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氏正欲放她回院子,待清秋要起身时,韦氏眸光一转,似想起些什么,踟蹰半晌,缓缓开口。
“你外祖母可还好?”
清秋身子一顿,眼睫低垂,温声笑道:“好,母亲不必忧心,外祖母和姨母都很好。”
杭州发生的那些事,清秋只得掩下。
闻言,韦氏眼中含笑,呢喃道:“母亲好便就好。”
清秋快步退出正房,只刚踏出房门,李妈妈便追了出来,清秋听见脚步声,回身看李妈妈,李妈妈拉过清秋的手,二人一道出了正房。
穿过月洞门后李妈妈才左顾右盼地问:“姑娘你方才的话是哄夫人的吧。”
清秋眸光一转,打量四下无人,颔首道:“妈妈知道些什么?”
李妈妈笑得为难,道出一些清秋不晓得的往事,清秋听罢已不足为奇。
韦老太太不喜韦南风,只将韦南絮当作宝贝,当初韦南絮想高攀杭州知府,谁知那知府调离杭州,韦南絮竟追着她到扬州,她先是以妾室的身份嫁给杭州知府,不到一年又被扶正。
只可惜那知府的命不好,在她当主母的一年后就去了。韦南絮不愿再操持破落的家,索性两手一甩就回了杭州娘家。
韦南絮回杭州时,韦南风已嫁付彰两年有余,那会正逢付彰升迁,不久后便要去汴京赴任。
韦南絮在付彰临行前,请他叙旧吃酒,那晚韦南风见他彻夜不归,本欲去寻他,李妈妈拦下了韦南风。
李妈妈说完往事便回了正房,清秋独自揣摩着这件事,那天晚上付彰彻夜不归,而韦南絮又说了些什么。
清秋不愿往坏处想,可又无法忽视李妈妈说的那番话。
——
师无涯回汴京已是十月底,杭州水寇一事顺利解决,杭州知府与水寇勾结,谋财害命,引得人心惶惶,官家大怒一场,后又下旨查抄钱家。
自杭州回汴京,师无涯一路升迁,现如今已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又因官家赏识,颇为器重。
这日休沐,师无涯出门拜访广威将军,二人府邸只一墙之隔,府门前小厮认得师无涯,径直放他进去。
前阵子,平乐公主又召见他,师无涯以公务繁忙婉拒,这桩事叫师无涯想起原先平乐说的那些话,这朝中的形势犹如深渊,稍有不慎便会被吞没。
师无涯虽不喜党争,可身在其中,又如何能独善其身,故而他想来将军府问一问广威将军。
女使见师无涯前来,忙上前引路,还没进正堂便见一赭色身影,那姑娘盛气凌人,草草看了一眼师无涯便觉张扬。
那姑娘也瞧见了师无涯,她停步站在远处,微眯着眼,望向师无涯。
不多时,她便认出来人是谁。
“你是付二的未婚夫。”盛婼大步上前,眉尾轻挑,从上至下地打量他。
师无涯还未认出她来,但他不喜盛婼所说的话,他如今已不是清秋的未婚夫。
思及此,师无涯眸光轻颤,冷道:“早不是了。”
盛婼双眉高挑,得意一笑:“是啊,你不是了,付二如今的未婚夫是汴京风光霁月的王郎君。王郎君与清秋相识虽不久,可却比你对清秋好上千倍万倍,也不知她从前是着了什么魔,非要缠着你不嫁。”
师无涯不欲和她争辩,只冷然盯着她,盛婼自不怕他凌厉阴狠的眼神,反倒将这视作师无涯的愤懑之态。
“婼婼,回盛宅去,总待在舅舅家像什么样?”何彬从盛婼背后走来,这无形的压迫感让盛婼的气势矮了半截。
师无涯见来人是何彬,忙垂首作揖,喊了一声将军。
盛婼回过身,笑吟吟地道:“舅舅,我不想回去,你如今回京不过才个把月,我也只在府上待了个把月,这就要撵我走了?”
何彬眸光忽沉,无奈道:“你如今年岁不小了,尚未定亲,本该待在家中有母亲把关婚事,你倒好成日不着家,你心头可有数?”
“我说了我不回去,那不是我的家。”盛婼胸口颤颤起伏,似是气得不轻,“舅舅不待见我,我自去街上流浪,我也不回盛家。”
“胡闹!”何彬怒目吼道。
话音甫落,盛婼眼眶登时盈泪,一双狐狸眼楚楚可怜,何彬拉下脸来,好声好气地哄她。
“婼婼,你父亲又添一子,你且回去瞧瞧弟弟。”何彬轻声道,“你不喜盛家,可你终归是入了盛家的族谱,他们不会为难你,可你如此不听话,谁又能为你将来做打算。”
纵使盛婼再不喜欢盛家,她也是盛家的人,如今唯一的盼头便是张小娘子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待她嫁出去,不再回盛家。
“舅舅,你同我说这些作甚,我难道一辈子要仰仗着那个人活下去吗,我要在她面前卑躬屈膝地做她的女儿吗?她是我哪门子的母亲,他又是什么样的父亲,盛家就是豺狼虎穴,我娘去世后,谁待我好我一眼就能瞧出来。那不是我的母亲,也不是我的弟弟。”盛婼气道,转身跑出将军府。
何彬见她冥顽不灵,忙吩咐小厮将盛婼押回盛宅。
“见笑了。”何彬朝师无涯苦笑。
师无涯微怔,忙道:“盛三姑娘的脾气仍如往常。”
何彬拍拍师无涯顺道揽过师无涯的肩,带他往正厅去,师无涯向他说明来意,何彬听后直叹气。
“平乐公主行事高调,其母族是世家大族,张氏。张氏门生众多,在朝为官的数不胜数,盛家便是其中之一,其下林林总总,谁又看得过来。”何彬拍膝长叹。
二大王势力磅礴,虽不是太子却有根基,太子势单力薄,靠着政绩稳坐太子之位,这两人明争暗斗早不知过了多少次招。
师无涯道:“将军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
何彬一时讶然,惊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些事又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就如今而言,太子殿下与二大王势均力敌,旗鼓相当。”
在朝为官,总归是避免不了这一遭的,师无涯并没有做中立派的打算。
“将军,我心中已有打算,若日后我们不同道,将军不必手下留情。”师无涯眸光熠熠,唇边含笑。
何彬起先十分讶异,见师无涯如此,何彬颔首,付之一笑。
——
时至正午,清秋在正房用过饭后,便虽吕氏出了正房,不过刚走出两步,便见云露从游廊处快步跑来,云露见清秋站在月洞门下,快步上前,喘着气道:“姑娘,出事了。”
吕氏眉头轻蹙,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什么事这么急?”清秋亦狐疑地看向云露。
云露缓口气,看向二人镇定道:“是盛家三姑娘的事,红菱方才寻小厮来问姑娘回来了没,这会红菱正哭着寻你呢,嘴里只说出了事,盛三姑娘名声全毁了。我也没问清楚,见事情急,我便先来寻姑娘了。”
盛婼身边的红菱来付宅好几次,说是要寻清秋,可惜上月她回了杭州,红菱跑空好几趟。
清秋已有许久未见盛婼,两人说知心话的时候少之又少,她去青山寺两年,回汴京后又一直待在家中,很少再过问盛家的事,如今是出了什么事。
清秋来不及多想,只让吕氏先回,吕氏怕耽搁清秋,便不再问。
云露一路小跑带清秋去见红菱,红菱此时正候在付宅门前,眼皮高肿,眼周乌青,她焦急地往门内眺望,忽见影壁前有人快步而来。
“付二姑娘,去见见我们姑娘吧。”红菱见清秋出来,眼泪扑簌落下,她欲跪下求清秋,云露眼疾手快地扶起红菱。
云露忙道:“红菱姐姐别急,有话不妨慢慢说。”
清秋凝眉,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红菱先让云露去套车,云露看了眼清秋,见清秋点头才动身,清秋宽慰红菱,温声道:“盛姐姐不会有事的,总会有法子解决的,红菱你细细对我说,究竟何事。”
话落,红菱止住抽噎声,将上月所发生之事从头道来。
上月初,盛家主母张小娘子临生产之日,诞下一小哥儿,本是一桩喜事,岂料那哥儿刚出生不过一月前几日就夭折了,这其中有些隐情,红菱讲得糊涂,她也不知里头的因果。
只说那小哥儿是盛婼掐死的。
“什么?”清秋眉头紧锁,讶然道。
红菱急得哭出声,道:“我也不信姑娘会做出这样的事,可...那小哥儿就是脖上有红痕,摇篮里还抓着姑娘的长命锁,院子里的人都瞧见了,是姑娘出来后小哥儿才去了的。”
车轱辘滚过御街,带起一阵疾风,马车内气氛凝重,只余一阵呜咽声。
“付二姑娘,姑娘如今已不在盛家住了,去马行街广威将军的府邸。”红菱见风撩开幕帘,忽地想到这件事。
清秋略微颔首,命车夫改道。
红菱哭得眼酸,抹干眼角余泪,道:“付二姑娘,我家姑娘本不想与你说这件事,是我自作主张要来请你帮忙的。”
盛婼在盛家虽有嫡女的名头,可人人都瞧得出她不过是个没有依仗的姑娘,母亲早逝,父亲官至参知政事,而继母又是中书令的女儿,虽说是庶女,可在盛家有了尊荣,中书令自然高看一眼。
这些年盛婼外祖家势渐颓微,只有广威将军何彬勉强撑起门楣,再过不久何御史即将致仕,盛婼能依靠的就只有舅舅何彬。
广威将军虽有战功,到底是拼不过朝廷上的党争,何况盛家位高权重,谁又敢来招惹。
“我不相信盛姐姐会做出这样的事,盛姐姐只是性子直了些,这样杀人放火的事,她断不会做。”语罢,清秋挑开幕帘,帘外彩棚勾连,人声鼎沸,引得清秋心口不安,如今马车已至马行街。
红菱引清秋进广威将军府,将军府布局简单,没有繁复的装饰,四下冷清,府中仆妇似乎也不多。
广威将军不在府中,一路无人阻拦,红菱带清秋进了后院,后院较之前院倒多了些花草,显得有生气。
红菱上前叩门,轻声道:“姑娘,你瞧瞧谁来了?”
“谁来了我也不会回去,我没做过的事,我不会认。”盛婼后背抵在门后,声音凌厉。
红菱回首望向清秋,清秋示意她退下,红菱会意,退至一旁。
深秋之际,总要格外冷些,秋风吹得院中枯枝落叶嘎吱作响,日光映出长影,落在门框正中。
盛婼听门后倏然安静,正欲回头去看,却见一道倩影,复又抵住门,道:“我谁也不见,我什么都没做,就是告到官府我也如此说。”
话落,门内外倏然沉静,只余风声在刮。
“盛姐姐,是我。”清秋眸光温柔,轻声叩门。
闻声,盛婼抵住门的身子颤了颤,蓦然垂下眼,低声道:“你也觉得我掐死了她的孩子吗,清秋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她厌恶张小娘子,厌恶她的一切,从盛婵到她生的小哥儿。可因为厌恶就要搭上一条人命,盛婼做不到。
只是谁又能为她作证,当日只她一人去了卧房,那小哥儿手里紧紧攥着她的长命锁,如此种种都在说是她掐死了张小娘子的孩子。
张小娘子刚生产完,又经历丧子之痛,盛父要拿盛婼问罪,盛婵把她拽到祠堂前,要她跪下谢罪,甚至扬言要掐死她。
盛父罚她在祠堂跪了一宿,盛婵如豺狼虎豹守在祠堂前,死死地盯着她,唯恐她跑了。
秋日的夜又长又冷,盛婵夺了她的吃食,整整一天一夜,盛婼粒米未进,红菱守在祠堂外去求盛父,又去求张小娘子,谁知人人都推脱不见。
盛婼本欲辩驳,可盛婵却不让她出祠堂,推搡之下,盛婵被推翻在地,后脑勺磕倒太湖石上,鲜血流了一地。
盛婼便带着红菱到了将军府,自来了将军府,盛家打发人来过问,何彬都一一挡了回去,他不好过问盛家的事,只得先将声盛婼护着,待到日后再说。
这一拖再拖,恐怕将来张小娘子将此事闹大,那盛婼的名声就全毁了,谋害姐弟,张扬跋扈...这些都将跟随盛婼一辈子。
清秋心知盛婼并非那般不堪,可如今这些不由她评说,一旦东窗事发,盛婼这辈子都洗不清了,她本就无亲生母亲教养,又无至亲兄弟,在盛家一向艰难,此后她的亲事恐怕也难了。
“盛姐姐,我明白你,你不会做那样的事,你出来说好吗,我们把事情理清,总会有转圜的余地。”清秋凝眉劝道。
盛婼没有犹豫地开了门,她面色不好,往日那般盛气的模样变得颓然。
“清秋,你说这些话不是哄我的对吗。”盛婼缓缓抬眸,见清秋担忧的模样,心中陡然一暖。
清秋拉过盛婼的手,揉揉她的手心,抿唇轻笑,道:“我怎会哄你,盛姐姐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把你当作最亲最亲的姐姐。”
往日盛婼会为她出头呛白,而今清秋也守在她身边,为她说话开解她。
红菱和云露退至院外,清秋牵着盛婼的手,坐至四面翘脚的凉亭下,先是好声地安抚盛婼,一番说辞下来,叫盛婼心头的郁闷消减不少。
清秋见她有了点点笑意,便问:“我前阵子不在汴京,你就出了这样大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盛姐姐同我说吧,这关乎你的名声,也关乎一条人命。”
盛婼眸光忽闪,忆起当日的事,她思忖道:“清秋,那天我只是路过她的院子,我听见里头有婴孩的哭声,院外又无人在,我便进去了,我一进去就看见那小孩在哭,我看四下无人就像抱起来哄一哄......”
她顿了顿,欲言又止,清秋疑道:“当真如此?”
盛婼倏地垂眸,不知该如何向清秋说,她那天望着摇椅里的白白胖胖的小孩,软糯可爱,像是一个小糯米团子,他一见到她就不哭了。
小糯米团子甜滋滋地对着她笑,笑得眉眼皱成一团,张牙舞爪地想要她抱,在见到他的那瞬间,她想掐死他,想把他的喉咙掐断,让他再也笑不出来,那是张小娘子的孩子,害死她母亲的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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