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无涯,你不要食言, 你与清秋的十二年,到底是如何过来的。”王恒跌坐在椅上, 强撑着身子, 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师无涯只喝了一碗酒,此刻正惆怅地盯着他,王恒的目光混沌有力, 而师无涯却清明低落。
师无涯从未想过王恒能喝下十二碗酒,他也从没想过把他和清秋的十二年告诉给外人, 可王恒坚持喝下十二碗酒。
“我不想告诉你。”师无涯直言不讳,声音凉薄不羁。
闻言,王恒登时拍案起身, 指着师无涯, 气道:“你骗我,师无涯枉你是个将军,竟如此不守诺言, 非君子行径。”
师无涯不疾不徐地起身,轻拍袖口,掸开衣裳灰尘,“我没想骗你, 你喝了十二碗酒本该告诉你的,可是十二年的一晚上说不完。”
“你喝了十二碗酒,我赔你两坛,我只回答你想知道的事。”
师无涯举坛往喉咙里灌,王恒讶然,武将在军中饮酒是常事,可一坛一坛地灌他却是头一次见,师无涯一刻不歇,将两坛酒饮尽。
酒劲上来,王恒忽觉脑海混沌,白花花的一片,轻纱幕帘在不断地摇晃旋转,窗外的半弯明月也落进水里。
师无涯放慢饮酒的速度,余光瞥向王恒,见他双眸弥散,便知是酒劲上来了。
待到两坛饮尽,师无涯眼神仍旧清明,他坐至王恒身边,嫌弃地推了推。
“你喝多了,就当你不想问了。”师无涯狡黠一笑,双手扶起他,问道:“你与清秋是如何相识的,她为何要与你定亲?你当真喜欢你?你为何要娶她?”
王恒只觉天旋地转,有人在他的耳边低语呢喃,问他为什么喜欢清秋,问他清秋为何要与他定亲......
好多的问题交织在他的脑海中,像是打翻规整的香料,香气缠绕,他分不清是何种味道占了上风,亦不知道先回答那一个问题。
师无涯一个劲地追问,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王恒手中乏力,全靠师无涯撑着,他迷蒙地看着师无涯,朦胧之间他好像看见清秋在对他笑,问他为何喜欢她。
王恒回味着这个问题,唇瓣轻弯,双眸盛满柔情,他轻笑道:“我对你一见钟情,付家的谢师宴我初见你,春日胜景无数,繁花不尽,你站在春色当中胜春色三分。”
他对清秋的感情就是如此清晰明了,世上最难说通的情字,仿佛在那一眼里,他就看到了情字的百般注解。
师无涯听他语调松快,尽是温柔之意,他不知不觉地捏紧了王恒的肩膀,恨不能掐断他的肩颈,剜出他的骨血。
饶是如此想,他却不能这样做,师无涯稍稍松了力度。
“那她呢,她喜欢你吗?你们怎么认识的?”师无涯深吐口气,目光阴狠,像是在面对战场上的贼首。
王恒顿了顿,似是陷入沉思,不过片刻,王恒眸中笑意尽敛,转而蒙上一层雾霭。
“清秋,你并没有那么喜欢我对不对。”王恒倏然抬手,抓着师无涯的双肩,笑得格外苦涩。
师无涯不言语,他等着王恒再说些别的话出来。
他还未等到王恒的下半句,师无涯便见他眼泪扑簌,竟显失意。
见王恒怅然,师无涯心头陡然畅快,只仍由他哭诉,“清秋,你对我究竟有几分的真心?为何要在定亲前回杭州,为什么——”
他的后半句话还未落地,雅间忽地敞开,恰此时,秋风钻入雅间,搅散浓重的酒气。
师无涯猝然抬眸,望向屏风后缓缓而来的身影,她如落叶般轻薄,瘦得令人心疼,那熟悉的身影逐渐靠近。
清秋撩开幕帘,酒气裹着凉风窜进鼻腔,王恒按着师无涯的肩,师无涯则坐在一旁冷脸看她。
“师无涯,你和常也有话说也不必叫他和这么多的酒,常也酒量不佳,你伤着他了如何办?”清秋气得柳眉倒竖,目光瞪向师无涯。
师无涯怔在原地,正欲开口解释,却听王恒倏然出声,“清秋,我想与你成婚,做世上一对壁人,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清秋微怔,他从不曾听王恒说如此肉麻的话,在她眼中,王恒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观墨,带郎君回宅子,让云露去煮醒酒汤。”清秋忙吩咐道。
观墨见自家公子醉得不省人事,一时惊诧,忙听清秋的话,扶起王恒回宅中。
待观墨走后,清秋眸光一凛,冷然望向师无涯,“常也有什么话是需要喝醉了说,师无涯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师无涯眼尾泛红,面上薄薄一层红晕,他眸光清亮,可又带了醉意,显得格外朦胧,与西湖水中的那轮弯月一样。
清秋道:“常也是我的未婚夫,请师将军离他远些,从前的那些事,常也若要过问,我自会告诉他,师将军想说的,会说的,我都知道。”
语罢,清秋看向窗外的明月,轻叹一声,“日后我盼着师将军得遇良人,切莫再记着姐姐,又或是将我看作姐姐,天色已晚,我先回了。”
师无涯眸光轻颤,沉声道:“不是这样的,很多事都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的呢?”清秋问道。
师无涯正欲开口,清秋却将他的话打散,“是怎样又重要吗?过去的事已成长江东水,再回不来,解释也不过是告诉我那长江水流经何处,毫无意义,没有意义的话师将军就别说了吧。”
清秋不欲再听师无涯说话,转身离开,师无涯胸口生疼,那抹背影离她越来越远,好似再也不会回来。
他从前怎么就没想过要将她留在身边呢。师无涯垂下眼睫,盯着地上的酒坛,王恒的话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从王恒所说,能叫师无涯确认一件事,清秋没有那么喜欢他,又或是清秋是因韦氏才想嫁给他。
种种猜测徘徊在他的脑海中,没人能告诉他,这一切都只是猜测。师无涯坐在桌前将余下的酒尽数饮下。
——
清秋一路赶回付宅,云露尚未煮好醒酒汤,云露见清秋来,忙道:“姑娘,王郎君回来得太过突然,我一听见观墨说便煮了。”
“我知道,我来吧。”清秋淡声说着,随后独自一人守在灶房。
观墨已将王恒身上染了酒渍的衣裳褪下,换了身雪白长袍。清秋煮好醒酒汤,观墨恰好出门要去催云露,见清秋来,观墨要接过她的手中的醒酒汤。
清秋抿唇,微笑道:“这儿有我,我来照顾他,你去歇着吧。”
观墨颔首应下,他得了闲便回了房。
明月高照,房内燃着安神香,再闻不到一丝酒气,清秋放凉醒酒汤,她坐在桌前怔怔地盯着王恒。
她与王恒相识已有两年,不论是在汴京还是在青山寺,王恒端方有礼,是人人夸赞的世家公子,从未有过任何狂傲之举。
而在飞云楼里,她好像看见了另一个王恒,那个他不是世家公子,只是一个借酒消愁的常人。
王恒喜欢她,清秋早已知晓,可却从未有过那样坦诚的言语。
不知为何,清秋忆起那日在茶楼,王恒俯身想要亲她。
清秋思绪游荡之际,王恒却嘶的一声,眉头紧蹙,清秋手背试了瓷碗的温度,醒酒汤凉了下来,清秋坐至床边,先将他扶起来。
他身上仍有些许酒气,但已经淡了许多,清秋垫好锦枕,坐在床边搅开醒酒汤。
“常也,醒酒汤喝一些,否则要头疼的,明日就要回汴京了,你喝这么多作甚?”清秋一勺一勺地喂他。
王恒抿下醒酒汤,思绪逐渐回笼,纤长地眼睫轻轻颤动,抬眸看着眼前心上人,他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
“清秋?”王恒声音轻柔,像是得到世上珍宝小心翼翼地开口,他抬手尝试触摸,指尖触碰到清秋的脸颊。
清秋微怔,冰凉的指尖戳着她的腮,王恒似有怀疑,复又用力戳了戳。
“是真的耶。”王恒自顾自地欢喜,“清秋你喜欢我吗?你从来没说过喜欢我,你说你愿意嫁给我,那你喜欢我吗?”
王恒抛出数个问题,清秋仍愣愣地看着他,好半晌才开口,柔声道:“常也,你醉了。”
“醉了吗?可是清秋你就在我的眼前,我应当没醉。”王恒的目光落在她端着瓷碗的手上,“我没醉,清秋。”
“常也,那你告诉我,师无涯和你说了什么?你为何要喝这么多酒?”清秋半信半疑,王恒的话时而清醒,时而含糊,她不确定王恒是否清醒。
王恒颤颤抬眸,目光温柔缱绻,像是一池春水,他唇瓣轻抿,认真地注视着清秋的眼睛。
四目相对,清秋直视他的双眸。
房内烛火翩然,门未关,风吹进房内,沁得人后背一凉。
王恒倾身靠近她,这回他没有抬手,只是一点点地接近,鼻尖嗅到的合香越来越近,轻浅的梅子香,青涩的酸意。
他的视线逐渐落在清秋的唇上,须臾,王恒将要抵到她的唇,清秋眸光微颤,轻轻偏过头,而王恒的吻并未落下。
清秋放下手中瓷碗,安抚着王恒,他最终只是靠在清秋的肩上,犹豫半晌,清秋轻抚他的背,不着一言。
不知是不是错觉,清秋觉得左肩有温热的湿意,只一瞬便消失了。
烛火飘摇,温和澄黄的烛光映着王恒侧脸,一滴莹润的眼泪悄然落下。
第44章 她想掐死他
翌日清晨, 几人前往龙山渡,在十月中旬回到汴京,满山红枫依旧如烈火。
付高越一回汴京便先去见了韦氏, 随后又被付远衡数落一顿, 后又被付彰训话。夜间付高越总算松了口气, 清秋来寻吕氏,吕氏身子愈发圆润,已比先前好了许多。
清秋去时吕氏正在灯下哄着团圆, 吕氏见清秋来,温柔一笑, “清秋, 你回来了,看看团圆,比先前圆润了。”
清秋凑近瞧了瞧, 伸手捏捏他的脸,轻笑道:“可爱, 有福气的小子。”言罢,团圆伸出白胖的小手,一只手才刚刚握住清秋的小指。
“团圆才见你几面, 就巴巴的望着你。”吕氏打趣道, 轻轻哄着,不多时奶妈来抱孩子,留两人在房内说话。
吕氏身着杏黄长褙子, 眉间多有慈爱,柔和温婉,连清秋都忍不住想依偎在她怀中。
先下房内只余她们二人,清秋垂首静坐, 想与吕氏说些知心话,可又不知那些话从何处说起,是该从碰见师无涯说起,还是从王恒醉酒一事说起。
他们二人都怪得很,变得不像他们。
“前些日子你不在,王国公又送了好多东西来,母亲都替你收下了。”吕氏转头看她,“你心里是如何想的?我听你哥哥说,王恒也去了杭州,他待你实在用心,你呢清秋,可想好了,过阵子就要写庚帖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还有诸多事宜尚未完成。但王恒和清秋两人知根知底,中间许多流程走下来倒也快。
清秋回过神来,道:“嫂嫂,我早就想好了,我愿意嫁给常也。”
吕氏见她语气坚定,便道:“只你欢喜便好,别的我便不说了,你都晓得的,母亲这些日子总想着你,你一离开啊,母亲便也是像离了魂。”
清秋颔首,垂眸道:“我是想日日陪在母亲身边的。”
吕氏听罢,笑她像个孩子离不开父母。
——
次日一早,清秋去寻韦氏,韦氏将王夫人的话转述给清秋。
在清秋去杭州的那段时间,王夫人常来付宅走动,韦氏大抵晓得王夫人的意思,恐清秋有变,韦氏并未一口应下。
清秋听罢,便笑道:“母亲不是一直想我嫁得高门吗?怎么当真有这样的好事母亲却不情愿了呢?”
韦氏知她是个什么性子,直叹道:“你话说的好听,我当真应了,来日你后悔了如何办?你父亲和你哥哥也不曾松口,只等着问你的意思。”
清秋黯然垂眸,复又悄然抬眸看韦氏,韦氏常年操持后宅,两鬓冒出银发,不如前两年鲜亮,与她在杭州的姨母相比,清秋心疼韦氏。
忆起韦南絮的一番话,清秋心头闷涩,韦氏见她噤声不语,忧道:“这是怎么了?当真不情愿?”
清秋摇头,柔声道:“我是愿意嫁给常也的,母亲不必担心,这件事我不会反悔,我早已答应常也。”
听她如此坚决的语气,韦氏含笑点头,心道她这个女儿总算长大了。
44/71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