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在意是假的,王恒眸光轻浅,抿唇温笑,道:“既是你的旧识,自然不可避,倒也无妨。这也算不得什么事,清秋,我不在意的。如今半年之期已至,定亲一事母亲已早早备好,只待你回京写庚帖。”
王恒缓缓抬眸,明月映照下的目光过分轻柔,又带着些许试探。
清秋笑道:“我本也想早些回京,只是这些日子一直当误了,常也我不会食言的。”
王恒略微颔首,面带微笑。
月下松风明月,秋风微凉,不多时观墨来请王恒回屋,元智见状随王恒一道离开,清秋起身目送。
——
子夜时分,皎月出云,满城薄雾轻纱,一道开裂的古朴白墙隔断青梅树和柿子树,秋风徐徐吹拂,荡起幽幽枝影。
落败的旧宅子里,师无涯横卧木床,双眸紧闭,眉头紧锁,窗边透进些许银光,床上人披头散发,露出宽肩劲腰,眼下一颗殷红小痣,陡增几分风流。
寂寂凉夜,师无涯呼吸沉重,额间渗出薄薄冷汗,经久不醒。
师无涯沉入梦魇,那是一场有关前半生的长梦,从他六岁前到如今,在梦里一切都那么的清晰明朗。
昭宁五十九年,十二月廿一,师无涯四岁,那一年凛冬大雪,看似与往年无甚差别,但对师无涯来说却很冷,冷得他到如今都能记得,那天落在手心的雪花是何种模样。
那是他第二次经历生离死别,他的二哥因病夭折,时年六岁。恰在前一年,他的大哥也没熬过凛冬,昭宁的杭州雪就是那样的冷。
杭州城落雪纷飞,雪花轻而薄,覆在瓦砾上如同雪白羊绒。
二哥师无忌的离世最先得知的是师远,他并未及时告诉萧稜,而是躲在偏房里痛哭流涕,抑住哽咽悲怆的声音。
去岁这个时候,他和萧稜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师无翎。
那日,师无涯就在偏房外,他看着父亲的眼泪打湿衣袖,好似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当师远抬眼看到他的时候,又飞快敛下那些悲痛的情绪。
师远一把抹干泪,喉咙里发出生涩的笑声,蹲下身按着他的肩,“无涯,你怎么在这?不是叫你去陪着娘亲吗?”
师无涯眸光纯净,漆黑的眸子怔怔地盯着他。
过了许久,师无涯眨了眨眼,稚气懵懂地发问:“二哥是不是不会醒了?”
师远神色几度变换,深吸口气,眼泪跟着淌下,点了点头。
他知道,去岁大哥也是这样睡了过去,自那之后,大哥就住进一方长木,再也没能醒来。
师无涯微怔,仍眨着稚气未脱的眼睛。
死亡对那时的他来说,是个不太容易理解的词,他只知道往后再也见不到兄长,他们永远的睡在了长木里。
师无涯望着师远的哀恸的双眼,泪水跟着涌下来,他说不清楚为何而哭,但他明白再也,再也见不到兄长了。
师远见他哭,忙将他搂进怀里,颤声开口:“无涯,先不要让阿娘知道。”
师无涯点点头。
可孩子不见了又能瞒多久,不过一日,萧稜便发觉不对,她揽过师无涯问他师无忌去哪了,师无涯垂首不语。
萧稜心觉不妙,双眸洇润,胸口紧着一口气,呜咽出声:“告诉阿娘,哥哥去哪儿了?”
师无涯看着母亲自然而然滚落的泪珠,不忍欺瞒母亲,垂首低声道:“爹说,哥哥睡着了...再也不会...不会醒来了...”
萧稜双眸紧闭,心头吊着的一口气,陡然一松,随后僵在原地。
须臾,她倒地不起。
冬雪飘零,远山共色,片片雪花落在庭院里,师无涯扶起,哭喊道:“阿娘!阿娘!”
也是这一年,萧稜行将就木,药石罔效。
师无涯年岁虽小,却日日侍奉在她身边,他看着母亲病体难支,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母亲也会睡在小小的方木里。
昭宁五十九年年末,萧稜在杭州城逝世,那天的雪与平时并无差别,师无涯握紧萧稜的手,冷,冷得像铁块。
师无涯在房内烧了许多炭,温热的脸颊贴在萧稜的手背,他关紧了门窗,就想这样睡在母亲身边,仿佛这样他就能被母亲带着去见哥哥。
师远火急火燎地赶回卧房,见门窗紧闭,忙推门进去抱出师无涯,那一回他险些在屋里活活闷死。
梦里浓烈的窒息感漫上鼻腔,使他陡然惊醒。
屋外秋风乍起,吹进房内,冷意沁人,师无涯深喘着气,心口的那份惶恐失措仍旧在盘旋,眸光瞥向窗外的满地月光,忽地一声,外头传来轻细的脚步声。
师无涯眉头微蹙,长臂伸展扯起衣裳,旋即披衣起身。
门轴嘎吱转动,盈盈月光倾进房内,只一眼他便瞧见了院内之景,萦绕心头的诸多情绪倏然退散,惊慌不定的内心如同这夜的月光变得静而舒缓。
枯枝败叶,满地衰草,荒凉的小院只一棵柿子树,师无涯眸光平和,眉头轻轻舒展。
或许是因那场梦,师无涯忆起许多杭州旧事,自萧稜去世后,师远对他悉心照料,唯恐他生病受寒,近乎无微不至,有求必应。
在师无涯四岁开蒙之际,师远忙于公务,又要操持萧稜与师无忌的后事,他一时分身乏术,有半年的时间都未曾陪在师无涯身边。
而他却早已习惯,自他记事起,父母便常常奔走在大哥身边,去岁大哥去世,萧稜哀痛万分,师远便又时常陪在萧稜身边。
后来师无忌日日高烧不退,师远与萧稜常陪在次子身边,日日守夜照拂。
师无翎和师无忌是她头生的孩子,二人爱护有加,带在身边悉心教养六年,可自昭宁五十八年后,他二人先后染病,师远和萧稜又一心扑在兄长身上。
昭宁五十九年,萧稜去世后,师远将过往对师无涯的疏忽尽数补上,这是他与萧稜最后的孩子。师远教他习武,命他熟读诗书,师无涯一一照做。
师无涯年岁渐长,逐渐对母兄的离世有了实感。
昭宁六十一年,他那颗孤寂敏感的心被霜雪封住最后一丝空隙。这一年,师远去世,世上最后的亲人,也睡进小小的棺木。
也是在那一年,他见到了所谓的未婚妻,被接到付家。
那夜的风,经数年之后仿佛吹到此刻,杭州仍是杭州,而他和清秋却越来越远,从咫尺之遥到两相生厌。
师无涯倚在破败落灰的木门旁,鸦黑的眼睫微微低垂,视线落在清秋小心走动的身影。
“付二姑娘在找什么?”师无涯轻声开口,唇瓣微微扬起。
他倏然出声,唬得清秋心口突突一跳,清秋闻声抬眸,她以为师无涯已然睡了,却不想竟然还醒着。
清秋凭借月光打量破落的宅子,低声道:“师将军,瞳瞳不见了,我来寻它,打扰师将军歇息了。”她分明记得她将瞳瞳关在笼中,怎会忽然不见,猫笼半掩着,夜里清秋本想逗逗瞳瞳,却发觉它不见了。
师无涯直起身,朝她靠近,视线落在她脖上的刀伤,目光逐渐轻柔几分。
第41章 “我不欠你。”
长月如钩, 清亮亮的月光落在宅中,万籁俱寂,唯风声过耳, 带着一丝凉薄的寒气。
清秋柳眉轻蹙, 往后退去, 狐疑道:“你离我这么近作甚?”
师无涯垂眸,盯着她脖间的绢布,沉声问她:“疼吗?”
“什么?”
清秋恍然抬眸, 师无涯离她的只一小步的距离,他的视线落在她的上方, 凌冽单薄的气息, 带着没由来的压迫感。
方才师无涯所说的话,她没能听清,这片刻她又因他靠近而慌神。
师无涯和王恒, 先后离她的这样近,都好似在圈地划线, 想要将她拢到一方天地,这样的感觉令她不适。
她不是任何的所有物,她可以自我囚禁, 但却不能被人圈定。
清秋凝眉, 毫不犹豫地伸手推开他,将他凌驾于她之上的压迫尽数退开。
“师将军,你方才说什么?”清秋疑道。
师无涯余光瞥见纤长细腻的手, 大部分视线却仍旧停在她脖间的伤口,他眼尾勾起笑意,恍惚间想起些往日在杭州时的画面。
“两年前,在保神观疼吗?”师无涯喉结滚动, 眼中闪过一丝歉意。
清秋先是一怔,随后痴痴笑出声,眉眼俱弯,“师将军,两年前的旧事,早就不疼了,只不过如今的伤却是疼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师无涯垂下眼睫,低声道。
他若不是说这个又想说些什么呢,师无涯为何总要扯起那些她不愿意去回忆的旧事呢。
清秋敛住笑,眸光平和沉静,淡声道:“师将军想说什么?为何要揪着过去的事不放呢?沉在过去的人是走不长远的,万事万物岂可回头顾?”
话落,师无涯一怔,只觉心脏跳到了万丈高崖,他盯着清秋的眼睛,在她清凌凌的双眸中读到了厌倦、怨恨.....
不是...不是那些情绪,是别的,有爱才会恨,清秋的眼中只有淡然疏离,爱恨仿佛倏然脱离,像是佛寺里一口古老的闷钟,一声声古朴沉闷,再无其他。
可他所认识的清秋并非一个无情无欲之人。
恰恰相反,她是他心中最率真赤忱的人,纵使她娇憨、执拗却有着最世俗喜恶。
比起清秋对他声嘶力竭,她淡然从容的姿态更让师无涯确信清秋变了,变的不是一星半点,而是蚀骨剜肉,将她活生生塑成了另一副模样。
“师将军,你对常也说的那番话,以及从前对我的调侃,又或是讥讽,我都只当师将军还未适应,可我一遍又一遍的与你强调,我要定亲了,我与你只是旧相识,除此之外,你我别无其他。”清秋一字一句地倾吐,将每一个字都在唇齿之间磨碎。
她念着旧时情谊对他敬重有加,而他却仗着从前的喜欢要断她的亲事。
师无涯尚未从怔忡的情绪中缓过来,又听疾言厉色地说了这番话,一时之间,师无涯不知该去计较那一句话,不知从何处开始辩驳。
他想一字一句地向她解释清楚,可那些话临到嘴边,却像是带刺的仙人掌,挑破唇舌,一字一句混着血生生咽回去。
“不是的...”师无涯眸光忽沉,不敢去看清秋。
清秋何曾见他如此怅惘失意过,师无涯向来高傲,自他来付家之后,清秋从未见他低过头,从未向韦氏主动要过什么。
师无涯的份例一应由韦氏大利,清秋从不过问,她会将她所有的好东西分给师无涯,他有时不肯要,清秋就偷偷添置。
十二年,清秋不厌其烦地做了十二年。
“师无涯,何苦呢。姐姐已经嫁人了,当年我本想退婚成全你和姐姐,可你却一声不响地离开付家。”清秋双眸莹润,眼中水雾朦胧。
两年前在付家正堂,她答应他愿意退婚,师无涯却执意要撕毁婚书。
“师无涯,”清秋眸光清晰坚定,声音清冷,“我不欠你。”
师无涯猝然抬眸,对上清秋平静柔和目光,心头激起惊涛骇浪,在不断拍打胸腔,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的滋味,他太明白。
清秋思忖片刻,冷道:“师无涯,瞳瞳的平安符还我。”
来杭州的客船上虽遇风浪,险些让瞳瞳走失,可最后瞳瞳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起初清秋也相信是平安符救了瞳瞳一命,实则不然。
当日,师无涯在客船上找到了瞳瞳,将它送了回来。
瞳瞳极怕生人,却在师无涯怀中待得那般安稳,那日她在客船上匆匆一眼的那个人就是师无涯。
起初她有所怀疑,师无涯怎会出现在去往杭州的客船,可当真在杭州见到师无涯时,她才明白师无涯或许就在那艘船上。
清秋目光凌厉,十分笃定。
师无涯从怀中磨蹭片刻,果真取出一道针脚整齐的平安符。
赤红平安符上用金线绣着“瞳瞳”二字,规整秀气,又用白线寥寥几针勾出狸奴的形状。
师无涯摩挲着平安符,他愣了好半晌才将平安符递给清秋,“很好看。”
清秋顺手接过,道:“打扰师将军了。”
语罢,清秋转身要走,见她动身,师无涯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出声道:“你大姐姐成婚了?”
“去岁,姐姐已嫁给李家二郎,如今成婚一年,师将军现如今来问是否晚了些?”清秋淡声道。
师无涯垂眸,微不可见地扬唇,显出极浅的笑。
“不晚。”师无涯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攀上几许愁意,“我只将你大姐姐当作妹妹,她成婚,我替她欢喜。”
清秋回味师无涯说的话,半晌,清秋笑道:“师将军这些话同我说作甚?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天色已晚,不再打扰了。”
师无涯微怔,所有想说的话,都被她的一句话打散。
清秋的话生疏有礼,像是一道□□,她在里面,而他被隔绝在外,他想说得话一句话也说不出。
师无涯无措地怔在原地,望着清秋逐渐远去的背影。
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片秋叶,师无涯很少见他的背影。从前清秋跟在他身后,想来只有她看着他的背影。
待清秋走后,师无涯坐到石桌旁,从怀中取出另一道平安符,指腹摩挲着歪歪扭扭的金线,上头是绣着的是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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