,浴桶倒被她砍了个稀碎。
哗——
像个巨大的水球突然爆开,浴桶里的水乍然间四散流溢。坐在浴桶中的人自然也就一览无余。
“啊啊啊啊啊!”程岁晏心想,让我死吧!
这时,江白榆也提着剑走进房间。
一进来就看到程岁晏正□□着从一地的浴桶碎片里爬起来,身上沾着花瓣,两手挡在前面,把一对水光漉漉的屁股正对着他。
江白榆:“…………”瞎了算了。
扫把章鱼怪寻到机会,撞开窗户跑了,云轻和浮雪接连追出去。
江白榆穿过房间也要追上去,路过程岁晏的时候,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扯了架子上的衣服往他身上一丢,随后跳窗。
程岁晏红着脸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提起北海剑也追出去,一边骂骂咧咧道:“站住!你个扫把精,你给老子死!死一万次!!!”
……
妖怪跑到了镇子外的山林中。一番追逐,惊散林鸟无数。
云轻紧紧地缀在妖怪后面,听那
妖怪哀求道:“大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能不能别追了!”
“大姐,我真的错了,你别这样,我害怕!”
“大姐,你说句话啊,你不说话我更害怕!”
云轻不耐烦道:“聒噪!”
苍夜剑隔空飞出,纯黑色的剑刃在夜色下一丝光不反,几乎看不到影子。
这妖怪听着剑刃带起的风声,险险避过,脚下一歪摔在地上,滚了几滚,正要爬起来继续跑。
江白榆也到了。看到妖怪身影,他忽然跃起,单足向下虚点,停在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
风穿袖底,发丝拂面,眉目如霜,谪仙一般。
他右手背在身后握着剑,左手剑指在虚空中飞快画了个符文,符文画成之后便在空中成形,闪烁着淡金色的光辉。
江白榆双指夹住那道符文,在妖怪滚在地上时,抓住机会,对准妖怪的后背,轻轻一抛。
符文有如一道流星拍下,那妖怪情知不妙,扑开闪避,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被金色符文打中肩膀。
金色符文击中它后便化作碎光,渗入它的身体。
云轻禁不住喝彩,“好俊俏的点符术!”
江白榆弯了弯唇角。
一般来说,画符时有媒介(纸笔朱砂血等)就是画符,无媒介的画符多称为点符,点符比画符要难得多,主要是难在修为要求上。
这类功夫,乐尘子也教过,但云轻学得粗疏。
一来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她大部分精力都用来研究羲皇无字书了,二来她的性子,一向喜欢真刀真枪的干,于点画符上头就不太有耐心。
浮雪倒是学得认真,只是她认真的心思多半用在符文创新上。
稍微正常点的创新比如帮助做饭的“旺火符”,帮助果子快速成熟的“催熟符”,比较离谱的创新是“狗叫符”。
这个让乐尘子和云轻目瞪口呆的符文,效如其名,人贴上此符文之后说出来的话都会变成汪汪叫。
云轻实在是想不明白,师妹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中想出来的发明“狗叫符”。
眼下,浮雪和程岁晏相继赶到,后者脸上的愤怒还没消退。
浮雪踢了一下地上的妖怪,妖怪没死,只是被禁锢住了,这会儿挨了一脚,吃痛呻吟。呻吟声不阴不阳的,不辨男女,与程岁晏在浴桶中听到的完全不同。
程岁晏便明白,这妖怪定然是会一些幻术。
浮雪指着妖怪对程岁晏说:“你看!”
程岁晏于是去看那妖怪。
今天是八月初二,天上只有一钩新月,光线不太好,程岁晏修为有限,这会儿视力不足,看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那怪物黑糊糊的,穿着件不知从哪偷来的绸缎衣裳。
他甚至看不明白这东西的脸在哪里。
程岁晏只好模糊地点评道:“真丑。”
“你以为在让你看美丑吗,”浮雪又踢了一脚妖怪,在妖怪的呻吟声中说道,“这就是食富鬼,看,我没有骗你!”
程岁晏听的一呆,“不是,你言出法随啊?”
“嗯哼。”
程岁晏蹲下身拨弄了一下那怪物,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要吃我,我还以为……”要睡我。
浮雪对妖怪说:“喂,告诉他,你是不是食富鬼。”
妖怪问:“我说实话你们就能把我放了吗?”
浮雪笑道:“不知道。但是你不说实话我可能会把你做成腊肉。你放心,我会加很多胡椒,让你成为最尊贵的腊肉。”
“好好好,我说我说。按你们人族的说法,我确实是食富鬼,不过我不是鬼,我是妖啊,不知道人族干嘛称呼我们食富鬼。”
云轻问道:“吃过多少人?”
“我……不记得了!”
“我捅你一剑你就记得了。”
“喂喂喂我真的不记得了!我被人关了好久好久,最近才放出来!”
“被谁关的?”
“我怎么知道啊,反正是被人关的。你们人族实在太坏了!”似乎是说到伤心处,它忽然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又朝着程岁晏的方向拱了拱。
托它的福,程岁晏因此可算是看清它的脸了。它长得也算是有鼻子有眼了,只是丑得有些过分,已经到了影响食欲的程度。
食富鬼对着程岁晏的方向陶醉地吸鼻子,两个鼻孔兴奋大张,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喃喃说道:“好香啊……”
把程岁晏恶心得不行,倒退好几步。
云轻忽然心念一动。
她指了指程岁晏,问道:“你觉得他很香,很想吃?”
“是,他闻起来就很香甜。能不能让我死前啃他一口?那样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程岁晏打了个寒战,“你休想!”
食富鬼:“不能啃的话,舔一口也行。”
“我现在就杀了你!”说着仓啷一下抽出北海剑。
“等一下,”云轻按住程岁晏的胳膊,之后指了指江白榆,问食富鬼:“他也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他就不香吗?”
食富鬼很是羞愤:“要杀就杀,干嘛侮辱人。你们看不起谁呢,他明明一股死人味儿!”
一句话说得,四个人都愣住了。
云轻最先打破沉默,一脚踩在食富鬼的脸上,“我看你是饿糊涂了。”
脚下传来沉闷的哀嚎。
云轻对程岁晏说:“现在可以杀它了。”
程岁晏提着北海剑,低头看着妖怪挣扎扭曲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它是可恨的,可是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它也有点可怜。
浮雪见他犹豫,抽剑说道:“我来。”
程岁晏拦住她,“不,我来。”
总不能,他自己不想做的事就让别人去做。没这样的道理。
剑起,剑落。
重剑北海携带着风雷之声,一剑将食富鬼斩成两段。
一大片液体喷溅而出,随后,浓烈的腥气飘散开,气味有点像腐烂的鱼类扔进马桶里,闻之令人作呕。
断成两截的食富鬼,肢体又扭动了几下,最后渐渐恢复平静。
程岁晏一直觉得斩妖除魔应该是无比快意的事,可是现在杀完妖怪,他并没有感觉多么快乐,反而有点心情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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