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轻这是第一次认真打量起化成人形的辞鲤。
他生得玉貌丹唇,一双圆眼,下眼睑稍稍低垂,非常圆润,再加上琥珀色的瞳孔,怎么看都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弟弟,谁能想到他实际上是个辱骂所有人的狗嘴大妖呢。
他那一身黑衣上绣
着几条银色的鲤鱼,也不知是绣娘的手艺不行还是他爱好特别,那鲤鱼绣得极其肥壮,比普通鲤鱼宽了一倍有余,看着倒像一头头长着鱼鳞的小猪。
一头黑发用一只银丝发箍扎了个不羁的丸子头,额前和脑后都垂着细碎的发梢。颈子上的缎带与金珠一如那晚,白天看这金珠,倒像是宠物脖子上的铃铛。
辞鲤化作人形后,朝程岁晏一伸手:“拿来。”
程岁晏愣道:“拿什么?”
“我的化水聚风实,别装傻,快还给我!”
“哦,你这小猫能不能礼貌一点。”程岁晏说着,掏出扇子召唤美人。
辞鲤没好气道:“什么小猫,我的年纪给你当祖宗都绰绰有余。”
楚言禾看到一个扇子里嗖地一下跳出个漂亮仙女浮在空中,再次目瞪口呆。
彩衣美人的花篮垂到辞鲤面前,辞鲤举着浅绿色的蒲公英花枝,花篮里躺着的那堆白色绒团纷纷起飞,围绕着花枝,重新聚拢成一朵绒球。
楚言禾又看呆了。吹秃蒲公英的见多了,头一次见到秃的了蒲公英还能复原。
今天接二连三的震惊,她已经震得有点麻木了。
她算发现了,这些人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神秘强大。她此刻眼里燃起希望,牵着云轻的衣角,泪眼汪汪地说道:
“云轻姐姐,你们快想想办法,到底怎么找到那个倾城子啊?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大哥爱哥死,不想府里的任何一个人死,我也不想看到玲珑城的任何人死!”
云轻闭眼回忆她来到玲珑城之后经历的种种,所有细节在她眼前掠过。
李四娘,楚言禾,楚言川,楚星,琴娘,楚言章,甚至在楚家见过的丫鬟小厮,以及画舫上跳舞的女孩子们,她都没有错过。
她也不知怎么,脑子里闪过初见楚言章那晚他思索时刮下巴的画面,心里莫名地泛起一阵古怪的感受,忍不住学了一下。
程岁晏忽然噗嗤一笑。
这样紧张的气氛里,这笑声很不合时宜。浮雪斥道:“喂,你笑什么笑?”
“我笑云轻,像我爹一样。”
云轻睁开眼,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浮雪说道:“你这人怎么随便认爹,也太不见外了吧。”
“不是,”程岁晏抬手学着云轻的样子刮了刮下巴,“我爹摸胡子的时候就是这样,云轻你没胡子还这样,有点好笑。”
云轻脑子里好像有一道闪电划过,一下把迷雾重重的世界照亮了。
她看向江白榆,江白榆拧着眉,说道:“胭脂,糖葫芦……”
楚言禾急道:“什么胭脂糖葫芦,你们是不是猜到倾城子藏在哪里?快说啊!”
云轻脸色沉了沉,点头说道:“嗯,一直以未来,我们忽略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倾城子用十万地魂祭炼的是法宝,但,不只是法宝。”
“什么意思?”
“这个法宝,也可以是他自己。”
这句话说完,除了江白榆,在场其他人都呆住了。
云轻继续解释道:“他早就抛弃了自己的肉身与两魂七魄,独留地魂。
他把这个地魂当成一个法宝来祭炼,通过偷食别人的地魂来修炼和壮大,形成一个诡异的地魂。
理论上,这个诡异的地魂可以附身在人的地魂上,不,与其说附身,不如说融合。
它主动地与某人的地魂融合,成为了这个人新的地魂,也就替代了这个人的神智与性格,主导这个人的一切思想和行为。
表面上还是那个人,实际上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两百多年来,他的地魂不断地融合在玲珑城每一代最尊贵的人身上,成为这座城池两百多年来实际的、也是唯一的掌控者。
我这么说,言禾你听明白了吗?”
这一番话砸得楚言禾头脑发蒙,“我,我不明白……”
云轻只好把话说的更明白些:“言禾,你好像说过,有个算命先生说,你大哥今年会有劫难。我想,他应该已经遇难了。倾城子融合了他的地魂。”
楚言禾身体一软,浮雪连忙把她扶住。她红着眼眶,喃喃自语,“我不信,怎么可能,不,这不可能……”
云轻不忍心看她,移开视线,拧着眉看向门外被日头照得发白的大地。
程岁晏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晚我们去查看楚城主的魂魄,怎么没有发现异常呢?”
江白榆答道:“这个简单。那晚倾城子察觉到我们怀疑楚言章,地魂提前离开了他的身体。
正常来说,丢失地魂,魂魄整体颜色会变得暗淡,但是偏偏楚言章又是个身负功德之人,魂魄本身比常人明亮,所以干扰了我们的判断。”
楚言禾忽然大声说道:“不可能,你们这是胡乱揣测,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大哥被那个什么东西附身了?明明前后一样!他根本没有变过!”
云轻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这颗诡异地魂不止附身过你大哥,前面的许多代城主,他都附身过。
他附身的时候会观察下一代城主,等新城主接任时附身,就可以模仿得如出一辙。至于证据,我们确实没有铁证,但也并非毫无凭据。
我想,倾城子之所以没有一次性抽取十万地魂,是因为他偷来的地魂需要时间消化。就像我们人吃饭需要消化一样。
他在消化新地魂时,可能残存新地魂的一些特点。那天晚上楚言章刮下巴,很可能是因为正在消化一个有胡子的老人地魂,保留了这种下意识的动作。
你说他偷吃糖葫芦,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那天消化了一个馋嘴小孩的地魂,暂时无法抗拒糖葫芦的诱惑?
还有,我们前晚在他房间发现了一个用过的胭脂盒。城主府的丫鬟训练有素,应该不会把用过的胭脂盒遗落在楚城主的桌上。
所以,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正好在消化一个爱美女人的地魂,所以抗拒不了胭脂?”
“我不信,”楚言禾崩溃摇头,“我不信!大哥他怎么可能,他……”
她说到这里怔住,忽然想到爱哥变傻的那天,大哥的眼神,大哥的怀抱,以及大哥安抚她时轻轻拍她后脑勺的动作……
都和爱哥好像。
那一瞬间她恍惚回到爱哥的怀抱。
她忽然哭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浮雪想到楚言禾才刚失去一个哥哥,现在又……她有些同情,问云轻:“师姐,现在怎么办?”
“走吧,先找到他看看。希望是我想太多。”
四人起身往外走,楚言禾擦着眼泪跟在她们身后,浮雪落后一步安慰她。
江白榆对楚言禾说道:“你还是不要跟去,避免控制不住情绪。”
云轻点点头,“白榆说得对。言禾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叫丫鬟过来陪你说话。”
楚言禾泪流满面地看着他们。
云轻一阵不忍。她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不该承受这样大的打击。
——
五人告别楚言禾,来到朝阙楼下。
楚言章正站在楼上。
他今日穿一身朱红色蟒服,腰围嵌金白玉带,头戴累丝攒珠冠,长眉入鬓,凤眼斜飞。
此时节艳阳高照,他站在花团锦簇的朝阙楼上,如同一枝倚着雕栏玉砌盛放的牡丹花,惊才绝艳,高贵华美。
云轻仰头看他时,他也垂眸看向他们。
对上她的目光,他一向压着的嘴角,忽然微微上扬。
“可惜,本打算放过你们的。”
第56章 命运 我也可以决定你的命运。
变天了。
前一刻还晴空万里, 这会儿突然阴云密布。
乌云合拢,遮蔽了太阳。
云轻仰头看着楚言章,扬声说道:“楚靖安, 回头是岸。”
“回头?”他像是遇到了极可笑的事,忽然哈哈大笑。
两百七十四年了。
那年的绵绵秋雨, 持续了半个多月。他得知心爱的女子被迫成为山神新娘,崇神会势力很大, 他们惹不起。
他打算带三娘私奔, 因放心不下母亲,便想带母亲一起走。
可是他的母亲突然告诉他, 他的亲生父亲并未如她之前所言去世, 而是楚氏的
一个贵人子弟。
她与那人无媒苟合,初时恩爱不疑,后来色衰爱弛,最后被他遗忘,走过了许多痴情女子都走过的路。
如果可以, 他也不愿意走到私奔那一步。这里毕竟有她的家人, 他的朋友, 他们熟悉的一切。
他去找了他的生父, 那个楚氏旁支子弟。希望生父看在一点骨血之情的份上,帮他救回三娘。
然而生父懦弱无担当,主母严厉咄咄逼人, 直接命人打断了他的腿。
他断腿被人抬了回来,母亲帮他延医问药,他连私奔都做不到了,只好拜托朋友变卖家产,试着解救三娘。
八月十五越来越近, 他越来越绝望。
母亲看不下去,去了楚家讨说法。楚家主母却诬蔑她是娼妓,搞了野种来楚家讹钱。
那天夜里,他的母亲为了自证清白,一头碰死在楚家大门外的石狮子上。
楚家人嫌晦气,将尸体抬到了他家门口,并敲响了门。
他拖着两条断腿滚下床,爬到门外。
推开门,便看到了浑身是血的母亲。
雨水淋湿了她的衣服,血液从额头一直往下流了许多,被雨水晕染开,好似在她身上开了大片的彼岸花。
她静静地躺在那,已经没了鼻息。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感受不到悲伤的情绪,这一刻,他只觉得不真实。
就像做梦一样,灵魂飘飘忽忽地抽离,麻木地看着惨淡的人世间。
清凉的雨丝扑到脸上,他抬头看被雨幕笼罩的黑色夜空,忽然心有所感。
像是被一种直觉驱动着,他拖着两条断腿,艰难地向外爬行。爬到大门外,爬到巷子口,身后迤逦出两道血迹,被雨水打散,化开。
他爬到了他和她最喜欢的那棵桂花树下。
然后看到他最心爱的女子,吊在了桂花树上。
他坐在漆黑的雨夜里,放声大哭,又纵声大笑。
无人成全我,无人怜悯我,无人记得我。风雨如雾,夜色如波。
我是谁?我是什么?我与那任人践踏的蝼蚁有何不同?
为何有人高贵?为何有人低贱?为何恶毒者享尽荣华?为何良善者受尽欺凌?天何以为天?地何以为地?
什么是道?
阴不成阴,阳不成阳,黑不成黑,白不成白。
玲珑河里流淌着肮脏,千里良田里生长着罪孽。
所有人都有罪,所有人都该死。
这就是道。
在桂花树下枯坐了三个月、奄奄一息之际,他悟道了。
尽管,他悟出的道,在世人眼里,算是一种“邪修”。
但是那又怎样呢,无所谓,反正,他会倾灭这座罪孽的城池。
为此,他抛弃了肉身,甚至抛弃了其余两魂七魄,只余一缕地魂。
这缕地魂里刻着他最深刻的、永不磨灭的仇恨。
地魂附身了城主,成为这座城池最尊贵的人。
他看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对他点头哈腰,那个严厉的主母对他殷勤谄媚。
他笑了。
……
两百七十四年。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楚言章大笑过后,说道:“若要我回头,除非天倾地灭,银河倒泄!”他说着,伸手一招,一杆银枪飞入他手中,吓得周围宾客连连倒退。
楚言章持枪跳下朝阙楼,宽大的衣摆迎风飘舞。云轻知道此刻的他非家庙那夜可比,她肃容向后跳了一下拉开距离,直接催动玄剑飞向他面门。
朝阙楼上弹唱的女子们看到此景,吓得花容失色,呀呀尖叫,乱成一团。
楚言章落地后一枪挑开玄剑,枪尖与剑刃摩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玄剑方撤,江白榆的飞剑又至,楚言章一脚踢飞精钢剑,翻了个身在空中把枪尖往青石地面上一插,催动力量。
云轻对这一招并不陌生,江白榆也用过。青石地面以枪尖为中心形成一片波纹向外扩散,众人纷纷跳散,随后提剑迎击。
一边挥剑,浮雪一边说道:“明明始作俑者是那只金毛犼,你不去找他报仇,干嘛处心积虑的欺负普通老百姓?”
楚言章冷笑:“野兽吃人固然该杀,人吃人,却更加可恨。”
“不是吧你,谁吃人你去杀谁不就好了,你至于把所有人都杀了吗?”
“所有人都有罪,自然都该杀。”
“你这人真是……”浮雪一向不擅长吵架和理论,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程岁晏说:“既然所有人都有罪,那你自己去死一死不就眼不见为净了吗?”
“你说得对。但……我亦有罪。”
虽说一寸长一寸强,但毕竟一枪对五剑,楚言章渐渐不支。终于江白榆一剑钉到他的肩膀,血液顺着剑刃流出,洇湿了朱红色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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