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方才还晴明的长空忽地暗沉几分,阴云渐起,笼住一寸天光,天色愈发阴沉。
元圣仰头望天,道:“郎君娘子请先进去,秋雨寒凉,寺中本就冷,别在山中冻寒了。”
清秋颔首,王恒见她答应便随着他二人进寺,元圣道:“师父一直为付娘子留着客堂,只想着付娘子会像贺夫人那般常来。”
山中寒气重,如今枫林簌簌作响,秋风卷起山门前零落的枫叶,随着薄薄秋风飘至山下。
几人往大雄宝殿去,行至月台时,元智忽地一拍脑袋,道:“我今日忘记添香油了,师兄我便不和你们一道去了。”
元圣一时无语,面上依旧平和,无奈道:“你先去,总这样不省心,我带付娘子和王郎君去见师父。”
元智只刚走,空绝便从大雄宝殿走出,因上了年岁,他目力不佳,并未认出月台前的一行人,元圣见此上前去唤空绝。
清秋同王恒快步上前,齐齐做了个合十礼,空绝白眉弯弯,笑问:“二位可是好事将近?”
清秋凝眉,疑道:“师父这都晓得?”
空绝道:“前两日贺夫人上山来提过一二,而今又见二位便知是何事,既是佳偶天成老衲在此恭贺二位。”
话落,元圣讶然地望向清秋和王恒。
“世上夫妻多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皆是前世今生的缘,落到缘字头上,又能修得正果的少之又少,王郎君与付娘子瞧着便是一方良缘。”空绝边走边道。
清秋和王恒从旁听着,王恒悄然侧目,见清秋心不在焉,原先那点欢愉的心思也消减下去。
空绝引他们二人到大雄宝殿,将供香递出,空绝问道:“付娘子可是要求些什么?”
青山寺的大雄宝殿历经多次修缮,皆由国公府所出,大殿之中佛祖高坐,低眉垂首,观众生叩首,殿内香火气浓重,烛台飘摇。
殿外疾风乍起,吹卷月台落叶,大殿内的情形让清秋忆起两年前的保神观,那时是师无涯在她身边,要用她的命还她姐姐的命。
风中夹杂着土腥气,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打湿月台,在大殿檐下挂起一方水帘。
王恒侧步挡在清秋身前,清秋眼睫低垂,余光瞥见他衣袍一角,空绝说他二人是良缘,清秋是信的。
可良缘在侧,清秋却心乱如麻。
她待王恒究竟是何种感情,尹惜临行前那一番话又究竟是何意思。
“清秋,冷吗。”王恒回身问她,清秋倏然抬眸,手中落下供香的火星子,火星烫在她的虎口处。
王恒长眉紧蹙,夺过她手中三柱香,轻抚她手上微不可见的伤口。
“疼吗,清秋你在想什么。”王恒关心则乱,急切地问她。
清秋鸦睫扑闪,抬眸看他,然后她的目光却落在他的身后的月台正中,有一墨袍青年高束马尾,红缨挽发,被雨丝沾湿,在秋风中显得凝重。
“不疼。”清秋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整颗心也如这场秋雨逐渐平歇。
无论她待王恒是何感情,到如今她应该做她的妻子,她前半生为师无涯所累,如今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又何必临到头生出些许悔意。
纵使不能情深,却也有几分尊重和体面,这不就是婚嫁要义吗。
“常也,我上完这炷香便去看看后山红枫如何?”清秋抿唇轻笑,道:“尹姐姐走了,后山里她还藏了书,想来是要留给我的,师父可否带我去。”
空绝眯眼笑道:“贺夫人正是如此想,我已取了书放在禅房,恰巧我与王郎君也有几句话说,不妨就让王郎君随我一道去取,也免付娘子来回奔波。”
王恒见她眉眼含笑,好似愁绪散尽,便不再问她。王恒怕她在山中受寒,应下空绝,待到清秋上完香他再回客堂去。
清秋目送他二人,手中紧握的三柱香如同烫手烙铁。
不多时,清秋上完香随元圣去客堂,清秋见元圣与她待得无趣,便让他回大殿。
潇潇秋雨,犹如银丝细竹,若是有茶便可添一分风雅,往日她在青山寺也常与王恒烹茶酿酒,她和王恒所酿的酒从来都是尹惜喝完了。
如今尹惜离开汴京,只剩她和王恒常来青山寺。
清秋坐在凉亭下,痴痴地望着万山红叶,濛濛细雨为远山笼上一层轻纱,空蒙深静。
昔年旧景似乎无甚差别,可与清秋而言,这是她不喜欢师无涯的第三年。
三年倒真叫她对师无涯再无旁的心思,纵使再见,她也能如常应对。
万籁俱寂,只余绵绵雨声。
清秋不知坐了多久,仍不见王恒归来,只刚起身,身后便有踏水声,清秋倏然回身,脱口而出。
“常也——”
见来人墨袍红缨,腰佩红符,身姿劲瘦,手执银灰罗伞,眉眼之间仍如当年那般散漫无调。
清秋冷下脸来,柳眉深蹙,疑道:“师无涯,你在这作甚。”
师无涯立于雨幕中,不着一言,目光似燎原烈火,驱散她周遭寒凌的秋雨,那样炙热的目光,唬得清秋往后退了一步。
清秋目力不佳,未曾瞧见师无涯眼底氤氲的水雾,那是她曾经最想要在师无涯眼中所看到的动容。
第48章 和好如初
今年的秋雨似要比往年的凉一些, 雨丝淅淅沥沥地打在罗伞上,伞沿垂下雨帘。
清秋见师无涯并未有动身上前的意思,便又兀自坐下。
良久, 师无涯才沉声开口, “我来寺中修行。”
他声如潭渊, 仿佛有着眼不见底的愁绪,可那与她有何干系,清秋听他提及修行, 想来师无涯是知道了些什么。
那些旧事清秋本不欲再说,岂料师无涯还是晓得了。
饶是他晓得了又如何, 不过是些往事, 放到如今又有什么意思。
清秋勾唇冷然一笑,复又柔声问:“师无涯,你修的是身还是心?师将军如今声名在外还需修行么, 未必心中对谁有愧?”
清秋从不指望师无涯对她心有愧疚,前十二年那样薄情的人, 怎会生出愧疚之心,如今她说这些不过是逞口舌之快。
师无涯究竟如何想,清秋不甚在意, 只这片刻他见师无涯在此处陡生不快, 当年苦楚尽数涌上心头。
曾几何时,她也在青山寺盼着他忽然出现,而后告诉她, 他这一辈子最喜欢的姑娘就是她。到底是年少无知,把情爱看得比生死重要。
清秋静静地看着他,师无涯眼睫低垂,掩住眼底泪意, 然而他不肯落泪,只微微仰首,苦笑道:“我从前做了些蠢事,如今回头看,只望神佛垂怜,能有所转圜。”
倘若当年他晓得会有这一遭,断不会如此狠绝,若他能乞得她的原谅,是否还能和好如初。
秋雨寒凉,清风携雨丝吹进小亭,惹得人身冷心寒。
清秋冷笑一声,不着一言,她的目光凄然平静,眼底怆然只一瞬便散去。
师无涯见她身着天青色芙蓉折枝罗褙子,素绢碧裙,是茫茫雨幕中唯一的一点碧色,恍惚间,清秋还是那个尚未及笄的豆蔻少女。
可他比谁都清楚,从杭州到汴京,清秋对他再无情谊,从前十二年的情早已在青山寺消磨殆尽。
师无涯压低伞柄,声音沉闷,穿透雨幕,问她:“你应了王家的亲事?”
清秋淡声道:“早就定下的事,何必再问。”
“你喜欢他什么?凭他的才学还是他家世好?”师无涯攥紧伞柄,目光灼灼,紧紧盯着她。
“你以为呢?师无涯世上不是只有你好,不凭什么——”清秋问心无愧,弯唇道,“当真要论,只一点,凭我喜欢他,凭他陪在我身边两年,一次又一次地疏解我,师无涯这与你又有何干系呢?”
话落,亭外骤雨忽起,雨如跳珠,溅起青砖水坑,荡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清秋倏然起身,虽有些冷风灌进袖口,沁得肌肤生寒,但清秋却不觉得冷,眼前师无涯的落拓之态,竟叫清秋心头陡然畅快。
往日师无涯何其高傲,见她动辄贬低,轻则讥嘲,如今也有求而不得的失意。
“师无涯,不奉陪了。”语罢,清秋正欲离去,只刚转身往客堂外去,却见王恒站在客堂拐角的廊下。
他一手握着竹纹青罗伞,手臂上还搭着披风,一手抱着半卷书。
“常也...”清秋眸光忽闪,见他怔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王恒眸光温和,渐渐回过神,他走至清秋身旁,放下书卷,轻柔地为她披上。
“师将军,不巧,又遇见了。”系好披风后,王恒才转身朝师无涯见礼。
清秋笑道:“师将军,时候不早了,我与常也先行离开。”
师无涯不曾动一步,千言万语凝在喉间,他试图向清秋解释当年的事,可见到王恒的那刻,他不愿让旁人知晓。
他和清秋的事,只他二人清楚便好,十二年,到如今已有十四年,师无涯不信清秋当真对他毫无情意。
那日过后,师无涯并未离开青山寺,反倒在此住下来,他同空绝说他想修行两年,空绝只当是一时兴起,随口一应。
元圣带师无涯去另一间客堂,师无涯却只要清秋曾住过的客堂,元圣为难道:“那是付娘子先前住过的,日后付娘子还会回来,师郎君不妨住在另一侧,并无差别。”
师无涯沉吟片刻,还未等他回答,便见一浑圆小沙弥,齐他肩高,比元圣稍矮些。
“你是!那天在杭州院里的人——!”元智惊呼出声,元圣皱眉拖着元智出门。
师无涯眸光一闪,似笑非笑地道:“慢着,我有些事想请教小师父。”
元圣道:“郎君想问何事?”
元智忆起杭州的事,总觉眼前人与清秋关系甚密,他本是个好奇的性子,如今见他来,更是满腹疑惑有待解开。
元智扯过元圣,悄声道:“此人与付娘子关系匪浅,在杭州时曾救过我们,师兄我有些话想问他,且让我与他单独说道说道。”
元圣听罢,犹豫半晌,还是纵着元智留下,他自个儿回了大殿诵经。
师无涯见元圣离开,便要上前去揪住元智,还不等师无涯伸手,元智率先开口:“师郎君?好生熟悉的人,我听云露姐姐说过几回。”
师无涯眸子一转,挑眉问:“那日在杭州的院里,我见过你,你与那付娘子可熟悉?”
话落,元智叉腰哼道:“可熟了,付娘子在寺中修行两年,我每日都会和付娘子在客堂论佛法经义,到了冬日我们便去后山捉小鸟...不过你是付娘子什么人?”
师无涯微怔,沉吟片刻,低声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此话一出,元智大为火光,急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否则怎么会半夜翻窗,如此行径实在太不齿了。”
师无涯瞧他那义愤填膺的模样,心觉有趣,方才元智所说清秋的事,想来在青山寺的两年,元智便在她身边,他不在的那两年,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小沙弥能告诉他了。
思及此,师无涯眸光忽沉,敛去眼底傲气,抬手拍着元智的一边肩,轻咳一声,道:“小师父,能否将付娘子这两年在寺中之事悉数相告?”
元智冷冷挑眉,暗道此人翻脸如翻书,才不要将付娘子的事告诉他,不过他瞧他如此好奇,不由得起了坏心,以报他方才高傲的姿态。
元智肩上受力,师无涯劲大,摁得他生疼,元智拍开他的手,眯眼笑道:“郎君想知道?哪得有别的东西和我还,哎哟,我这两日总饿得慌,吃什么都觉无味。”
闻言,师无涯只当元智馋了,忙不迭地下山,元智还未说话,就见一道黑影飞了出去,元智惊呼出声。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你知道我要吃啥吗?”元智皱眉嘟囔,也不知师无涯是否听见。
酉时三刻,元智见师无涯久久不归,用了斋饭后,便去山门等他,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见雨后新山中生出浓重的墨色。
师无涯两手提着食盒,步行上山,但他步履坚定,毫无虚浮之意,好似一点都不累。
落过雨的山路,泥泞难走,暮色四合,霞光映天,满山红枫与飞霞交相映衬。
元智站在山门前招手,扬声道:“郎君,我不出大鱼大肉,也不喝酒,我只吃飞云楼的百花糕。”
师无涯脚下一顿,转身没入红枫,一句话也不给元智留。
元智懒得在山门口等,深秋夜冷,站在山门前只有吹风的份,还未转身,元智脑袋上就落了一个爆栗。
元圣和空绝立在元智身后,元圣皱眉道:“你使唤人家郎君作甚?若是贵客如何办?”
空绝白眉轻挑,笑意浓重,“罢了,瞧那郎君非常人,元智还不快些回去,今日你因付娘子来,可是躲懒了。”
古朴沉重的声音仿佛深静幽井,元智对着声音有着天然的服从,见空绝松口忙不迭地跑回大雄宝殿。
元智诵完经已是戌时,此时明月高照,半山腰的冷风灌入袖口,只一出大殿就觉冷沁。
“小师父。”
48/71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50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