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二人无言,静了好半晌。
弯月勾出枝影,乌云遮月,眼瞧着时辰不早,清秋起身告辞,师无涯紧握着茶杯,眸光凝在平静的茶水中。
只刚踏出一步,师无涯倏然出声,眼中倒映她单薄纤弱的背影。
“付二姑娘,你变了。”
清秋骤然抬眸,弯唇轻笑,并不回头,“师将军,人人都会变,这不足为奇。”
疾风乍起,吹荡乌云,月华如流水倾照。
清秋环抱着瞳瞳离开,待她走后,师无涯才愕然回神,有关清秋追着他的画面一幕幕显现。
他与清秋相识十四年,从前朝夕相处十二年。
中间只余两年,这两年却叫她改头换面,变成了另一个人。
——
翌日清晨,几人前往龙山渡,此渡口离西湖最近,客货兼用,与对岸的渔山渡遥相对。
来往杭州货船做生意的人多,此刻天色刚明,已聚了不少镖师商人,许是因江上水寇出没,商户所雇镖师比来时多了一成。
行程仓促,绿柳昨日只就近寻了家小镖行,此刻三人随行在清秋身边。
渡头来往船只颇多,船上客人鱼龙混杂,清秋在渡口边等绿柳去认船,元智提着猫笼跟在清秋身后。
不多时,绿柳便招手唤云露,云露打眼瞧见,忙带着清秋一道去往客船。
临上船前,清秋戴着幂篱,问那拉帆的梢工:“此船可有公凭?可是去往汴京?”按市舶司的规矩,无论是海外贸易还是内河航行,船只都需要获得此凭证。
“公凭?”梢工疑了片刻,憨厚一笑,“有的有的,只是不在我手里,小娘子要看得去问纲首,我们不懂这些。”
清秋颔首道谢,上船后,清秋发觉此船和来时客船有些许不同,论理乘船之人多是商人或平头百姓,可这艘船上却多是壮汉刀客。
云露绿柳往船室去,清秋环顾四周,幂篱遮着她的脸,不至于让人觉察到她的目光。
清秋心头不安,狐疑道:“元智,你觉着这船可有奇怪的地方?”
元智自上船也觉奇怪,但却不甚在意,反倒佯装正经道:“付娘子,此船有煞气。”
不多时,船帆扬起,渐渐离开渡口,清秋站在船艏眺望渡口来往行人,她昨夜和师无涯告辞,原以为他会来送行,却不想是就此分别了。
这艘船才行驶,远处渡口便有一艘所差无几的客船停靠渡口,清秋远远望了一眼,瞧不太清。
“你带着瞳瞳去歇歇,我在这儿吹吹风。”
清秋转身靠到船舷边,元智学着云露的语气叮嘱几句,便进了船舱。
此次回杭州,清秋看清韦家的真面目,顿觉母亲艰难,可这桩事又该如何向韦氏提及,当真要将母亲与韦家斩断吗。
清秋远眺江上波澜,一时无措。
江上秋风渐起,清秋穿得单薄,只一阵风便吹得瑟缩,不过多时,清秋正欲回船室,却见船舱里又出来几个五大三粗地汉子。
其中领头的壮汉,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延至太阳穴,眼神凶戾,他眼中精光一扫,盯上着青衣的女子。
虽有幂篱作掩,清秋仍觉可怖,后背生寒。
清秋强压下心头惊惧,镇定自若地往船舱去,刀疤壮汉回头看她一眼,清秋仍不疾不徐地走着,不敢露怯。
“那是谁?船上哪儿的女子?”刀疤脸目光如剑,扫过身后的几个壮汉。
语毕,无人应答,恰此时,船帆上绳索滑下一人,正是方才清秋所问公凭之人,他方脸阔耳,眉骨极深,眼珠黝黑十分狡黠。
见他下来,刀疤脸眉头稍松,却仍斥道:“今天劫船你不知道?还带个姑娘上来,出了事怎么办?”
“二哥,只一个姑娘家家能掀起什么浪来,我不是瞧着大哥多年来孤寡一人,带个标志的小娘子回去给大哥做媳妇,这不是两全其美吗?”他道。
人已上船,多说无益,刀疤脸冷哼一声,朝船艏走去,他紧随其后。
“三弟,你上去看着后面的船,待到入夜就放下船帆,这次有大货。”刀疤脸把玩着腰间长刀,厉声道。
他所唤三弟本姓陈,家中行三,因而刀疤脸唤他三弟。刀疤脸本姓赵,如水寇后能力出众,被敬称为二哥。
陈三眸子一转,开怀笑道:“我知道的二哥,这回我打探清楚了,是韦掌柜的货要走龙山渡运往汴京,虽说瞒得紧,但她家的婆娘是个不把门的。”
陈三混迹杭州各大商铺,韦家本是瞒得严严实实,可刘氏不知发了什么火,在铺子里破口大骂,直说“什么官家小姐不得了”、“我家金山银山”、云云。
字里行间都透出了一批货,他本就耳聪目明,只消她几句话便推断出来。
赵二微眯着眼,沉声道:“这批货不假,但我听到风声说朝廷派下了人来,你晓不晓得那人什么来历,打探出来了吗?”
他们在江上作恶许久,但却不常犯事,只挑大货下手,官府想抓也无法时时盯着,只得守株待兔。
说是要来捉他们,他们也早有对策,且他们这一行人水性极好,要想拿住他们只得看谁命硬。
“我在打听了,并没有派什么人来,那杭州知府没有动静,兄弟们都在观望着,没瞧见有什么人来,渡口也派人看着,没什么官儿来。”陈三看着五大三粗,实则做事滴水不漏。
赵二点头,正色道:“看紧些,那女子带了镖师,先把镖师药了扔到江里喂鱼,别打草惊蛇。”
陈三会意,带着两个弟兄前去船室。
——
清秋独自坐在船室窗边,江上风冷,吹得她心头慌乱不安,适才她见着的刀疤脸的眼神,并非善类。
清秋胸闷心悸,绞紧手中绣帕,倘若真是遇上了贼寇,不......
这不是遇上了贼寇,而是上了贼船。
清秋恍然抬眸,眼睫不停颤动,手心浸出涔涔冷汗。
细细想来,这一整艘船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各个眉眼狠厉,纵使再多的镖师,也不至于一个女子都没有。
可如今就是知道这是贼船,又有什么办法。
茫茫江浪,前无去路,后无退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思及此,清秋心下大骇,胸膛闷得剧烈起伏。
暮光渐起,江面霞光浮金,恰此时船室移门轻响。
清秋堪堪回过神,抬手掩着胸口,压下所有惊惧,镇定开口,“谁?”
“小娘子,方才你不是要公凭?”那人语气轻快,似有调侃之意,清秋听出他的声音,是方才上船时的梢工。
她如今没有退路,饶是知道,也得装作不知道。
第37章 “付清秋,你是不是疯了。”……
清秋理好衣裳, 缓缓起身,淡声道:“不妨事的,既已上了船, 定然是相信船家的。”
话落, 陈三不肯离去, 定要见到他人才罢休,他笑道:“小娘子还是看一看,也好好放心不是?”
清秋心知是躲不过了, 只垂手去拿身边幂篱,推开移门, 眼见陈三身后带着人, 清秋不自觉地一颤,陈三瞧出她有几分害怕。
“小娘子莫怕,这都是船夫, 随我们一道的。”陈三满面堆笑,对她十分殷切。
陈三将公凭递给她, 清秋顺势要去接,刚触到公凭一角,陈三的手竟握上她的手, 那只粗糙布满老茧的手, 摩挲着她白皙细嫩的手。
清秋胃里翻江倒海,忍着恶心和泪水,任他揩油。
不多时, 陈三狡黠一笑,松了手,清秋迅速抽手拿过公凭,她哪里见过市舶司的公凭, 饶是是假的,又能说些什么?
清秋故意将公凭拿倒,看了看,嫌道:“这上头写的什么司?我怎么没见过,怕不是蒙我?”
陈三见她捣鼓半天也未看出什么名堂,道:“小娘子不识字?这是市舶司,官府发的公凭,你瞧上头的落款。”
陈三色迷迷地盯着她,正要上前去给她指,清秋忙转过身,对着窗仔细看了看,道:“我以为是什么呢,有就行了。”
清秋随手往后一扔,一纸公凭打到他脸上,陈三痴愣愣地接着,直勾勾地凝视她,眼前人虽戴着幂篱,可身段轻盈,杨柳细腰,迎着窗的薄薄目光,隐约可见她面部轮廓。
只这背影就让他垂涎,陈三只恨还未到时候,等到今夜一过,抢了韦家的货,人才两全。
思及此,陈三回过神来,道:“小娘子今夜恐怕不安稳,留两个人给娘子使唤可好?”
自然不好,这不明摆着监视她?
清秋思忖片刻后道:“不好,我自己带了人,不需要别的人来,我饿了,叫我的女使给我送饭来。”
这艘贼船,只她们一行人,云露绿柳现如今还不知是何情况。
陈三听她语气坚决,心生恼意,却又不得不将就她,这船都是他的,难不成还怕她跑了,笑话。
“小娘子说得有道理,我去寻一下那两个娘子。”陈三抬手示意身后两人退下,不过多时,陈三也退了出去。
待他一走,清秋急喘口气,腿下一软,跌坐在窗边。
这同她在韦家的境地不同,韦家心思再歹毒也不会要了她的命,可此刻她面对的杀人越货的贼寇,只一个不小心都有可能在江上丧命。
这样命悬一线的时刻,已过了很久。
这回谁又会来救她?
清秋意识崩溃,心头又闷又痛,她不想哭,却抑制不住恐惧的情绪,没有办法,没有一点办法可以逃出生天。
不止她没有办法,随她同行的元智、云露、绿柳都要陪她丧命。还是怪她,怪她非要急着回汴京,明明可以再等一段时日,却还是因为师无涯想要逃离。
清秋泪如雨下,心脏被一只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揉搓挤压,每喘一次气,都会伴随刺骨的疼痛,夹杂着诸多绝望、恐惧、后悔。
她怪自己不该着急离开杭州,再往前追溯,清秋怪自己要回杭州。
情绪撕拉摩擦着最后一点理智,良久之后,清秋急喘一口气,吸进阵阵凉风,凉风灌喉扯会一点零星意识。
纵使恐惧凌驾于她的理智之上,她也不能在此刻彻底崩盘。
人只要活着,还有一口气,总会有办法的。清秋坐至窗边,深深吐出口气,不疾不徐地理好鬓发,拭干眼角余泪。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陈三领着云露等人进船室,陈三环顾四周道:“这船室不大,小娘子可要换一间更大的。”
船室四壁空荡,左侧临窗,其余皆是简陋的床铺被褥,与她来时的船室相差甚远,但来时是由韦氏操办,自不会差,如今上了贼船那儿还管那么多。
清秋摇头道:“不了,我们几人住一起正好,况我们姊妹几人本是去汴京寻亲的,住得远了反倒不自在。”
云露绿柳听清秋如此说,二人心觉怪异,心中隐隐不安,元智提着猫笼已坐至清秋对面,似对这些并无察觉,反倒格外悠闲。
陈三仍不走,目光灼灼地盯着清秋,正欲开口,身后壮汉上前一步,在陈三耳边低语,不多时,陈三便和那人一道离开。
清秋缓过劲来,与三人说明缘由,绿柳吓得唇色惨白,云露急得眼角挂泪,唯元智不慌不忙毫无异色。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付娘子你可有法子了。”元智问道。
清秋苦笑摇头,当真是前后无路,没有法子。
——
此夜月黑风高,杭州知府官署内灯烛映天。
“副都指挥使来得太急了些,都未能为你接风洗尘。”钱林并杭州通判刘安拱手作揖,二人颤颤巍巍地站在他身边。
近来钱塘江不太平,钱林本欲循循引诱,哪曾想上头派的人这么快就到了杭州,还换下先前的指挥使,眼前的这个披银甲的,就是新任的副都指挥使。
钱林诚惶诚恐,时不时瞅一眼他,这人看似随和,可眉眼却含着狠厉之气,也不知是从哪儿调来的。
“钱知府,机不可失,我受马步军都指挥使之命来调动厢军剿水寇,钱知府和刘通判可要随我一道?”他侧目看向二人。
刘安踌躇许久,复又利索道:“自然。”
见他答了,银甲青年又扫一眼钱林,他迟疑片刻后,也应和一句。
——
戌时三刻,天已沉,江上倒映明月繁星,船只已行至江心,但此刻船已停下,江水清凌凌地荡起涟漪。
船室一片死寂,只有瞳瞳时不时出声。
虽是死局,却也不能坐以待毙。清秋静下心来理清思绪,倘使这艘船是贼船,必然要劫船,从一艘船到另一艘船,其中必定有小舟。
只是他们打家劫舍,又怎么可能会让她逮到机会,况且她们一行人手无缚鸡之力。
有船才能逃生,只是如何才能让上船。清秋想不出别的主意,饶是有这样一个缺口,却也难以实现。
云露绿柳各自垂首不语,只觉是生死到头了。
几人各自伤怀,恰此时有人叩门,低声道:“小娘子,待会船上恐有些颠簸,还请不要出来。”
陈三此时说这些,想必是要劫船了。
思及此,清秋起身悄声对室内三人道:“我去船艏探探情况,此船是贼船,劫船时应当是倾巢而出,待我出去后,你们瞅准时机,若有空舟便乘舟离开,若没有便躲在船舱里,料他们一时也顾不上你们。”
“姑娘。”绿柳含泪欲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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