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竹子是清脆的绿,像极王恒的为人。
清秋仔细收好竹蜻蜓,回宅已是亥时,韦南风近来身子不适,早早睡下,清秋将竹蜻蜓交给云露命她小心收好,日后赠与王恒。
李妈妈正从廊下走来,见清秋款款而来,忙捧着油灯上前去。
“姑娘怎么这会来了,夫人已睡下了,姑娘也早些歇息去罢。”李妈妈慈眉善目,一双深黑的眼睛望着清秋笑道。
清秋眸光微沉,忧道:“母亲这几日总睡得早,瞧着精神不大好,可是病了?天越发的冷,怕母亲病了,我心里放心不下。”
李妈妈道:“姑娘多心了,这几日大人常回来。”
李妈妈环顾四下,见外头的女使打水匆匆走过,她忙拉过清秋,悄声道:“夫人前些日子与大人闹了脾气,这两日大人虽回来了,却不在正房里住。”
清秋凝眉,疑道:“妈妈可知道是何事?”
李妈妈眸子一转,长叹一声,话都凝在嘴边,却不肯轻易说出。
清秋柳眉深蹙,急道:“是什么事?妈妈就告诉我,母亲身边就妈妈一个知心的,难不成妈妈连我都要骗着,瞒着。”
“往日我不在母亲身边尽孝,如今我回来了仍旧不能为母亲分忧,苦了母亲为我受痛。”清秋含泪道。
清秋本不知妇人生产有多疼,往日韦南风常对她提起,她也只是听听,可几个月前她守在嫂嫂身边,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她心也跟着疼。
李妈妈听清秋这一番话,为难道:“姑娘,夫人是不想你晓得的,这些年大人与夫人隔阂颇多,一朝一夕的事,堆起来就多了,我也不知该如何同姑娘说,姑娘也别多心,夫人这些年也都熬过来了。”
韦南风与付彰不合并非一两日,其中有些事她不便同清秋说,除却先前李妈妈告诉清秋的,李妈妈还瞒下许多事。
积年旧事,翻出来只会搅得家宅不宁。
“李妈妈,我明白你与母亲一条心,心里疼惜我,可有些事我也应当晓得不是?我若一直被瞒着,岂不是成了外人?就是再为我好,也是不好了。”清秋温声劝说。
当日在杭州韦南絮说的一席话,叫清秋心有余悸。
犹豫再三,李妈妈叹道:“前几日夫人去赴宴,没曾想遇上了大人,大人正往猪儿巷去,姑娘定然不晓得那猪儿巷是什么地方。”
李妈妈眼神闪躲,压低声音道:“这些地方说出来都是污了姑娘的耳朵,夫人本想去逮大人,可最终还是打道回府了。”
清秋道:“母亲是为这事病了?”
李妈妈略微颔首,见天色已晚,李妈妈送她回杏院。
杏院里云露已歇下,剩几个老妈妈候在廊下,天渐冷,清秋遣她们回去歇着。
清秋静坐窗前,凝神看着书案上的一对竹蜻蜓,烛火飘摇,影子跟着晃动。
翌日清晨,清秋裹上狐裘,只身一人出门,云露尚未醒,她早些去宫中将东西送给王恒,途径飞云楼,清秋命人取了百花糕并一些酥饼。
不知为何,王恒在翰林院的事多了起来,已许久未归家。
宫门前,观墨缩着脖子打抖,见有马车驶来,才抖了抖身子。
“付二姑娘,我家公子说辛苦姑娘了,等到日后再来向姑娘赔罪。”观墨抖着声说话。
清秋忧道:“常也在翰林院还好么?既是有事就不要挂心外头,我这两日都候在家中,我等着他。”
观墨搓着手,憨笑道:“公子猜到姑娘会这般说。”
语罢,观墨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上头赫然写着四个字“清秋亲启”,字如其人,清秋愣了愣,忙接过信,顺道将她带来的东西递给观墨。
清秋也写了封信,那信垫在竹蜻蜓下,是前些日子就已写好的。
只是她没想过王恒已早早备好了回信。
清秋目送观墨离开,临行前,清秋只刚踏进马车便见御街上有一繁复精巧的马车驶来,马车前所饰之物叮当作响。
幕帘之外,忽地下起了雪,伴随着涔涔铃音,轻灵的雪花落在青砖白瓦上。
自那日过后,清秋不再出门,韦南风念着吕汀英照顾团圆,不叫她请安,恰好清秋有意陪在韦南风身边。
十二月初的几场雪落得满城银装,付宅已不见绿景,尽是白茫茫一片,檐下女使扫雪逗趣。
清秋捧着手炉,李妈妈打帘引她入内,房中暖炉熏着,一进屋便浑身热络。
韦南风斜倚在榻上,见清秋来,笑道:“这几日你来得勤,想来是有事要求我了。”
清秋抿唇,娇嗔道:“母亲惯会打趣我,我来看母亲自然是想母亲的,可怜我的孝心在母亲面前什么不是。”
韦南风眉花眼笑,笑骂:“你嘴皮子也厉害起来了,十二月中旬的宫宴你的衣裳首饰可都备好了?”
十二月中旬的宫宴,大娘娘邀京中贵女进宫赴宴,虽说是赏雪宴,可去赴宴的多是朝中新贵,又或是家世显赫的姑娘。
先前为师无涯所设的庆功宴上,便有风声传出,说是要为太子和二大王选妃,可到头来也未见有谁真的被选中。
清秋猜想,头一次的宴会只是为打量贵女们的品行,这一回的则是要敲定人选。
只是大娘娘留画像究竟是何意图。
廊下积雪,檐上白絮纷飞,几只锦鸡傲然立在枝头,略一抖动晃落满地白雪。
清秋起身绕到韦南风身侧挨着坐,挽起她的手,笑道:“母亲,嫂嫂都替我备好了。”
韦南风道:“前些日子,王夫人又遣人送了好些礼品,原先王夫人送来的聘礼就已价值连城,到底是世家大族,只些零碎的礼品就已抵你半数嫁妆。”
提及嫁妆,韦南风眸光倏然一沉,她险些将那件事忘记了。
思及此,她幽幽叹气,付家本是清流人家,嫁妆少倒也没什么,不过这些年韦南风和付彰都为清秋备了许多嫁妆。
大昭厚嫁之风盛行,因此也为清秋攒下不少,可和王夫人送来的聘礼相比却是沧海一粟。
韦南风明白王恒爱重清秋,自然不会叫清秋受委屈,而王夫人性子温和,待清秋还算亲厚,如此看来,国公府倒也是个好去处了。
国公府那样显贵的人家,送来的东西自不会差,清秋心中有数,除却嫁妆其余的东西,等她嫁入国公府便还给王恒。
清秋轻声道:“嫁妆聘礼不过都是身外之物,我心里有数,母亲你身子可好些了?明儿我去飞云楼取些酥饼果子回来孝敬母亲,我就安心陪在母亲身边。”
清秋陪韦南风说了一上午的话,午间用饭时,李妈妈急匆匆地奔来,径直打帘入内。
李妈妈眸光一转,径直走向韦南风,附耳道:“夫人,韦家二姑娘来了。”
韦南风踌躇地放下碗箸,神情复杂,李妈妈轻咳一声,使韦南风回过神来,韦南风朝清秋道:“你先回去,来客了。”
清秋不常见韦南风这副无措的模样,一双温和的眼眸,像是见到可怕的东西,可她那神情中更多的是一种乞求。
韦南风与李妈妈一道出去,正房里的女使请清秋回屋,清秋朝云露道:“你跟着她们一道去听听。”
云露颔首,随着一众女使往前院去。
——
付宅正堂里一清艳妇人端坐在圈椅上,冬雪飘零之际,她衣衫单薄,手指冻得僵红。
眼尖的女使上前奉茶,轻声道:“娘子,吃些茶暖暖身子。”
韦南絮细眉轻挑,打量她一番,女使皆着粉袄,个个都生得清秀端正,韦南絮柔声道:“不必了,我是来见我姐姐的。”
女使只好退至一旁,恰此时韦南风和李妈妈快步而来。
韦南风见是韦南絮,心下一惊,面上却仍旧温和。
十年,将近十年未见的韦南絮风姿依旧,媚而不俗,而她银发早生,眉眼之间尽是疲倦,多年来在汴京游走世家贵女之间,她早已练就识人之术。
她的这个妹妹不怀好意。
“南絮,多年未见,近来可好?”韦南风笑问。
李妈妈朝身旁女使递去眼神,示意女使上茶。
方才上茶的女使正要出声说话,却见李妈妈身边的小青已奉茶至韦南絮身前,韦南絮看向上首的韦南风,眉眼轻盈。
“姐姐,好似老了许多。”韦南絮直言不讳,唇边含笑。
小青奉茶至韦南絮身前,不紧不慢地道:“娘子请用茶。”
韦南絮眉梢轻挑,轻声开口:“不必。”
小青毫不退让,复又说了一遍:“娘子请用茶。”
冬日白雪飘落,温热的茶水冒着白雾,透过茶盏腾起的水雾,韦南絮看到李妈妈轻慢的神情。
韦南絮勾了勾唇,故作委屈道:“姐姐,我不爱用这茶,我也不爱喝茶,我一路北上是来寻姐姐说话的。”
韦南风见她不愿,正欲让小青退下,此时李妈妈却开口,笑道。
“韦二姑娘,这是夫人的心意,天寒地冻的,二姑娘一路北上想来是辛苦了,喝口茶好缓缓神,再与夫人细说。”
李妈妈话说得滴水不漏,可这语气却强硬。
韦南絮往日也当家做过主母,自然晓得李妈妈话外的意思,眼下她独自一人在汴京,若是得罪了韦南风也无处可去了。
小青顺势递上茶,眉梢轻扬。
“姐姐为我考虑得周全,只是我一人上汴京来,无依无靠,还望姐姐能留我。”韦南絮轻抿一口,颤颤抬眸,直勾勾地韦南风。
韦南风旋紧手中茶盏,心下思量着这事。
按理说,她该留下这个妹妹的,可于私心,韦南风并不想留下韦南絮,毕竟付彰曾对韦南絮有情,还未等她想清,便听韦南絮低声开口。
“母亲近来身子不大好,也是想姐姐了,要我来汴京见一见姐姐,姐姐与母亲置气多年,我这个做妹妹的怎能视而不见。”
韦南絮从单薄的衣袖中抽出帕子,她轻轻拭泪,声音带几分哽咽。
“妹妹知道姐姐心里记恨母亲,其实心里也厌恶我,可总是母亲肚里出来的,前阵子我瞧着侄女回杭州心里欢喜得紧,小侄女生得与姐姐太像,引得母亲落泪,嘴里直念叨着姐姐。”
韦南风握紧茶盏,忧道:“母亲当真如此?”
李妈妈拧紧眉头,直盯着韦南絮,见韦南风为此事着急,李妈妈上前服侍,命人周遭女使婆子退下。
韦南风本不愿打理韦南絮,偏她提及韦老太太,引得韦南风有几分动容。
李妈妈跟在韦南风身边多年,一眼便瞧出韦南絮的伎俩,韦南风心里或许也知道,只是一提及韦老太太,韦南风便失了主心骨。
韦南絮借绣帕掩笑,沁凉的指尖擦去热泪。
“姐姐,母亲还与我说了许多话,姐姐让我留下吧,过几日我便回杭州了,母亲只是想让我来见见姐姐。”韦南絮颤着声音说话。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亲姐妹,韦南风狠不下心将她撵出去,况且她实在好奇韦老太太对韦南絮说了些什么话。
李妈妈轻咳一声,韦南风恍然抬眸,见李妈妈目光担忧,韦南风心头一颤,别过眼去看韦南絮。
韦南风朝她道:“留下吧。”
话音甫落,李妈妈低声道:“姑娘。”
韦南絮微微颔首,她没曾想过竟然这么容易就说服了韦南风,原以为要废好大的功夫,看来她这个姐姐也没什么本事。
韦南风已应下韦南絮,李妈妈不好再劝阻,只得先命小青去收拾厢房。
小青正要动身,却听韦南絮道:“姐姐,听说大侄女嫁人了,我想住那间院子,我还从未来过汴京,姐姐可否让我多留几日。”
韦南絮起身,堂外冷冽的风吹进,冻得她唇色泛白。
“你不在母亲身边尽孝,多留在汴京是为何?”韦南风疑道。
韦老太太最是疼爱韦南絮,就连她当年跟着杭州通判跑了韦老太太也只是轻轻揭过,甚至派人去给她送银钱。
后来那杭州通判死了,韦老太太又派人将她接了回来。
这样的事搁在寻常人家,早就将女儿打死,以正门风。
可韦老太太不顾家中旁的女儿的名声,硬将人接回,害得她几个庶姐在夫家受尽冷眼,后又不了了之。
韦老太太疼她,韦南絮自然敬着她韦老太太,只她开口,没有韦老太太不应的。
韦南絮身心俱冷,听到韦南风的话,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姐姐都不在母亲跟前尽孝,怎得揪起我的错处来了。”
话音刚落,庭中传来踏雪折伞声。
“大人回来了。”
一女使匆匆来报,见着堂前站着一脸生的女子,女使愣了愣。
韦南风忙起身,急道:“还不带妹妹下去歇着。”
李妈妈上前去扯韦南絮,听着那脚步声渐近,韦南絮眸光一闪,顺着李妈妈的手劲顺势倒在地上。
地上沁凉,只刚一落地就冰得她骸骨生疼,韦南絮柔弱无骨地倒在地上,眼睫轻颤,可怜幽怨地望着韦南风。
韦南风连连蹙眉,心下又急又气,韦南絮偏在这时做出这副样子,分明是听着付彰来了。
“还不快扶起来。”
闻言,小青忙上前去扶韦南絮,岂料韦南絮刚搭上小青的手,便又不经意地滑下。
付彰踏进堂内,见地上一女子背对着他,衣衫单薄地倒在地上,先是一怔,随后上前两步,他认出韦南絮来,心下讶然。
韦南絮眼波流转,悄然抬眸,直勾勾地望向付彰,她见付彰仍如当年,只鬓间多了些许银丝。
她心下思量,为何从前未发觉付彰竟生得有几分周正毅然,岁月磋磨了她的年岁,却为眼前人添几分矜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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