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直不吃东西,怕会引起那对夫妇的怀疑,但江白榆又实在吃不下任何食物,只好时常去厨房偷饭,营造一种“表面装不吃,背地里偷着吃”的假象。
慢慢的身边人都知道他这古怪的习惯,于是把饭送到他面前也就回避了,这些饭菜最后都便宜了附近的飞禽走兽。
很饿的时候,他会偷华阳派弟子们的辟谷丹来吃,这种丹药极易炼制,一般人就算弄丢些也不以为意。他偷的最多的是俞北亭的。
自然,除了装睡与装吃,他也在继续装笨。渐渐的,许多人谈起华阳派少主,都会禁不住摇头,感叹此人根骨虽佳,却被悟性拖累。
修行一事,根骨与悟性缺一不可。某种程度上,悟性比根骨更加捉摸不定,毕竟根骨能靠摸骨摸出来,悟性却是摸不出来的。
不少大门派都能炼出提升根骨的丹药,却从没听过哪个门派掌握了提升悟性的方法。
那华阳派少主看起来灵秀聪明,浑似一个小仙童一般,谁知道竟然是个笨笨的人呢。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就这样,江白榆像个仓促入行的戏子,笨拙地穿上戏服,战战兢兢地立在了台上。
而他也终于读懂了周围人看他的眼神。那里面除了讨好,更多的是观察,是监视,监视他这个戏子的一举一动,如果他演不好,他们会立刻告诉江病鹤。
寻常戏子演不好兴许会被骂几句,或是挨顿打,而他演不好的代价是什么呢?囚禁?虐待?活傀儡?死亡?亦或是都有?
——
不久之后,江病鹤一次外出降魔归来,果然“生命垂危”了。
华阳派上下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毕竟掌门尚在壮年,突遭厄难,还没来得及交代后事,少主又年幼不晓事,某些弟子便有些蠢蠢欲动。
江白榆表现得悲痛欲绝,跪在江病鹤床前,当着秦染情的面,艰难地唤出金霜玉露莲。
灵动漂亮的莲花渐渐移向江病鹤的胸口,江白榆却面色苍白,忽然“晕倒”在地,那莲花自然又回到他的身体。
可以想象豺狼会有多么气急败坏。江白榆躺在地上,莫名地想笑。
约莫是此举让江病鹤起了疑心,第二天,江白榆就在自己住处发现了用留影石做的法宝。
呵,更想笑了。
——
江病鹤“受伤”期间,果然有几个弟子作乱,不仅想杀掉江白榆,竟然还想霸占秦染情。而江病鹤就在这样的纷乱下“不药而愈”,斩杀了作乱的弟子。
事后江病鹤的解释是,早知有人不安分,所以装作受伤故意试探。
江白榆一边“恍然大悟”,一边“痛下决心”,表示要好好修炼,以后要保护阿爹阿娘,保护华阳派。
江病鹤欣慰地摸了摸儿子的头,“那么,以后可不许叫苦了。”
“嗯!”
江病鹤为取得江白榆的信任,于功法传承上并没有藏私,该教的都教了,自然,学不学得明白就是笨蛋自己的事了。
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江病鹤是个极自负的人,并不担心江白榆学会这些威胁到他。
他唯一挂念的只有金霜玉露莲。
江白榆知道他紧张这东西,还故意问他:“阿爹,金霜玉露莲该怎么用呢?”
江病鹤脸上便有些尴尬:“这个,阿爹也不清楚,当年师父传我时说,等修行到了一定境界,自然会体悟。不过对阿爹来说,它能救你一命,这就足够了。”
江白榆一脸感动:“阿爹,你真好!”
后来金霜玉露莲的特性和用法,是江白榆自己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于这个法宝而言,治病和不死都是不值一提的,它最大的作用是抽取周围环境中的灵气化为己用,这堪称逆天,尤其是在这个灵气日渐稀薄的时代。
难怪从华阳子到江病鹤都始终死守着这个秘密,倘若让其他人知道华阳派有这么个宝贝,怕是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抢,整个江湖都别想太平了。
江白榆用金霜玉露莲修炼时,并不会一次性抽取太多灵气。一来是贪多嚼不烂,灵气并非越多越好,二来,倘若华阳山的灵气减少太快,江病鹤会发现异常。
渐渐地他和金霜玉露莲越来越默契,也能够让金霜玉露莲暂时离体一段时间了。
如此,一晃十年过去。
江白榆知道,他离开的时候到了。
以他目前的修为,还不足以与手握仙器的江病鹤作对,更何况此人还掌握着一个名门大派。
所以,不如先去江湖上走走,既可以放开手修炼,又能够探查自己的身世。等以后修为足够高了,再回来找江病鹤算账。
临行前,江白榆摇了一个四方卦。
所谓四方卦,也叫四方签,乃是从四个签筒里分别摇出一签,组合出一副卦象。
大部分人摇四方卦,会得到四句模棱两可甚至互相矛盾的谶言。但是江白榆摇出来的这四句却非常明晰:
水火既济,
按兵不动。
夜尽天明,
有客西来。
江白榆看着这组签,挑了挑眉。
他是不大相信,被江病鹤排布得像铁桶一样的兰藉宫,能来什么客。不过么,晚一天离开也无妨,他很好奇自己的卜算水准。
夜尽天明时,不速之客竟真的来了。
江白榆任由女子把他装进袋子里,扛在肩上,一路下山。他并不担心被发现,因为他对自己的装睡技巧很有信心。
直到她说出那句话。
“……这人姿容甚美,若非江病鹤的儿子,倒确实可以做我的未婚夫。”
装睡技巧在这一刻破功了。
第63章 人道未满 “你自己想。”
江白榆讲过去的事情时语气平淡, 好像是个旁观者在讲别人的事。
云轻却听得眼眶发酸。
不吃饭,不睡觉,她只当他是刻苦的修炼狂, 却没想到,背后藏着这样的原因。
浮雪直掉眼泪, 一边擦眼睛一边说道:“对不起啊白榆,之前还觉得你是小白脸, 没想到你以前在华阳山的日子这么惨。”
“还好。”江白榆说。
程岁晏也红了眼睛, 咬牙切齿道:“这个江病鹤,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辞鲤蹲坐在桌子上, 疑惑道:“江病鹤这么乱搞, 华阳子都不管管吗?还是说,他们是一路货色?”
云轻蓦地想到梦中的仙人。
她原本也怀疑华阳子和江病鹤是一路货色,可是现在看来……
“如果华阳子和江病鹤是一伙的,那么华阳子为什么没有直接把金霜玉露莲传给江病鹤?”
辞鲤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有没有可能, 一开始不是一伙的, 后来才成为一伙的?”
云轻幽幽说道:“你的思路还挺别致的。”
辞鲤:“先不管这些……那么, 华阳子最早把金霜玉露莲传给了谁?是直接传给了江白榆吗,他飞升的时候江白榆还得八十年才出生吧?
或许他传给的是自己的大徒弟,颓山子虞万枝?如果是虞万枝, 虞万枝自己都没飞升呢,为什么愿意把这么厉害的法宝传给别人?若是没有把金霜玉露莲送出,他自己也不会死。”
它说着,看向江白榆,“小朋友, 你和虞万枝是什么关系?”
江白榆摇了摇头答:“我不知道。”
“你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儿子?”
“可能性不大,他没有结婚生子。”
“私生子呢?”
“他毕竟是前代掌门,若是有后代,应该瞒不住。”
“他有没有留下徒弟?”
“他有四个亲传弟子,在他离奇死亡的同时全部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
云轻想了想,问道:“那寒鹭子呢?她不是还活着吗,她是华阳子的师妹,说不准对过去的事情有些了解。你有没有见过她?”
江白榆又摇了下头,“寒鹭子所在禁地有江病鹤布置的阵法,我暂时破不了阵。”
“阵法么,”云轻一笑,“我倒想见识见识。”
她一笑,牵动脸上伤口,忍不住“咝”了一声。
江白榆看着她的脸,皱了下眉头,说道:“还有一事,云轻。”
“嗯?”
“倾城子所锻炼的魂体算是一个仙器法宝,那碧玉剑上蕴含着仙力,只是比较少。我怀疑你的金刚不坏之身对凡人有效,但无法抵抗仙力,所以才会受伤。”
“这样吗,”云轻沉思片刻,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
偏偏,江病鹤的玉河摇天镜就是一个顶厉害的仙器法宝。
有点难办了啊……
——
几人说了会儿话,正在商量怎么处理秦染情的尸体,辞鲤净出馊主意,一会儿提议扔河里喂鱼,一会儿又提议烧了当花肥。江白榆沉默不语。
这时,丫鬟抬着食盒来送早饭,云轻见这几个丫鬟都穿着素服,粉黛不施,一应簪环全无,她心里便觉不好,问道:“楚言章他……?”
一个丫鬟眼里滚下泪来,答道:“大公子他……殁了。”
楚言章毕竟魂魄离体时间较长,又被阴气扫到,他是凡人之躯,禁不得这样侵蚀。除他之外,朝阙楼附近被阴气扫到死去的,也有几十人。
一天之中,玲珑城里便有几十户人家办起了丧事。
云轻皱了皱眉,虽然在预料之中,但这消息毕竟沉重,也不知道言禾怎么样了。
……
楚言禾一身素服站在廊下,神色淡淡的,正垂眸拨弄指甲。
这指甲昨天之前还是用凤仙花染就的鲜红色,现如今已经用烈酒洗的干干净净了。因为沾酒的时间太长,她的手指到现在都有些痛。
楚星抱着剑,面无表情,门神一样立在楚言禾身旁。
而在楚言禾面前,院子中,摆了十几条长凳,每个长凳上都趴着个人,有男有女,这些人被薅着肩膀按住,大腿上正在挨板子。
整个院子里回荡着木板击打血肉的啪啪声和杀猪般的嚎叫声。
楚言禾听了一会儿,轻轻抬了一下手。
木板整齐划一地停住,嚎叫改为呻吟。
楚言禾扫了一眼呻吟的人们,说道:“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论理,我大哥尸骨未寒,我原本不该发落你们这些老人。可是,你们欺人太甚!
打量我年轻好糊弄是吧?偷懒耍滑,做假账,偷东西,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干的?你们真以为我是面团,那么好揉捏?
我大哥才刚走,你们一个个的恨不得把个城主府搬空,那不如这城主印也给你们好了!”
呻吟的人们连呼不敢,又大呼冤枉。
“冤枉?”楚言禾冷笑,“有觉得自己冤枉的,尽可以去官府告一状,最好让全城人都知道,你们是如何的冤枉。
是一两银子一个鸡蛋的那种冤枉,还是私拿主家金银器的那种冤枉!我这里的账,可清楚的很,保证你们每个人的冤枉都写的清清楚楚!”
她说着,看了眼行刑的众人,“继续打,给我照死里打,不打够四十板子不许停!”
噼里啪啦,嚎叫声继续。周围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有个丫鬟从外头走进院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楚言禾身边,说道:“大小姐,云仙姑求见。”
楚言禾留下楚星监工行刑,自己去了花厅见云轻一行人。
……
云轻觉得,楚言禾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在今天之前,她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直来直往,没心没肺,高兴就笑,难过就哭。
但是现在,她失去了所有依靠,目光却变得沉稳坚毅了。
在巨大的打击面前,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成长了。
云轻叹了口气,说道:“辛苦你了。”
楚言禾眼圈一红,努力仰了仰脸,把泪水逼退。
她也不想长大,她多想永远依赖大哥爱哥,永远无忧无虑,永远只做个千娇万宠的大小姐。
可是她不能,现在担子落在她身上,她怎么能逃避,她要撑起整座城主府,她现在要成为哥哥们的靠山。
真的好累啊……
心怀叵测的下人们,蠢蠢欲动的楚氏族人们,还有要找城主府清算的百姓们……
一夜之间,她发现她的世界变了颜色,曾经和蔼可亲恭敬有加的人们,纷纷放弃伪装,露出锋利的獠牙。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都在等她倒下,像是鬣狗等待分食一个垂死挣扎的人。
她不能倒,她倒了,楚家怎么办,哥哥怎么办!
她在人前甚至连疲惫都不敢表现出来。
楚言禾等到眼眶的酸涩感消退了些,这才说道:“我带你们去见见大哥吧。”
“嗯。”
说起来,他们来到玲珑城时,楚言章已经继任城主,地魂已被倾城子融合。
所以,那个单枪赴国难的热血儿郎,云轻实际从未真正认识过。此生未能和这样的人切磋一番,不得不说是一场遗憾。
楚言章穿着殓服,躺在灵床上,脸色一片死灰色。
而在他的怀里,竟然蜷卧着一只漂亮的三花狸猫。
楚言禾一看到猫,吓了一跳,“这里怎么会有猫,来人!”
辞鲤说道:“且慢,这是蓼蓼。”
“蓼蓼是谁?”
浮雪说道:“蓼蓼是你大哥生前的心上人。”
三花狸猫被吵醒了,从楚言章胸口上站起来,睁着一双有些空洞的宝石蓝色的眼睛,呆愣片刻,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最后面向云轻诸人的方向。
它问道:“九叔,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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