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一眼就瞧见他,一身湖色长袍,眉眼清秀,他躬身要走,却被刘氏拦下。
“去挨着母亲坐,快去。”刘氏推她一把,清秋踌躇上前,坐在韦老太太下首,离这位老太太近了,清秋才发觉,她对她无任何的关爱之意。
刘氏见罢,忙推着韦蒲坐到清秋对面,刘氏则就近坐在清秋身边。
“外祖母,母亲不得闲,回不了杭州,我此次回杭州是为母亲向外祖母问安,外祖母近来可好?”清秋低眉垂首,声音轻细。
韦蒲怯怯抬眼看她,不多时又慌忙垂下眼。
韦老太太淡声道:“亏她还念着我,日子一天天过,有什么好不好。”
她这话叫清秋难以继续,清秋另起话头,“外祖母瞧着比往日气色好了些。”
刘氏见韦老太太不搭话,忙唤了一声,“母亲。”
韦老太太这才拿正眼看她,清秋离她近,只这一眼就叫韦老太太看见韦南风的影子,那一双干净的眼底蕴着的清倔执拗,一脉相承。
“你倒像你母亲,眉眼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韦老太太仍旧不冷不热地说着。
清秋知晓韦氏与韦老太太有隔阂,却不晓得是为何,就算当年都住在杭州,她也没来过几次韦宅。
刘氏接过话茬,道:“是了是了,清秋这孩子模样好,性情温顺,如今多大了?”
韦老太太半眯着眼,任由刘氏一通盘问。
“今年十七。”清秋只当刘氏是关心她,不作他想。
清秋想疏通母亲和外祖母的关节,可临了坐在外祖母跟前,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像是呛了水的人儿。
如此一想,清秋心下惆怅,只得作罢,待过两日便离开,这两日留在韦宅就当是代母尽孝了。
“这是我儿,韦蒲,只比你大一岁,今年刚过解试。”刘氏指着韦蒲,笑得满面春风。
清秋与他对视一眼,随即颔首。
房内烛火飘摇,韦蒲耳尖飞红,韦老太太一眼瞧出孙子的异样,深吸口气,转头看向清秋。
“你既来了,就去见见你几个舅舅和姨母,旁的不说,你身边这位是你亲舅舅的息妇,你对面坐着的是你亲表兄,你多往来,于你是有好处的,别学你母亲,吃了亏到头来还怨我偏心。”韦老太太捧着茶,余光瞥见她乖顺的模样。
韦老太太眸光忽沉,又道:“你住东厢房吧,西厢房就留与你的女使住,离我近些,也好叫我亲热亲热。”
刘氏正欢喜着,想将亲事说下来,却听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几人往门前看去。
来人一袭殷粉衫裙,金银交错,晃得人看不清是何种首饰,仔细瞧去,她的眉眼煞是俏丽,又有几分风情,肖似她的母亲,只是韦氏从不这般骄矜。
见她来,韦老太太脸上皱褶的皮舒展开,朝她招手,满目慈爱,“絮儿过来坐。”
韦南絮颔首,快步走至韦老太太身边,韦南絮与她母亲一般大,可仍如少女般地依偎在韦老太太身边。
韦南絮瞧着清秋,蹙眉道:“你是姐姐的什么人?生得真像?只模样像,不知性情像不像,阿娘她是谁?”
清秋正欲开口,却听韦老太太笑盈盈地望着她说:“是你姐姐的小女儿。”
韦南絮轻“哦”一声,随后便为韦老太太斟茶倒水,仿若闺阁少女,可惜保养得再好,眼角细纹仍旧藏不住。
爱与不爱,当真只一眼便瞧得出来。
清秋不由得为母亲伤心,韦老太太对韦南絮的关怀,藏在她的眉眼间,而说及她母亲,却是格外的不耐。
韦南絮不动神色地打量着清秋,峨眉轻蹙,暗道韦南风命好,押中了宝。
可惜再好的命,也好折在这。
韦南絮眸光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她将先前刘氏问过的话又问了遍,道:“蒲哥儿不是尚未成亲,瞧着你二人年岁相仿,何不由阿娘牵个线。”
闻言,清秋登时冷下来,驳道:“姨母说笑了,我与表兄只见过一面,有什么姻缘要外祖母来牵。”
韦老太太睨她一眼,语气深深,“哼,什么官家小姐,长辈说话岂有你撒泼的道理,你有什么礼数,到家里来耍小姐威风,要做甚?难不成我老婆子还要跪下来给你行个礼?”
此话一出,清秋顿觉羞愧,绞紧手上绣帕。那里是她要耍什么威风,分明是外祖母在拿话训她和她母亲。
清秋只好认错,低声道:“外祖母,清秋并非此意,只是觉得姨母的话说得有失偏颇,我与表兄今日初见,何来的姻缘。”
韦老太太不接她的话,眸子一转,只柔柔地看向韦南絮。
韦南絮面上不显,使了个眼色给刘氏,刘氏会意,旋即笑道:“清秋,你此话不妥,你虽与表兄初见,却也是有缘分的,你瞧瞧你表兄,一表人才,俊逸非凡,你我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只管放心。”
语罢,刘氏握着她的手,满面堆笑,清秋只觉这笑诡异可怖,忍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清秋为难笑笑。
韦老太太始终未发话,似是默许。
清秋柳眉深蹙,正欲开口反驳,却听韦老太太开口,道:“将表姑娘带下去歇歇。”
“外祖母您这是作甚,孙女还未答应,为何不听我说。”清秋愤然起身,撕破这层恶心的伪装。
“清秋,你年纪小,这儿还没你说话的份,外祖母的话你都不听了?”韦南絮窃笑,命外头女使婆子进来架人。
刘氏见她满脸嫌弃,也不给她好脸色,冷声道:“你这姑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祖母替你做了亲事的主,你还有什么挑的,与你好声好气地说话似是听不懂,什么官家小姐,人人捧着你?嫁给蒲哥儿都是你高攀了。”
语毕,刘氏狠狠瞪她一眼,又面向韦老太太和韦南絮千恩万谢。
韦蒲垂首似有话要说,可刘氏余光一扫,叫他颤颤地缩了脖子。
进屋来的女使婆子皆是力气大的,三两下就钳住清秋,是她动弹不得,清秋眉目一凛,她虽力气弱,可气势上却不输半分。
清秋回头看坐在上首面目慈祥的外祖母,不由得冷哼一声,讽道:“果真是年老耳聋,一生都不清明,任由儿女拿捏。”
韦老太太横眉,抬手指着她,气得唇颤目圆,“你这小畜生,信口胡诌,跟你母亲一个样。”
刘氏催她们带她下去,随后笑吟吟地劝慰韦老太太。
韦南絮撒娇卖乖,将韦老太太哄得心花怒放,待出了正房,韦南絮松了口气,刘氏跟在她身边赔笑。
“多亏了妹妹,这事才有母亲做主,饶是将来南风晓得了定然不敢来怪母亲。”刘氏笑得谄媚,分明年长韦南絮,却甘愿如此自降身份。
韦南絮眸光闪过一丝快意,俏声道:“哼,嫁得好又如何,拢不住丈夫的心,生再多的孩子,还不是一样。”
刘氏心知当年的事,暗道韦南风气运好。
若当初韦老太太晓得付彰日后平步青云,做得天子近臣,这桩婚事哪里轮得到韦南风。
当真是可惜了韦南絮落得个寡妇的下场。
刘氏暗暗叹气。
“罢了,嫂嫂别跟着我了,把人看好吧,我瞧着她有几分机灵,鱼跑了可就再捉不回来了。”话落,韦南絮扬长而去。
韦蒲垂首站在刘氏身边,唇瓣几张几合,刘氏看他不争气,骂道:“给你寻个官家小姐当娘子还不好?磨磨蹭蹭,还不去你祖母身边多说些笑话,瞧着你是书呆了,幸而有你姑姑帮衬着,你以为媳妇这么好得?”
闻言,韦蒲转身回正屋去哄韦老太太。
另一头,两个女使押着清秋往东厢房去,领头的是跟在刘氏身边的老妈妈,似早料到有这回事,气定神闲地指着房间。
“姑娘就在房里呆上几日,待到合了八字写了婚书,就可以出来了。”李妈妈狭长的眼透着神气刻薄。
清秋冷笑,目光凌冽,“既然晓得我是官家小姐,你们还敢私自扣押,若我父亲哥哥晓得了,日后你们有好果子吃。”
话音甫落,老妈妈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
“管你什么千金小姐,姑娘莫不是忘了,这是韦家,是你的娘家,饶是日后付大人回来,也得规规矩矩地见过老太太。”老妈妈啐道,“也不瞧瞧当年是怎么发家的,还敢来拿老太太的错。”
清秋只觉此人刁横,再说下去也无用。
“我在汴京锦衣玉食,还请外祖母在吃食上用些心,拐了自己的外孙女配给自己的孙子,传出去也不怕丢人。”清秋平心静气地呛白。
老妈妈勾唇讥笑,“姑娘,入乡随俗,要想好吃好喝,不妨老老实实地给家里去个信,叫你爹娘送你几大船的嫁妆来。”
这是连嫁妆的主意的都打好了?清秋越发觉得这外祖母一家是蛇狼窝,难怪韦氏不许她与外祖母家来往。
若非她惦念着母亲与外祖母之间的隔阂,又何须受这一遭。
清秋眸光一沉,扬声朝那老妈妈问,“我的女使呢?还有我的狸奴呢?”
老妈妈不愿多留,“赶出去了,带到她几人回到京中恰好送来嫁妆。”语毕,老妈妈离开。
清秋环顾四周,房内已然打扫过,花窗已被封死,门上挂了铜锁,她是出不去的,如今只能等着绿柳云露几人去寻人来。
但在杭州,与付家亲近的人实在不多,可若真按那老妈妈所说赶回汴京恐怕得一个多月,到那时,怕是真要送来嫁妆了。
屋外柏树枝影横斜,银光照进昏暗的房间。
那老妈妈竟连一盏灯都未给她留,清秋摸索着房间的每个角落,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
明月高照,秋风乍起,付宅角门处几个女使推搡着三个人。
“快走,快走。”手提羊角灯的女使,毫不客气地撵人。
云露不服气,忙道:“我陪姑娘回来,我们走了谁来照顾姑娘?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元智扯了扯云露的袖子,悄声道:“我们是被赶出来了,我瞧着付娘子是不会出来了。”
绿柳见罢,柔声开口,“好姐姐,敢问是因何要将我们赶出来,我们都是姑娘的贴身女使,我自小服侍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绿柳从袖里取出碎银子放到她手上,那女使见了银子,方才和缓几分,轻咳了声。
“老太太说了,要将表姑娘留下,亲上加亲。”话落,她头也不回地关上门。
什么叫做亲上加亲,元智愣愣问,“这是何意?”
绿柳微怔,暗道不妙。
云露急得快要哭出声,“这老太太是要姑娘嫁给谁?可姑娘与王郎君不是将要定亲了吗,绿柳姐姐,这可怎么办?”
元智疑道:“云露你在说什么?”
绿柳定了定神,道:“姑娘这是遭了刘氏的道,老太太打定主意要留下姑娘,故意支开你我。现如今,回汴京是来不及了,可一时半会又能去找谁。”
元智提着猫笼,瞳瞳忽地“喵”起来。
几人回了杭州旧宅,各自揣着心事,绿柳在犹豫回汴京与找官府,可这官府如何来管私事,况且韦老太太又是清秋的外祖母,当真闹大了,付家在汴京又该如何办,传出去又是一桩腌臜事。
云露则在院里急得哭起来,坐立不安,连连转了好几圈。
临了夜深时,绿柳也未想出什么好法子,元智眸子一转,道:“两位姐姐先莫急,付娘子聪慧,定会有法子,况此事非一日之功,定然有转圜的余地。”
话虽如此,可要如何才能救得出人到底还是想不出主意来。
——
清秋被刘氏关了三日,每日除却送饭外,便没有人再靠近东厢房,其间清秋探问过送饭的女使婆子,谁知都是签了死契的,一个字不肯松。
她到杭州时是九月底,清秋算着应该到了十月初三。
按照刘氏的说法,她要合八字,她的八字韦老太太是晓得的,想来她们下一步便要假模假样地请媒人,写婚书。
可终归是不稳妥的,清秋暗道这其中定然有别的门路。
这日一面生的女使来送饭,清秋浅尝两口,望着院外看守松散的婆子,是打定她跑不掉,格外的闲散。
“这米糙得很。”清秋眸光哀怨,轻放下箸。
女使年岁小,不经事,只怕得罪了人,低声问:“夫人叮嘱过的,给姑娘的饭食都是顶好的。”
清秋叹道:“不及我在汴京的十分之一。”
女使心道她挑得很,又不敢直言,只说:“姑娘说笑了,这已经是宅子里最好的稻米了。”
清秋余光扫向门外的婆子,问道:“你今年多大?怎么是你来?”
女使不答,觑了眼门外,“姑娘不吃就罢了,我该走了。”
清秋柔柔一笑,纵她离开,宅子里的女使婆子的心计不比夫人们的少,清秋拿不准这女使是怎么回事,只先试她一试。
晚间用饭时,清秋期盼着午时的女使来,可这回来的却是刘氏。
她一跨进门便堆起笑脸,热切道:“清秋啊,你是吃不惯这杭州的东西了,蒲哥儿惦记着你,为你买了糖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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