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恒颔首,一路相送,临至宅门前,清秋目送王恒离去,明月清风落在王恒月白窄袖长袍上,诗文中所述的‘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大抵就是如此了。
西大街巷尾,寥寥秋风,夹杂着丝丝凉气。
“常也。”
清秋出声唤住王恒,见他转身,忙道:“明日我们去青山寺中上香可好?”
她看不清自己对王恒的心,那究竟是何种感情,她心疼王恒等了她三年,却又在此刻无法安然接受他满心欢喜的爱意。
那究竟如何才能两全,谁又能给她这个准话,一时间清秋想不到别人,她想倘若空绝方丈祝他二人佳偶天成,那她便了却所有心结。
或许王恒说的是对的,将来也会日久生情,何必纠结一时的喜欢与不喜欢。
清秋正胡乱想着,王恒却毫不犹豫地应下,他望向清秋,道:“明日午时我来接你,顺道去看看元智。”
清秋看着王恒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这才回过身进宅。回宅过后,清秋先去寻了韦南风说话,不多时便又去大嫂吕汀英的房中闲坐片刻。
吕汀英轻柔地环抱团圆,见清秋从外头来,她一时竟没瞧见,直至人走近屋内才发觉。
“嫂嫂哄着小团圆呢。”清秋轻撩珠帘,只刚一进屋便觉热腾腾的。
见清秋来,吕汀英眉眼含笑,柔声道:“这会了,你来作甚?”
清秋坐在榻上环视房内陈设布置,添了暖炉,连带着先前的屏风也都撤了,将摇椅放置摇篮旁,那摇篮离床极近,只一伸手便可碰到。
“天渐凉了,我怕团圆冷着,早早的叫人把炉子放进来,时时烧着些,不贪多,只怕孩子受凉不好。”吕汀英隐隐含忧,见着团圆笑方才敛去愁绪。
清秋笑而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团圆,吕汀英见她心神不宁,黛眉似蹙非蹙,便让人将团圆送了出去。
待人走后,吕汀英坐至清秋身旁,在榻上小几斟茶,笑问:“出了何事,叫你郁郁不得志?”
出的事太多,清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捡了她觉得最要紧的,她将盛家一事道出,吕汀英听罢,连连蹙眉。
盛家在汴京本就难堪,出了这些事倒也不奇怪。
吕汀英眸光忽沉,望向门外,随后低声道:“清秋别趟浑水,里头的门道多着呢,你可晓得如今官家病重,二大王和太子殿下争得水深火热,指不定那一日你就将自己搭了进去。”
盛家背靠二大王杨岚,又曾是张氏门生,如今盛家后院由张丽娘做主,盛婼又本是何元稹的孙女,那何家又是一心向着太子杨岑。
盛婼会被逐出盛家,吕汀英并不意外,她父亲往日也为二大王做事,只不过她父亲年事已高,早已致仕,不再参与党争。
付远衡很少与吕汀英说朝堂上的事,可她往日耳濡目染早已洞悉,如今盛婼只不过是个幌子,人人都不敢要她,谁又敢怜悯她,也就只有她的舅舅念着亲情护着她。
护得住一时,又护不了一世。
吕汀英忽地想起今日尹惜临走前,命冬月给了她一封信,信上说尹惜要回杭州,回杭州前大抵会和离,洋洋洒洒地写了两页纸,一句不提贺清,只说她如何来去,又说杭州宅子里埋了好酒。
落款前的最后一句,尹惜祝她万事胜意,长命百岁。
她与尹惜少时相识,别的闺秀都不愿与尹惜说话,只她愿意听尹惜絮絮叨叨,尹惜和别人不一样,在他人眼中她或许是汴京最有才的女子,又或许是贤良淑德的侍郎夫人,但她不止如此。
尹惜是吕汀英见过最惊才绝艳的姑娘,她不似汴京贵女那般无趣。
吕汀英知她为何要回杭州,可贺清进士及第,少年得志,往后仕途无量,如此一来他又愿意随尹惜归隐一方吗。
房内寂静,好半晌清秋才先回过神,“嫂嫂,今日多有打扰,来日我再来看嫂嫂。”
吕汀英回过神来,忧道:“清秋,嫂嫂晓得你与盛家三姑娘交好,你可知如今你父亲,你哥哥都在为太子殿下做事,你若执意要去管盛家的事,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烛台灯火倏然起跃,火花飘摇,映得人影摇晃。
清秋垂眸敛眉,悄然轻叹,而后她轻声道:“嫂嫂,我不能这么自私,盛姐姐与我年少相识,是我为数不多的知交好友,她如今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理,倘若涉及到付家我自会收手,嫂嫂放心。”
语罢,清秋颔首离去,吕汀英知她心性,也不再劝。
——
明月高照,元丰楼内歌舞升平,雅间山水屏风后伶人水袖翩翩,白瓷香炉内漫出幽幽白烟,是时下最沁人的合香。
付高越蹙眉半晌,只坐了片刻便起身,只刚出雅间便遇上匆匆离开的师无涯,师无涯着绛紫长衫,玉冠挽发,敛去眉间杀意,无故添几分散漫之意。
“师无涯。”付高越抬手喊住他,绿柳刚拿着杏仁脯上楼便瞧见眼前这幕。
见是师无涯,绿柳眸光一暗,幽幽望向付高越,付高越看她似有嗔怪之意,便道:“你且回府去,我与师无涯有些话说。”
闻言,绿柳攥紧杏仁脯,冷脸离开。
师无涯回身倚在扶栏边,沉声问:“二哥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我有好事与你说,你听不听?”付高越上前揽过他的肩,勾唇笑道,“这事你听了保准拍案叫绝,你高兴我也高兴。”
师无涯狐疑地看他,似是不信有这样的事。
还不等他脱身,付高越便带着他进了雅间,师无涯见他有几分醉意,不好推辞。
“二哥想说什么?”师无涯临窗而立,垂眸看街头闹市,满城彩灯,一眼望不到头。
付高越自顾自的斟茶,觑他一眼,打趣道:“你总这样怪,这桩事告诉了你,往后你我还是好兄弟。”
师无涯不语,付高越沉吟半晌,笑道:“清秋已与王恒交换草贴,过两日便来下聘,想来这两日是要合八字了。”
“到底是放下你了,师无涯过来喝两杯,你从前不喜欢清秋,也是了了你的心愿。”语罢,付高越走到窗边,伸手递出一杯酒。
师无涯垂眸盯着那杯清酒,迟迟未接,他倏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他记得清秋对他说非他不嫁,对他说我们有一个家。
清秋一直有家,没有家的那个人始终是他。
“二哥,我不在汴京的那两年,清秋在做什么...”师无涯接过银盏,一饮而下,雅间里澄黄的灯火揉皱他眼眉,他再藏不住一丝情绪。
付高越见他如此作态,不由得忆起当年师无涯退婚之事,他退婚过后,清秋几度病重,那也是一个寒秋。
“你还有脸说此事,你可晓得清秋因你险些病亡,清岁彻夜看顾,我和母亲守在她榻前只盼着她能好起来。”付高越气道,“你当年是真狠心,她是你十几年的妹妹,你不喜欢她,也不该如此伤她的心,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付高越只将你视作杀我妹妹的仇人!”
语罢,付高越胸膛剧烈起伏,横眉瞪眼。
师无涯颤颤抬眸,漆黑的瞳眸似寂夜潭水落石,荡开一层层波澜。
“后来呢......”师无涯压低声音问。
付高越气急,恼道:“什么后来呢,后来自是好了,难不成要她死了你才欢喜?”
师无涯摇摇头,眼尾勾起红血丝,不知为何他鼻酸眼乏,转而背对着付高越,又道:“是我对不住她...”
听他如此说,付高越心头畅快,可一想到这一切又是因师无涯引起,不由得又闷着气。
“你自是对不住她,你向来如此,无人管的住你,大哥的话你不听,我的话更是耳旁风,只清岁的话你还听两句。师无涯,清岁成婚了,你可晓得?倘若当年你不退婚,你还能娶清岁,你悔不悔?”付高越眸光一沉,问道。
“我不悔。”师无涯眸光一凛,决然道。
付高越问他没娶到付清岁悔不悔,他从不为此事后悔,他悔的是当年之事太过决绝,近乎断绝清秋一切念想,仿佛掐灯熄烛,将一切都扼杀。
第47章 画地为囚
明月高照, 清亮的月光攀上窗檐,落在窗前,映出两道长影。
师无涯摩挲着手中银盏空杯, 他迟迟不肯转身, 只望向窗外的繁华市井, 付高越兀自坐下,气消了一半。
他幽幽叹气,平声静气地道:“方才的话我只说了一半, 你不是想知道清秋后来做了什么吗,我且告诉你, 也叫你和她再无可能。”
“两年前你离开付家, 清秋病重,恰逢深秋之际,国公夫人在青山寺设枫林宴邀京中贵女赏玩, 那时清秋的病不过刚好,她应邀出门, 那是她病后头一次出了宅门,这一出叫她两年不归家!她要入青山寺修行,此一去就是两年, 整整两载, 她身边只云露一人,不曾让家中去人,亦不肯收家中信笺, 她当真就如你一般狠心肠,哥哥姐姐父母亲娘,在她眼中俱是浮云。”忆起两年前的旧事,付高越只觉历历在目, 痛心疾首。
师无涯岿然不动,他驻足在窗前,好似一杆未见血的长缨枪,周身泛着冷冽的气息,无人知晓他如今是何神情。
付高越看他冷心冷情,恼道:“你如今仍这般,我只盼着你将来也这般,再别叫清秋生出旁的心思,师无涯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你可知清秋在青山寺那两年是如何过的?她从小就是那样爱热闹的性子,竟在深山老寺中修行两年。”
他替妹妹恨师无涯,恨师无涯铁石心肠,恨他对清秋无一丝怜惜,可到头来,付高越只觉自个儿太过激越。
清秋都不再怨恨他,而今他又扯出这些作甚。
师无涯仍不着一言,付高越见他如此,气得横眉甩袖,愤愤离去,临出门前,付高越瞧着桌上好菜,哼声道:“你付钱。”
待他走后,师无涯才觉心口闷着的那口气提了上来,原来他不在的那两年,清秋亦过得如此艰难,他早该想到的。
清秋那样的性子,变成如今这个模样,犹如剔骨重生。
原来这两年,他们二人各自画地为囚,他远赴渭州只为博得功名,而清秋山寺修行只为修身改性。
他曾觉得渭州的日子那样苦,可如今看来不过如此。前十八年,他恨付家平步青云,渐起高楼,而他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无父无母何以配得上清秋。
现今他有功名在身,却和清秋形同陌路。
师无涯剑眉紧蹙,指节分明的手旋紧银盏,他睫羽轻颤,感受到心脏钝痛,战场上的刀枪剑戟好似也不过如此。
他离开两年,清秋亦自囚两年,她对他无怨无恨,师无涯情愿她恨他,由爱故生恨,他如今不得不去接受清秋待他已无任何情意。
许多年前,师无涯曾幻想过有朝一日马踏御街,手持银枪,威风凛凛地去娶他心爱的姑娘,如今都是镜花水月,徒增伤悲。
这夜的秋风凄凄吹过,师无涯定定地站在原处,思绪早已飘远。
——
翌日清晨,清秋与王恒一道出城去往青山寺,清秋一路无话,她见王恒在马车中观书,心底倒生出几分安心。
马车宽大,绣幕香风,萦绕着轻浅的梅子香。
清秋恍惚记起两年前步行上山时的情形,那时有一辆宝马香车从她身旁驶过,清风撩开幕帘,在枫林里漫出合香,闻着清幽静心。
时至深秋,漫山红枫,从一处绵延至另一处,犹如红霞落定,几片凋零的红枫落在山路间。
“清秋,尝些百花糕。”王恒放下书卷,抬眸看向清秋。
清秋正观赏帘外青山,忽听他出声唤她,她还未放下幕帘,忙回过头,笑道:“常也,我不爱...”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见王恒抬手拈起一块白花花的糕点,糕点上点有秋桂,又裹了一层蜜。
王恒掩下眸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他悄然垂眸,正欲将糕点放下。
清秋不忍他如此伤心,凝眉道:“常也,我确实有些饿了。”
清秋接过他手中百花糕,心头涌起万千思绪,她无法忽视王恒那眼中的落寞之态,亦无法对她产生别的情意。
究竟是那一处出了错。
马车行至青山寺前,王恒先行一步,伸手扶她,清秋疑了片刻,缓缓搭上手,元智不知从哪儿听到的风声,竟一早就候在山门前。
“付娘子!”清秋还未瞧见人,就听元智出声喊道。
元智快步跑至清秋身边,又对二人施礼,元智刚直起身,元圣便走至他身后敲他一个爆栗,面上仍笑得慈悲。
“没礼数,跟着付娘子回了一次杭州,往日的礼数都忘了。”语罢,元圣向王恒施礼。
王恒眉眼清俊,轻笑道:“不妨事,今日是有喜事告知空绝大师,为你二人带了百花糕。”
闻言,观墨上前将食盒递给元智,元智面盘圆润,笑不见眼,朗声道:“多谢王郎君,是什么喜事?我能否先师父一步知道?”
王恒笑而不语,元圣见罢,忙揪着元智退至一旁,“师父在大雄宝殿内诵经,昨日夜里来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郎君,跪在佛前垂首不语,师父劝了两句,只见他一动不动,这会不知那郎君还在不在。”
清秋疑道:“那郎君可是做了亏心事?趁夜上山,叩首不起,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元智皱眉沉思,道:“我远远见那人似有些眼熟,却不想起是在哪儿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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