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她说得德行不检,目无尊卑,不敬尊长,连带着将她母亲也一同贬低。
师无涯眸光瞟向清秋,她一身牙白素纱百迭裙,内着藕色素绢抹胸,外搭松花色折枝牡丹花罗褙子,绾着素螺髻,静然垂首,不施粉黛未簪钗环。
澄明的灯烛映照着她灵动的眉眼,她沉静着,不着一言,师无涯一时怔忡,心间泛起酸意,见她这副模样,竟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师无涯眉头紧锁,唇齿微动,正欲开口,却见清秋起身,朝他使了个眼神。
如此一来,师无涯方才想为她辩驳撑腰的一席话,堵在喉间生生吞回去。
清秋垂眸看堂上至亲血脉,分明是流着同样的血,却有不同的命,她母亲的母亲,母亲的妹妹,都在戳着她母亲的脊梁,斥责她忘恩负义,不孝不义。
她自小长在韦氏身边,受疼爱长大,自然体会不到偏心的滋味,可此刻她站在堂下,堂上韦老太太对她毫无半分亲近,反对韦南絮嘘寒问暖,时时展露笑颜。
清秋心下悲凉,为母亲深感难过。
“外祖母,你将我的母亲,你的女儿说得如此不堪,孙女不明白外祖母为何如此偏颇,不过孙女如今不谈此事。”清秋声音沉静又坚定,恍若清泉击石那般清脆。
清秋沉声道:“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就好生掰扯掰扯,大舅母将我诳来韦宅,又以外祖母之名将我软禁在宅中,企图让我强嫁给表兄,合了我们二人的八字。大舅母,你是什么人,我的婚事何时由你做主了,再问外祖母一句,孙女母亲尚未开口,你为何要纵着大舅母胡来?”
“这其中姨母也出了不少的力,姨母仗着外祖母疼爱,在宅子里向来都是横着走,此事姨母晓得,却无作为,想来姨母也是出了力。外祖母和姨母才当真是亲生母女,将我母亲撇在外头,还要拿我的婚事当作表兄前途的筹码,外祖家还要礼义廉耻吗?”
师无涯微怔,听她口齿伶俐,将话说得清晰明白,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帮衬,也不需要他去撑腰。
在不相间的那两年,清秋真的变了。
变的是她的心。
思及此,师无涯心脏钝痛,有一瞬间像是被人扼住喉咙,令他喘不上气,他悄然望向清秋,她站在他身前,身影单薄,纤弱却坚韧。
所以,这两年,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姨母和外祖母,惦记着我父亲的风光,却又对我和我母亲恶言相向,我没有这样的外祖母,因表哥一片赤诚,此事我不会告知父亲,将来我再不会与母亲回娘家。”清秋冷声道。
眼见心思被人点穿,刘氏正欲再辩,韦南絮却淡然出声。
“小侄女,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就不怕有来无回?”韦南絮缓缓起身,眼中腾起凌冽的杀意,她慢步行至清秋身边。
师无涯警觉不对,上前一步,横臂拦下韦南絮,韦南絮挑眉挪开他的手,嫌恶道:“是奴就离你家姑娘远些。”
清秋使眼色让他退下,师无涯拧眉,咬牙别过头,退回原地。
韦南絮倾身贴近她,清秋岿然不动,鼻尖漫上一股摄人的浓香,韦南絮附耳,悄声道,“付清秋,你凭什么觉得你父亲会为你撑腰?”
“当年,你父亲想娶是我,不是你母亲,这么多年,不知你父亲可好,想不想要再纳妾娶妻?纵使拿着我的错,你就觉得你有理了吗?”
清秋瞳眸缩紧,指尖倏然陷进掌心,指尖抵紧血肉,留一下几道月牙痕。
比起方才所争执的事,韦南絮所说的更令她心惊胆颤。
她的父亲,并没有那么爱她的母亲。
清秋生涩一笑,轻声道:“姨母,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我的哑奴寻到我,此事就此作罢。”
韦老太太慢条斯理地摆弄香夹,刘氏见韦南絮与清秋密语,倏忽间气散了,只静静地盯着二人。
“小侄女,如此甚好。”韦南絮握起清秋的手,温和笑道:“既着急走,我也不多留,日后还是多回来瞧瞧外祖母,别伤了和气。”
清秋手心浸出冷汗,而韦南絮的手心温热,细腻柔滑,清秋心生恶心,冷着脸抽开手。
师无涯视线落在二人身上,他看着清秋的脸色一变再变,到如今的惶惶后怕,他不知她在怕什么。
“姨母说笑了。”清秋淡声道。
韦南絮轻抚双手,眸光一沉,满不在意地道:“不送。”
将近子时,清秋同师无涯出了韦宅。
子夜深静,明月高悬,街上吹着凉风,卷起枯枝败叶,静得能听清不远处的河水。
“她说了什么?”师无涯站在她身侧,待到只剩他二人时才缓缓开口。
清秋被风吹得身心一颤,分明她是有理的,可韦南絮的一席话,把她的底气打的七零八落,纵使有理又如何。
父亲与姨母是旧情人,母亲与外祖母终是不和睦。
这桩事就算父亲知晓,他又会为了母亲来杭州替母亲或是替她做主吗。清秋自顾自地想着,全然忘记师无涯还在一旁。
“清秋。”
话音甫落,清秋卷睫轻扑,抬眸看向师无涯,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你唤我什么?”
清秋凝眉,疑道:“我的闺名也是你叫的?师将军,你险些害我计划落空,再置我于虎狼险境,你担待得起?”
师无涯哪知她心有成算,只是怕她无力招架,这才踹门冲进去,他的一片好心反倒成了他的不是。
“你这话说得也太过凉薄,我受人之托来救你,哪里知道付二姑娘机敏也有对策,是我多此一举了。”师无涯气急,兀自埋怨。
不知他那句话戳中清秋,引得清秋蓦然失笑。
“你笑什么?”师无涯眉头蹙紧。
“你好笑,”清秋止住笑,正色道:“受人之托?谁的托?既是为了救我,那小女子谢过师将军,待我回了汴京,定备厚礼酬谢,如此就算两清,师将军觉得如何?”
师无涯长眉一挑,哼声道:“不如何。”
清秋轻抿下唇,心道师无涯事多,未必还因这桩事赖上了她。
良久,师无涯瞥向她,道:“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清秋略微颔首,心觉师无涯说得不错,夜深人静,恐再出现些什么人,省得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况他又是个大将军,劲武有力,便宜买卖值当。
见清秋答应,师无涯便走在她身边,只是这一路无话,清秋亦无任何攀谈之意。
月光皎暇,秋夜静谧,夜里的柿子树张牙舞爪,眼瞧着就快到盛民巷,还未说过一句话,仿佛身边站着的不是个人,是个木偶。
师无涯浑身刺挠,总觉有刺在扎,恰逢凉风吹来,他拦在清秋身前,眸光踌躇不安,清秋低垂着头,看着他的影子出现在身前。
风清月明,清秋柳眉轻蹙,眸光清凌凌地凝视他的影子,良久,方才抬头看他要作甚。
“作甚?师将军,有话非要在我前头说?莫不是觉得高我一等就可以看轻我?”清秋不冷不淡地问道,面上微笑。
师无涯微怔,道:“我没有这样想。”
“那你有什么要紧事要对我说?”清秋问他。
师无涯思索许久,他好似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同她说,可她不言语,又让他心底直痒痒,到底是为何,到底是那一处不对。
半晌,师无涯都未吐出一个字。
清秋侧步绕开他,淡淡道:“师将军有话就好好说,何须这么郑重,方才我说过会有厚礼酬谢,我与师将军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我要到了,师将军请回吧。”
师无涯眸光忽沉,倏然转身,向她逼近,清秋伸手拦住他,仰头道:“师无涯,我好好说话你听不明白吗,发什么疯?”
只这一句话,师无涯原先紧拧着的眉舒展开来,眼尾勾出笑意,他独有的风流纨绔劲又回来了。
“这才像你。”
清秋心头发苦,抿唇涩然的笑,叹道:“师将军说笑了,只是觉得将军太不知礼数了些,我是个要定亲的姑娘,师将军离我这么近是作甚?”
师无涯恍然忆起她在公主寝宫外说的那番话,她说,“我要定亲了。”
退婚已有两年,她也该定亲了。
师无涯垂下眼睫,趁着云遮月,将那片刻寂然掩下。
“没什么,抱歉付二姑娘,失礼了。”师无涯往后跌了两步,又得变得郑重疏远。
清秋明白师无涯在试探,可终究是物是人非,停留在过去就被困在过去,她固然恨师无涯绝情薄性,却不要再和他有纠缠。
“师将军,不用送了,过几日我便回汴京,多谢。”清秋颔首施礼。
她眼中笑意轻浅,那是她伪装出的不在意,师无涯心里清楚,他只看着她的眼睛,他想多看出些破绽,看清秋眼底是否真的不在意。
清秋坦然接受他的审视、窥探、猜疑,只因她心似明镜,不需要掩饰。
她待师无涯只是一位旧相识。
师无涯怔忡半晌,欲开口说些什么,可清秋利索转身,身影没入黑寂的夜幕,直到再瞧不见一点影子。
待她走远,师无涯才动身回院,他在杭州原先住在通判廨舍,师远不曾另置宅院,萧稜身弱,经不起折腾,他们一家就挤在廨舍。
不过师远在临终前,留有一笔资产,其中倒有杭州的宅子,只是他还未去过,此次来杭州极为仓促,也未带上地契。
师无涯在杭州凭了一处宅子,那宅子恰好在清秋旁边,方才他故意放她离开,也有这一层原因。
——
付家旧宅里灯火未歇,隐约有仓促的脚步声,庭中青梅树枝桠横斜,树影摇晃。
云露已下定决心要报官,说什么也要保住姑娘,绿柳劝她冷静些,云露哭道:“绿柳姐姐倒是冷静,瞻前顾后,那姑娘如何办,姑娘实打实的被关在韦宅,你我被撵出来,谁知道姑娘如何了。”
元智懒懒问道:“云露姐姐,付娘子定不会出事的,今夜那人是谁啊?”
他虽只见那人一面,却觉得那人定会出手相助,元智总觉那人身上有什么东西颇为熟悉,可惜月色轻浅,他又走得快,他没能看清。
绿柳正宽慰着云露,她这两日托韦宅的女使婆子去打听,都未曾听说过什么表姑娘,绿柳心中也急,但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元智倚在青梅树下和瞳瞳玩,瞳瞳似嗅到什么,猛地从元智怀里飞出去,一溜烟跑至宅门前。
“喵~”
瞳瞳蹭着来人,乖顺地翻肚皮,伸出爪子勾她的手。
几人闻声纷纷望向她,云露鼻尖一酸,扬声喊道:“姑娘。”
绿柳抬眼,见清秋踏月而归,环抱瞳瞳。
元智忙起身追到清秋身边,狐疑道:“付娘子,今夜有个人躲在那棵青梅树后,云露姐姐求着那人去救你,那人是谁?”
“你想知道?”清秋逗着瞳瞳,一边问元智。
元智所说的那人应当是师无涯,师无涯所说的受人所托,是受的云露之托?可话说回来,师无涯躲在青梅树后做什么。
应当不止昨日,那天夜里,她听到的怪声,恐怕就是衣裳和树干摩挲的声音。
如此想来,她回杭州的第一夜,师无涯就在了?
难道师无涯也在杭州的客船上?
清秋恍然失神,瞳瞳在她怀里喵了好几声,清秋才回过神来。
“我想,那人与付娘子是何关系?”元智好奇问道。
清秋将瞳瞳递给他,轻笑道:“是我旧时好友,在付家借住过一段时日。”
元智眸子一转,似悟道什么,问道:“是话本子里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对吗?”
闻言,云露给元智一个爆栗,哼道:“乱说话,你一边玩去。”
绿柳见清秋回来,眼底泪花溢出,上前问安。
清秋往院里去,云露绿柳跟在清秋身后,云露抽抽嗒嗒地低声哭,绿柳宽慰她,清秋于心不忍,不由得转身对她道。
“哭什么,你家姑娘就这么不争气?如今天塌下来我能顶着,云露,你快别哭了。”清秋轻拍她的手。
云露胆小,比她还像个小姑娘,时时需要有人哄着,偏生她又不肯露怯。
“姑娘,不是因为这个。”云露抽噎不止。
清秋疑道:“那是因为什么?”
绿柳拧眉盯着云露,已猜到七八分。
云露抹干泪,待到平复后,才一字一句地说:“姑娘,今儿我在院子里看到了师郎君,我求他去救姑娘,他说姑娘和他无甚干系,说罢就飞走了,我替姑娘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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