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智猝然抬眸,却见师无涯一袭墨袍,发丝飘扬,在月台前,明月下,替着油纸包的百花糕。
只这样远远看,倒真是像个世家公子,且是那话本里最爱讲的多情公子。
元智上前拽过他手上的百花糕,照旧是熟悉的味道,夜风一吹,元智瑟缩一抖,颤颤地拿出一块分给师无涯。
“吃些吧,要不是为了在山门前等你,我才不会被师父揪着出来诵经,我大人有大量,就分给你吃,从前付娘子好像也爱吃这个。”元智抬腿跨步,身上暖了些,又道:“付娘子初来青山寺时,就带了百花糕。”
师无涯拈着手中那块百花糕,清甜的香气,四四方方,从前清秋在付宅时好像也为他送过。
他记得那时清秋很爱吃甜食,各色糕点果子都要尝上一尝,可如今她好似不大爱吃这些东西了。
元智咽下最后一块百花糕,二人恰好回了客堂,元智径直坐在亭下,仰头望着师无涯。
“给我倒茶。”元智道。
师无涯微怔,含住手中百花糕,鬼使神差地倒茶。
元智咕嘟咕嘟地往下灌,不多时,他见师无涯仍在一旁,便叫他一道坐下,他同他讲清秋在青山寺的那两年。
长月如钩,秋风似水,万山枯叶红枫在寂寂深夜中簌簌作响。
师无涯抿下一口百花糕,余下半块掐在手中。
元智同他说,一夜是讲不完两年的事,他还要师无涯为他买一个月的百花糕,替他诵一个月的经书。
他每日只同师无涯讲一些,只一月便可讲完。
而今师无涯听了最初的那一点,元智说,清秋初来青山寺时,脚步虚浮,体质虚弱,元智只觉清秋年岁难永,好在寺中苦修叫她好了些。
“郎君,我看你在杭州与付娘子是有些旧缘,这才说给你听,付娘子人美心善,不过她来青山寺修行,倒是叫人意外。”元智感慨,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元智懒懒道:“今日就说到这儿吧,明日晨起诵经,往日付娘子也是如此,郎君若想知道往事,还需心诚。”
师无涯默不作声,元智也并未再说,只转身回房歇息。
良久,师无涯缓缓抬眼,将余下的半块百花糕塞进嘴里,糕点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口中清甜,咽入喉中后师无涯却觉那百花糕犹如烙铁。
香甜的百花糕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师无涯哽得眼尾泛红,元智的话萦绕在耳,两年前清秋如何修行,如何难挨,仿佛都历历在目,他未曾见过清秋真切的修行,却已能想到。
上月在杭州,付高越虽说清秋在寺中修行,却未曾提其中细节,想来那些事只有元智最为清楚。
元智所说种种,于他而言,恍若隔世,却又那样的真切痛苦。
第49章 吻如雨下(文案章)
十一月中旬, 由王夫人陈芸亲自登门,韦南风在正厅接待,清秋因伤寒未愈并未见客。
陈芸本系士族出身, 身份高贵, 又与王国公成婚, 虽说她性情悲春伤秋,但却是个好相与的,吕汀英坐在下首, 见韦南风神采飞扬,便知她是满意的。
陈芸眉目慈蔼, 柔声道:“前几日贺夫人离京南下, 闻说小贺大人也追了去,他们夫妻二人最是不让人放心,原先我本是要贺夫人来, 她一走,我想着再没合适的人, 便亲自来了。”
语罢,陈芸从袖中抽出笺纸,递到韦南风身侧, “清秋这孩子的八字与我家恒儿极为合适, 空绝大师再三校验,想来不会出错,往日我想要个姑娘, 而今要了你家的姑娘,付夫人可舍得?”
韦南风摊开笺纸,细细看过,轻笑道:“是清秋的福气, 子女辈的缘法,辛苦王夫人亲自走一趟,随意打发人来便是。”
陈芸笑而不语,捧起建窑兔毫盏,茶香浓郁,是龙团茶。
“怎么不见清秋?”陈芸眸光一转,似想到什么。
吕汀英起身,解释道:“今日妹妹身子不适,前些日子去青山寺受了寒,恐夫人过了病气,便没来,我正要回母亲,夫人问起我便一道回了。”
陈芸略微颔首,半眯着眼打量吕汀英,沉吟道:“你是秘书省少监之妻陈致的女儿?”
吕汀英垂首称是,陈芸见罢,抿唇笑道:“你母亲近来可好?我倒还记得你母亲,你生得漂亮,眉眼间承了她的温柔。”
陈致与陈芸本是远房表亲,曾在祭祖时见过几面,不过那时陈致不在汴京,他们一家久居江南,后因吕父升迁才至汴京。
吕汀英眸光微沉,轻声道:“母亲已故多年,托夫人记挂,家母定然欣喜。”
闻言,陈芸悄然别过眼,抬手微微拭泪,一旁随行的妈妈忙劝道:“夫人,那吕夫人不过几面之缘,劳你挂怀,人各有命怎又哭了。”
韦氏见此,朝吕汀英使眼色,吕汀英心下慌神,从前只闻陈芸悲春伤秋,却不曾想是到了这个地步。
“夫人莫哭,若我母亲瞧见定然也要伤怀,到那时,一个天上哭,一个地下哭,岂不泪尽伤心。”吕氏忧心道。
此话一出,陈芸果真止住了泪,泪眼濛濛地望向吕汀英。
“说得有理,带我去瞧瞧清秋那孩子,我不怕过了病气,我只怕那孩子心里闷,去见见她也是好的。”
陈芸用帕子擦干泪,正欲起身,韦南风恐她回府染病,婉转拦道:“到底是孩子,年轻些就是病了也不妨事,可夫人若是病了哪儿挨得住。”
语罢,陈芸身旁妈妈凝了韦南风一眼。
“是了,我这身子是不能见这些,可我一想那孩子病着我却不能瞧一眼,实在是没理,我日后也是她半个娘,为娘的不能见女儿...”陈芸泣声说着。
方才止住的泪又滚滚落下,韦南风心知是因她话说得不妥当,可到底是为了陈芸的身子。
吕汀英悄声朝韦南风道:“母亲,让王夫人远远的瞧一眼罢了。”
韦南风只得依了,吕汀英轻声道:“夫人多心了,清秋自是能谅解母亲的,夫人若要见,便随我来。”
吕汀英上前亲切地挽住王夫人的手臂,命李妈妈在前带路,韦南风时时与陈芸搭话,但却说得格外小心。
杏院花已败,青梅树尚且青绿。
吕汀英带陈芸入卧房,李妈妈先一步命云露放下帷帐,以免陈芸过了病气,吕汀英打帘入内,陈芸往里望去。
“清秋,瞧瞧谁来了?”吕汀英柔声道,扶着陈芸坐在榻上。
卧房烧着炭,并未关窗,一进房比别处暖和,房中陈设清简。
陈芸不动声色地打量四下,女儿家的闺房最是能显出人品的地方,她瞧清秋房中陈设布置简洁,确实是书香之流,应当是个沉静的姑娘。
汴京的名门闺秀大多如此,陈芸瞧不出别的,她对清秋倒无甚意见,只王恒喜欢便好,其余的就算不出挑也无妨。
“夫人亲自来见清秋,清秋却不能见夫人,还望夫人见谅。”清秋声音虚浮,透过雪白帷帐依稀可见几人身影。
陈芸听她话音有气无力,心疼道:“无妨,若是恒儿晓得了,也是要来看你的,他近来忙,一时疏忽也是有的,你们的亲事我早早的备好了。”
清秋斜倚着锦枕,沉默半晌,才道:“劳夫人费心。”
清秋没心思与陈芸周旋,前些日子的秋雨引得她旧疾复发,自两年前,每至秋日她便会头疼腿酸。
见清秋不再言语,陈芸寒暄几句便要回府,吕汀英与韦南风将她送至宅门前。
云露见人走后,忙撩开帷帐,挂到帐钩上。
“绿柳呢?”清秋抬眸看向云露。
云露蹙眉道:“绿柳姐姐近来都在二郎君身边,有时回杏院来,二郎君那边都敬着绿柳姐姐,自绿柳姐姐过去,那边院里好似都听她的。”
清秋眸光一凝,垂眸道:“明日让绿柳回杏院来,总在二哥哥身边像什么话,是我的女使还是二哥哥的女使。”
云露会意,本欲说付高越想讨绿柳去做女使,可现下清秋头昏脑胀,说完话便又要睡下。
“姑娘将药喝了再睡。”云露端来汤药,扶起清秋。
清秋支起身,闷下整碗药,云露忙拈一颗梅子糖喂给清秋,清秋眉头深蹙,口内泛苦。
“把梅子糖放到小几上,晚些时候我起来吃。”清秋蜷缩进被衾。
云露照清秋说的将一整包梅子糖放至榻上小几,见清秋睡下,匆匆退出房内。
这几日清秋不出房门,只在书案前看些书,练字。
十一月的最后一日,清秋已见好,喝过药后意识昏沉,兀自上塌睡去,云露见罢也回房去歇息。
清秋这一觉睡得很沉,韦南风和吕汀英知尚未好全,也不来打搅她,只等着她病好了再来看望。
时近戌时,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细密的雨丝刮在枝头檐下,添几许凉意。
清秋幽幽转醒,房内只一豆灯火,窗外雨声渐密,清秋在青山寺有听雨的习惯,如今回了付宅仍保留着,她起身披上大氅推开窗,虽未到入冬但她身弱,早早的就备好了衣物。
书案上还未看完的古籍一页页地被翻过,清秋支手扶额,幽暗的灯烛映照着她病美的眉眼,有些许憔悴,却又带几分坚毅。
她只堪堪翻了几页,窗外似有什么响动,屋内瞳瞳竟叫了起来。
清秋抬眸朝屋外望去,倒没瞧见人影,云露此刻应当已睡下,莫不是绿柳回来了?
思及此,清秋推门而出,秋雨裹着冷风灌进大氅,冷得人心头一颤,屋外明月清辉,眼前景象一览无余,并无什么人。
清秋转身回房,只刚一进屋,便觉有股寒气冷意裹紧了她,随后又有一股蛮力摁住她的手腕,清秋心慌意乱,正要出声,却见身后那人进屋关门一气呵成。
待到进屋后,清秋才凭借一豆灯火看清了来人,师无涯扣紧她的双手,将她抵在门后。
他身上带有细密的雨丝,又因雨丝生出寒气,双重凌冽的气息死死压在她头顶,外头细雨如针,秋风一吹就更寒凉。
清秋柳眉倒竖,仰头冷声道:“你发什么疯,堂堂一个将军翻进姑娘宅院,你这是要作甚?”
师无涯垂眸盯着她,一言不发,只看着清秋气得脸色发青。
看她如此生气,师无涯心头竟有些欢喜,可转念一想,那些欢喜太过浅薄,他倒不想要这些欢喜。
他为在青山寺套元智的话,告假一月,在寺中足足套了一个月,为元智鞍前马后,就差对元智俯首称臣。
元智并未食言,将清秋在青山寺的那两年所发生之事全数告诉他。
清秋初入青山寺时神魂失守,身子骨极差,在寺中调养半年,那时是王恒与尹惜守在她身边才渐渐好转,在那两年里王恒陪在她的身边形影不离。
所以清秋喜欢王恒,愿意嫁给王恒都是出自这一层。
师无涯从元智的话中得知许多往事,其实清秋还是和以往一样固执,在寺中诵经参禅时,清秋总是固执己见,她幼时那样骄纵的一个小姑娘,在寺里烧水做饭,潜心礼佛,那是他无法想象的。
他在雨停的那几日,去后山看了红枫,元智说那是清秋长待的地方,元智问她为何。
清秋笑答:“顺着汴河南下,便可回杭州。”
或许旁人不懂,可师无涯明白清秋为何在意杭州,只要她一日忘不了杭州,那她就并未真正放下他。
她的心里还有他,可是在心里的那个角落呢。
师无涯眸光轻颤,抬手想去抚摸清秋的脸,清秋横眉别开脸,斥道:“师无涯你眼里还有什么礼义廉耻!”
“不要嫁给王恒...”师无涯眼睫低垂,沉声道。
清秋本就气他,如今乍一听他的话,不由得恼怒,直道:“与你何干?我早与你说了千百遍,早定下的事,况——”
话未尽,吻先落。
师无涯俯身亲她,叩紧清秋的手腕,一手逼迫她仰起头来,他吻得急,仿佛风雨过境,夹杂着风霜雨雪。
清秋呜咽出声,满目怨怼,挣不开他的手,也转不过头。
吻如雨下,一点点地碾磨着她的唇舌。
清秋虽有些迷糊,却依着记忆里的布局,抄起一旁的烛台砸向师无涯,师无涯吃痛松开手,额间冒出红涔涔的血珠。
清秋得空喘息片刻,一双杏眸斥满怒意,“你疯了吗!师无涯你是疯子吗。”
雨夜深长,窗外风雨不歇,吹落一地枯枝败叶。
师无涯见她怒目横眉,心知清秋定然恼他,可他此刻太想将她揉进骨血,俯身在她耳畔低语。
清秋眸光凌冽,恨恨道:“师无涯我定亲了,要成婚了,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来捣乱,难不成我这一辈子就该围着你转?”
师无涯恍若未闻,只上前一步,将她圈进怀里,紧紧锢着她。
清秋只觉他行事卑鄙,毫不在意她的名节,她挣不开师无涯,索性懒得使力,只是他身上冷得很,惹得她身子颤栗。
他身上凌寒的气息萦绕在侧,清秋身子僵冷,思绪却勾起惊涛骇浪,从前已消解的往事再度涌上心头。
师无涯弃她,厌她,如今为何又要再度来惹她。
她在他眼中当真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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