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师无涯心中腾起一阵松快之意,眼中勾出微不可见的笑意。
“师郎君虽与清秋相识已久,可清秋如何行事,性情如何,都与师郎君无关,纵使清秋恣意娇纵,我也欢喜她对我如此,此中如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还不需外人说道。”王恒敛眉抬眸,望向师无涯的目光添上些许凌厉。
王恒性情温雅,举手投足皆是世家大族之风,但在与师无涯的对峙中丝毫不落下风。
清秋低眉垂首,唇畔含笑,轻轻扯住王恒的衣袖,道:“常也,你一路风雨兼程,不妨先去歇歇,我带你回宅子里安置,我二哥哥也在此处,不久便要回京。”
王恒侧目望向清秋,温声道:“好。”
“师郎君,我与清秋便不奉陪了。”王恒拱手作揖,清秋亦随他一道施礼。
他二人夫唱妇随,仿佛已成佳偶。
师无涯面上笑意僵滞,他负手而立,藏在身后的手使了狠劲,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似有鲜血将要涌出。
“二位请便。”师无涯仍面上带笑,瞧不出一丝异样。
闻言,王恒与清秋离开飞云楼,师无涯目送二人离去,见他二人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才堪堪回过神,松开手。
——
皎月明明,秋风迎面拂过,吹起西湖中的残枝败荷,映出粼粼波光。
王恒往湖畔边上靠近,与清秋相隔极为恰当,近一步太过亲密,退一步又太过生疏,此站位最为适中。
“常也,你是为我而来,这一路定然辛苦,我只留一封信与你实在失礼。”清秋垂首,歉声道。
王恒眼含笑意,轻笑出声,“我还不曾来过杭州,你又是杭州人氏,日后总会和你回来一趟的,因而我先一步来了。”
这其中自然还有别的原因,王恒鸦黑的眼睫掩下所有别样的波澜,只将那温柔缱绻的目光展露出来。
他把那些真正在意的事和人,都静悄悄地绕开。
王恒将两年前去过付家谢师宴的人都查了一遍,很不巧,其中无人唤“无涯”。
汴京城内世家贵族中唤“无涯”的少之又少,几番筛查竟叫他翻出一位少年将军,只他能与那日清秋所唤之人对上,可他不在谢师宴上。
要查出那人的来历很容易,师无涯在汴京风头无两,总会有风声透出来,藏得再好,也会漏出破绽。
王恒命观墨守在西大街周遭,时常与付家小厮女使来往,不过多日便拼凑出师无涯的来历。
在观墨套出师无涯身份之前,王恒心中已有七八分笃定那师无涯就是清秋口中曾喜欢过的人,只是当真听到时,王恒只觉自己还是失算了。
师无涯与清秋在杭州有旧情,又是十二年的青梅竹马,清秋喜欢他,这不为过,可师无涯心中是否喜欢清秋这才是最要紧的。
王恒自幼熟读诗书,自认克己复礼,文雅端方,并无善妒之心,可听到师无涯与清秋相识十二年,又曾有过婚约,那一瞬他不小心摔了手中的建窑茶盏。
恰此时,他得知官家命师无涯去杭州剿水寇,而清秋又在杭州,他称病告假,一路南下来到杭州,果真见到了师无涯。
王恒命观墨取出一碟糕点,二人就近挑了个茶楼闲坐。
“清秋,我此来杭州尤其仓促,见谅。”王恒斟茶,白玉一般的手指递出一盏茶,久久停在清秋面前。
清秋知他沾不得狸奴,凝眉道:“我今日抱过瞳瞳,会严重的,常也你放下吧。”
闻言,王恒含笑放下茶盏,“我已让空绝师父去寻根治的法子了,日后定能再抱一抱瞳瞳,何况它与你一样可爱。”
清秋垂眸低笑,指尖绕紧袖口的杏花。
“你来的正好,我二哥哥也在杭州,他还未见过你,待到回京,定亲的事妥当了总是要见的,不如早早的见了。”清秋抬眸望向他。
四目相对之时,王恒双耳飞红,分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对视,此刻却像是在触摸世上最珍贵之物,怕她碎裂,怕她化成一滩水。
清秋微微仰头,在王恒眼中见到了万顷银河,盛满柔情。
目光如勾连的火绳,一触即燃,清秋慌忙别开眼,视线一时间找不着落定点,复又眺望远处断桥残留,这才稍稍静下来。
“清秋,你当真愿意嫁给我?”王恒顺着她的目光停留在断桥边的两道英挺的身影。
清秋瞧着断桥边模糊的人潮,只将视线落在亮晃晃的花灯上,几盏形状各异的花灯倒叫清秋想起七夕时与王恒买的鱼灯。
王恒的话,清秋未听清,复又问他说了什么,王恒却换了句话。
“清秋,杭州的一切你都喜欢吗?”王恒余光瞥向她,注视着她微妙的神情变化。
清秋道:“我自小在杭州长大,杭州风土养人,我是喜欢的。常也初次到杭州,我本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可我也好多年不回杭州了,怕是不能够了。”
王恒垂下眼睫,轻声道:“虽是初次到杭州,但却比汴京自在些,西湖淡妆,佳人在侧,我喜欢杭州的一切。”
“杭州的一切?”清秋咀嚼着王恒的后半句话。
王恒初次来杭州,在杭州连一日都不曾呆过,何来喜欢杭州的一切。清秋略一思索,只消片刻便明白过来。
这是一句情话。
王恒所见的杭州,除却西湖之外,就是她了。
清秋含羞垂眼,茶楼烛光幡然起跃,显出少女灵动的双眼,只见她远山黛眉,朱唇玉面,好似月中玉兔。
王恒在她的眉眼中失神,清秋眸光流转,乍一见王恒呆头鹅的模样,竟觉有趣,掩唇轻笑。
“常也,我第一次见你这样,不像你平日里收敛的那样。”清秋笑道。
王恒和煦的目光攀上一丝别样的情绪,亦笑得眉眼弯弯,“平日里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
此言一出,清秋在脑海中搜寻着与王恒有关的画面,王恒在她眼前总持有风度,时近时远,有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
青山寺的两年,她与王恒虽说时常见面,可也很少交心,乍一回想清秋倒说不出他平日里是什么样。
清秋凝眉,思忖道:“大抵是温雅些,稳重些,今日要呆些,倒有几分不像你了。”
语罢,王恒眸光清亮,痴痴一笑,道:“你所见既是我,日后我与你所想有落差,你当如何?”
清秋心下疑惑,她瞧着眼前王恒这般模样,倒不像会有落差。
月华似水,涓涓流淌,洒在西湖水面,游人多数已归家,只余收摊的小贩。
点点银辉落在王恒眉眼之间,衬得他似无欲无求的仙人,周身缭绕着凌冽不可近的仙气,清秋眸光微微颤动,心道王恒或许与她想的有些不同。
所谓落差,即是不合心意,可王恒是她的未婚夫,纵使日后不合心意,她应当包容,何况她也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闺秀。
“落差嘛,常也,我日后与你是夫妻,夫妻之间相互包容,彼此扶持,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其实我的性子有些执拗,若我不合常也的期待,常也当如何?”清秋凝神盯着他,打量王恒的目光。
孟子言: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
见她双眸似秋水满盈,泛着皎月薄光,王恒眸中含笑,将她的目光视线尽数包裹,两厢对视,他离她只半步之遥。
长凳之间,仅仅一拳之隔,观墨见此悄然退到一旁的铺子里。
王恒垂眸看她,喉结滚动,视线从她的双眸移至她的唇,朱唇轻抿,泛着些许水光,看起来格外的莹润柔软。
清秋醉在他缱绻温热的目光中,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浅薄,唯独眼前人清晰明亮。
清秋败下阵来,逐渐在他的眼中慌乱,正要垂眸躲开时,王恒倏然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抬起她的下颚。
“别动,”王恒细语呢喃,指腹碾上她的唇,“再看我一会。”
唇上覆着的指节,温热细腻,热络的气息扑面而来,王恒的目光逐渐炙热,仿佛在试探着即将濒死的猎物。
那样的目光不像他。
清秋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的渡到她的脸颊。
王恒倾身上前,离她越发的近。
清秋微怔,本欲开口说话,可王恒指腹碾着她的唇,力道恰好止住她想说话的心思。
他的视线自上而落,很近,近得清秋听见他的吐纳声,深重沉闷,仿佛有万斤石头压着他。
目光交汇,瞳仁倒映着对方的漆黑的眸子,咫尺之遥,清秋心下惊慌,心知王恒稳重,可他离得太近,仿佛下一刻便会亲上。
第40章 落下一吻
月色溶溶, 秋风沁凉,风声拂过耳畔,吹动裙裾发丝。
如玉石般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 清秋眸光轻颤, 心下抵触, 正欲起身时,王恒按住她的唇珠,俯身垂首落下一吻。
吻得轻薄, 如春日绵绵清风,又似溪边潺潺流水。
清秋说不清楚那吻落在何处, 王恒的指腹仍抵在唇畔, 很近,很轻,他灼热的气息扑撒在清秋鼻尖。
王恒一时意动, 心知失态失礼,可爱的人当真在身侧, 又怎么放手,他不是君子,亦不想做个君子。
他怕输给十二年的青梅竹马, 故而想尽快定亲, 想用一纸婚约圈住她。
生平第一次,王恒觉得自己如此卑劣,纵使卑劣, 他的目的却达到了,雀跃不耻交替横在他的心头,最终这刻的欢喜占了上风。
清秋轻微地动作让他略有失望,可他终是落下一吻, 不敢再往前唐突。
蜻蜓点水一般的吻,戛然而止。
王恒擦拭着她唇边的茶渍,笑得不再温和,眼中生出些许为难,似是为方才的冒昧感到抱歉。
清秋眸光微滞,一时间神魂失守,心脏骤然停了一拍,那吻究竟是何滋味,清秋已记不得,她只记得那片刻的恍然,王恒竟会亲她。
此刻他就在眼前,眸含歉意,惆怅可怜,还夹杂着丝丝不舍的情谊。
思绪混沌凌乱,清秋胸膛剧烈起伏,往后腾出一步,“常也.....”
清秋欲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不住,清秋。”王恒落寞弯唇,心知是他做得不对,他善妒下劣,对尚未成亲的妻子做出越矩的事。
清秋低眉垂首,摇头道:“常也,我...我一时恍惚,我亦有不对的地方,常也你累了,我们回去罢。”
皎月清明,王恒仰目看他的月亮,明眸善睐,灵动可爱,若是岁月亘古停留便好了,他便能如此沉静地仰望她。
王恒起身,温笑颔首。
清秋沉下心来,与王恒一道回杭州旧宅,一路无话。回宅后清秋命绿柳收拾出两间厢房,一间离她的院子近,留给王恒,另一间稍远些,观墨主动请缨与云露去收拾。
亥时三刻,付高越带着酒气归来,清秋怕他身边无人服侍便让绿柳去照看。
绿柳欣喜应下,忙前忙后地服侍付高越,他回来时已有些醉意,面色酡红,眸光迷离,绿柳伺候一整夜才得闲。
元智见王恒来了,心中十分欢喜,拉着王恒一道下棋,谈天说地,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
云露同观墨去收拾厢房,绿柳又去服侍付高越,小院里只他们三人,清秋见元智和王恒相谈甚欢,便进房内斟茶。
长月高悬,银辉满地,青梅树枝桠横斜。
“喝口茶,什么话说不完,这么晚了,还叫常也陪着你说话。”清秋将瞳瞳关进猫笼,顺道换了件天青色卷草纹罗褙子,这件不曾碰过瞳瞳。
清秋心下想着,奉茶给他二人。
元智捧着茶,故作正经地道:“付娘子,我可要告状给王郎君”
清秋眉梢轻挑,勾唇道:“你有什么状可告,我倒要听听。”
元智暗暗使眼色,只对她说着唇语,“给我买桂花糕,我就不告诉王郎君那夜有个郎君躲在院里。”
清秋暗暗思索,这件事可大可小,王恒已知她与师无涯的有过一段往事,可其中的细节,却有许多。
十二年的事又非一朝一夕能说清的。
王恒笑道:“元智,我请你吃桂花糕,你要告的状我已经知道了。”
元智眸子一转,左思右想,王恒不在杭州是怎么知晓的,难道是有千里眼?
清秋微怔,缓缓背过身,走至秋千旁,“元智,我有些话想单独同常也说,你要先去歇着可好?”
“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元智疑道。
元智犹豫半晌,起身拍拍衣袖,无奈道:“好吧好吧,两口子的悄悄话我就不听了。”
语罢,元智飞快跑出小院。
王恒手中旋握着白瓷杯,啜饮半口,清秋闲坐在秋千上,抬眸看向他。
“常也,从前我与你说的,为一个郎君几度自戗,那是便是师无涯,就是今日你所见到的那人,与我相识十四年,从前...有过婚约,这桩事旁人不知,只付家亲近些的才晓得,但后面师将军退婚了,我与他的事也不了了之。”清秋道。
她的声音在秋夜里显得清冷,王恒目光低垂,始终盯着杯沿,瓷白冰凉的触感,总叫他想起在茶楼下那个浅薄的吻。
吻落在他覆在清秋唇上的指背,轻而浅,似触微触。
指腹仿佛还残存着那点温凉的气息,杯中茶水已凉,王恒倏然回过神,清秋所说之事,他早已知晓,亲耳听见到底与别人口中听见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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